折腾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的时候,彭允才一身疲惫地回到了家。
漆黑的房间里,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下都能听得见。
他倒头躺在床上,那红包就放在一阵阵古怪的香气却不停地往鼻子里钻。好熟悉的香气,莫名让人感到安心,仿佛以前的自己总能闻到似的。
到底是什么呢?是不是那些深埋在记忆里,几乎已经被自己忘却的旧事?
彭允回忆起了自己的小时候,牵着奶奶的手在街上逛了又逛。他脚程很好,小小人儿就能走好几公里的路,路上有那么多设在地上的小摊贩,满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玩具。
哪有小孩子不喜欢玩具呢?有的孩子开开心心地捧着玩具回家了,有的孩子在地上打滚儿被家长拎着耳朵站起来,哭哭啼啼地回家了。
彭允却跟那些孩子通通都不一样。
他就蹲在那些小摊前面,专心致志地玩玩具,就像奶奶交待的那样,“放着也是放着,不玩白不玩,有便宜为什么不占?”
他在一个小贩前面蹲得太久,或是玩一件玩具时间太长,小贩难免不乐意,有时候会不满地骂上几句。奶奶大怒,又粗又短的眉毛倒竖,毫不退缩地和小贩对骂。
一开始遇上这样的场景,他还会吓得大哭。可是这么多来几次,彭允早都见怪不怪了。
小小的他自己就在这样日复一日蹭玩具中,将脸皮练得越来越厚,直到后来见到喜欢的玩具能一屁股坐在地上,就算小贩把唾沫星子溅到他脸上,也不在乎。
如今回忆起来,以前那些时光实在是太辛酸,即便是他都感觉到辛酸的地步。可是记忆中的奶奶却让他那样怀念,有关奶奶的一切都让他这样怀念。
奶奶又粗又短的头发,奶奶粗糙的手指,奶奶身上的香气…
香气?!
彭允猛地瞪大眼睛,奶奶身上的香气,和这只红包的香气,闻起来不是很像吗?
不…不是奶奶“身上”的香气!而是他和奶奶一起,常去的一个地方,有着这只红包上散发出来的熟悉的香气!
是哪里呢?彭允绞尽脑汁,拼了命地回忆,小的时候的他和奶奶最常去的地方,到底是哪里呢?
.
荐福寺…
是荐福寺!这是荐福寺燃香的味道!难怪让人这样安心,难怪让人这样熟悉!
而他和奶奶小时候最常去的地方,是荐福寺前面的小商品批发市场!
彭允从床上弹起来,一把抓住放在身旁的那只红包!这只红包不是什么“中邪”或是“阴间”来物,也没有来自于别的地方,就正正好好,来自于荐福寺前面的小商品批发市场!
这也很说得通啊,不是吗?
彭允一边飞快地下楼,一边暗暗地想。荐福寺前面的小商品批发市场里,确实有不少店铺是在卖着这些有些邪门儿的东西。在卖东西和小吃的三
轮推车里,夹杂了不少装模作样的卦摊,不仅卖八卦镜桃木剑,还卖十字架水晶球塔罗牌,能请观音请关老爷,搞个这么邪邪乎乎的红包,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等他到了荐福寺,不论他是做梦了还是撞到不干净的东西了,只要找一个大师,把这个红包彻底烧了或是做个法之类的,不就一切都结束了吗?
彭允越想越激动,恨不得立刻把这事儿解决了,好在周一上班的时候得意洋洋出现在同事们的前面。你们不是想恶作剧吗?想把我逼走吗?我搞十个这种红包来,让你们各个都尝尝我遭过的事儿!看谁先离职!
彭允摩拳擦掌,一到荐福寺,果然闻到了熟悉的气味。他张大嘴使劲儿呼吸,寺庙里的烟气让他格外安心。
周末晚上,小商品批发市场里的人一如既往地多,彭允一路上看见了许许多多的不同的小摊。
有卖烤红薯的,有卖摊煎饼果子的,有卖炸鱼柳的,裹着面粉的鱼肉在油锅里滚了一圈,只闻气味都能让人想象到那鲜嫩多汁酥脆多汁的口感。店家为了招揽生意,还用纸碟子盛着,牙签扎了许多小块的鱼柳,放在推车外面让人品尝。
彭允心里如猫爪挠一样痒痒,脚步越走越慢,眼看就要将手伸到那试吃的鱼柳上,想起此行的来意,倏忽一下将手收了回来。
“现在不是占便宜的时候!”彭允默默想,“还有正事要干呢!”
走着走着,又有一排小推车上堆着书。有两三个人顶着书摊老板的怒视,拿着一本书席地而坐,旁若无人地读了起来。
免费看书啊…这样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彭允的脚步又慢了下来,眼神像被胶水沾在书摊上一样,怎么也挪不开。
啊,隔了几步,又是一个小摊。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坐在马扎上,地上墩了个牌子,写着“免费贴膜。”在他的旁边,一个女孩子脖子上挂了个二维码,拿了个喇叭吆喝着:“扫码得小礼物啊,免费礼物!”
不过几步路的时间,世界好像在把今夜彭允能占的便宜全部列举出来。一个又一个放在平常的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扑上去,排上几小时队也不会错过的便宜,像从天而降的百元大钞一样,诱惑着他去捡。
再没有比抵御这些诱惑更难的事了。
有好多次,彭允都以为自己要放弃了。他手指将兜里的红包捏得死紧,牙关紧紧咬住,死死地盯着前方。
他到底还是走到了。
一个卦摊,上面挂着八卦镜桃木剑。有位中年老板娘坐在卦摊里面玩手机。
“请问…”彭允松了一口气,问道,“请问这种红包,是在哪里买到的?”
老板娘抬起眼睛瞄了下,随意指了指推车后的一排门面房。彭允沿着她指的方向走过去,看见了一排不起眼的门面房。
他的心里有点忐忑,犹豫了一下,捏着红包走进了一家叫倪家龛祭堂的。
既然叫龛祭堂,里面卖的大多是些香烛纸钱的祭品,门口一左一右放了两个纸扎的童男童女,圆圆的
脸蛋涂得红红的,像是照着年画上的娃娃画的。一捆捆五颜六色的纸钱摆满了店,头上挂着红白灯笼,架子上面摆着纸扎的马匹、汽车,做得颇像样子。
店正中的墙上悬了一块木板,木板上摆了一座精致的关老爷像,像前又放了一只金色的香炉,香炉中燃着三炷香,香上飘出一缕缕的白烟。
彭允进门的时候,门口挂着的铃铛响了起来。一个精瘦的白发老头抬起头,六七十岁的样子,十分热情地迎了过来:“想来点儿什么?”.
这话…问得也忒不吉利了点。
彭允的脸黑了黑,清了清嗓子,从兜里把那只困扰了自己一整天的红包掏出来,放在了柜台上。
“这个…是什么?”他紧张地盯着那个老头,咽了下口水。
老头儿扶了扶老花镜,眯起眼睛看了看,又打开那红包掏出来,在铜钱上摸了摸。
“这种东西,是不是很邪恶?那个头发是不是死人的头发?会让人中邪?会让人见鬼?会让人产生幻觉?是不是别人用了这个,就可以给我下降头?”彭允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紧张,声音都在不停发着颤。
老头嚯嚯笑出了声,随意扯了一下,就把铜钱里圈着的那串“头发”给揪断了。
“你从哪里拿到的这个?”老头一边笑,一边无奈地摇头,“…这玩意儿,说起来我都几十年没见过了。”
“这叫娶鬼妻…以前有大户人家死了未婚女儿,入不得祖坟。父母哪舍得女儿葬在乱坟岗,便将女儿的头发绑在铜钱里,放在林间。若有贪图便宜的小人经过捡起,便算是娶了这家女儿…”
彭允听得双腿直晃,冷汗直冒:“…我可不是贪便宜捡的!”
他的眼睛骤然睁大,想到自己为什么走进那家婚宴,为什么稀里糊涂去做了新郎官,为什么稀里糊涂入了洞房…
一切,不都是因为最初的他自己觊觎那即将到手的“红包”?
一阵阵酸水从胃里往上翻涌,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地和一个死人结了婚,彭允的脸色煞白,险些呕了出来。
可是老头却觉得很好笑似的,嚯嚯笑个不停,连连摇头道:“…你当然不是贪便宜捡的了,是不是有人吓唬你,放到你身上的啊?”
枯瘦的老头缓缓伸出手,把揪断的头发和铜钱都举在眼前,说:“…冥婚习俗都断了多少年了,就算现在真有当爹妈的可怜地下儿女要结亲,谁发这种红包啊?那都是两方谈妥了,微信上给红包还差不离,真当随地捡个红包就能把你勾了魂儿去啊?”
白发老头儿直摇头:“…何况,你这红包里放的压根不是真铜钱和真头发…头发看着像从什么玩偶上揪下来的,至于铜钱嘛,你拐出门,去地摊上买,十块钱买五十个。”
白发老头说了这么多,彭允看起来仍是一脸呆滞。店面靠后有一把红木椅,他一屁股坐了上去,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是说…虽然有这样的习俗,但是我手里拿的这个红包,是假的?”
“不会让我中邪?不会让我撞鬼?不会让我遇到无法解释的事?”彭允喃喃地问。
白发老头儿重重地点头,随手将那红包丢到了关老爷的香炉前,转身安慰彭允道:“小伙子,我自己是做这一行的,奉劝你一句话。”
“你们年轻人啊,别太把网上看来那些东西当回事,那是啥…猎奇!自己吓唬自己,一次次告诉自己那是真的,不是真的也被自己说成真的了。我们开店,金箔纸钱你以为是烧给鬼的吗?错啦…那是烧给活着的人去看的,知道吗?”
白发老头儿还想再说些什么,柜台里面的老式电话却叮铃铃地响了起来,打断了他们间的对话。
白发老头儿慢慢悠悠走过去,接起了电话:“喂?小邱啊?是是是,我是老倪。你定的东西做好了,等会儿我就给你送过去。对,今天店里就我一个人,我自己送过去。”
让彭允寝食难安一整天的那只红包,在关公像前面燃起了小小的一簇火焰。火苗仿佛在跳舞,须臾片刻之后,化作了一股小小的黑烟。
彭允躁动的心,仿佛终于被那股黑烟抚慰到了。
是啊…为什么要害怕呢?
只不过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噩梦,甚至也许还是老秦恶作剧的一部分,他依然在好端端地呼吸,活得好好的,又有什么好害怕呢?
彭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正准备起身离开这家祭品点,眼角的余光却突然瞥见了一小点的金光。
熟悉的、小小的、灿烂的金光,就在他现在正在坐着的红木椅子的右手边。
彭允迟疑着转过头,往右手边的方向望去。
一个巨大的纸扎别墅,就放在那把红木椅子的旁边。
彭允知道这种别墅,一般都是用来烧给死去的亲人的。活着的时候没有能够享受到的一切,很多人会在祭祀的时候,买来纸扎的别墅、宠物、豪车,甚至纸扎的“老婆”“老公”“帅哥”和“美女”烧给亲人。
祭品店里出现这样的别墅,彭允并不意外。可他意外的是,这座别墅不仅看起来是这样的精致豪华,甚至还格外的熟悉。
别墅通体红色,后面是一座三层的阁楼,红色的雕梁画柱和棕色的窗户,楼上张灯结彩,处处挂满了红色的丝带,看起来十分喜庆。
而最让他惊异的是…
这座别墅的前面,竟然搭了一个看戏用的红色高台。满室金碧辉煌,红绸搭在头顶的横梁上,无数个小小的红灯笼从梁上悬下,散发温暖的红光。会场正中一座雨花石垒城假山,亭台楼阁都被刷成了金色,连假水池底下都放了五颜六色的弹珠。一对童男童女在高台下,仿佛追逐打闹,一张张圆形的桌子上面,用蜡笔画着鲍鱼燕窝烧鹅烤猪,在红灯笼亮起灯光之后,显得那样诱人。.
太熟悉了,这个“高台”看起来太熟悉了。
台上张灯结彩挂满了红色的绸布,两个巨大的红色绣球底下,并排放了两张红木椅子。而一个身穿红色嫁衣的纸人偶戴着珠光闪烁的
塑料头饰,端端正正地坐在红木椅子上。她的头上盖着红纱一样的盖头,可是眉目却那样精致,那样熟悉,恍惚间像是真的人一样!
彭允张大了嘴,蹲下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无比熟悉的“别墅”和“婚礼会场”,慢慢地伸出手,想去摸一下坐在红木椅上的纸人偶。
“哎,别摸啊!”一个老迈的声音喝止住了他。
白发老头儿拖着腿脚,慌慌张张地走了过来:“这是客人定的货,花了大价钱的,人家着急要用,你要是给我碰坏了,那我就麻烦了…”
彭允猛地抓住老头儿的手:“这个别墅,是你扎的?”
老头儿莫名其妙地答:“是啊,费了好大工夫呢。”
彭允喃喃地说:“太真了,实在是太真了。”
老头儿乐了:“那当然了,祖传的手艺,几十年都靠这吃饭,靠这个给我儿子在城里买了房呢!怎么,你也想来一个?”
彭允怔怔地点头。
老头转身,颤颤巍巍去拿笔:“那你得先付定金。我只收现金,没什么你们年轻人用的那些微信…”
彭允却再次抓住老头儿的衣袖:“我想问一个问题…”
“既然是成亲的场景,为什么没有扎新郎?”
老头儿漫不经心地说:“咳,本来是该有新郎的啊,等明儿我这不就扎完了吗?还不是定这个的小邱,我家老朋友了,非要我今天给他送过去。唉,真的是…明天我儿子回来,就能我儿子去送货,小邱偏不干,非让我送过去。我送完这个,还得去买纸扎买竹篦…累坏我的老腰了哟!”
他啰里啰嗦地,还在吐槽小邱没耐心:“没扎完都让我给他送过去,你们年轻人哎,火急火燎的。都不知道非赶在今天要做什么?”
“不过转念想想,我也无所谓。”白发老头呵呵笑,“反正少扎一个纸人,省材料又省功夫。占便宜的那个人,是我。”
占便宜的那个人,是我。
短短的一句话,如同轰鸣的雷声,骤然在彭允的耳边响起,震得他脑海中突然一阵清明。
“你说什么?”他转过头来看着老头儿,“原来占便宜的那个人…是你?”
彭允突然间明白了这一切。
“原来占便宜的人是你...那么会死的人,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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