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就让贾琏来唤,说已在东园里备下了酒宴,算是庆贺贾珩乔迁之喜。
终究是族人第一次相见,不好推辞,贾珩就沿着抄手游廊,向着一座房舍俨然,假山重叠明灭的大院而去。
东府宅邸占地广阔,一排五间的正屋就有前后几重进,左右跨院更是有数重,一路行来,贾珩看到一些满头珠翠的妇人,在丫鬟的侍奉下,站在月亮门洞前眺望着。
见到贾珩经过,甚至有一些胆大的冲贾珩和贾琏眉目传情。
贾珩皱了皱眉,看向一旁的贾琏,道:“这些是什么人?”
贾琏面色有些不自然,说道:“珩兄弟,这些都是珍大哥的填房,原是开了脸的丫鬟,大概有着十几个,有些已经打发了出去,这里还有三房,还没来得及搬走,你嫂子正要着人打发了出去。”
贾珩默然片刻,说道:“从公中支一些银子,如常例,将她们打发出去独自过活就是了。”
既是贾珍的妾室,再于宁国府居住就于理不合了,给这些女子一笔银子,让其出去自谋生路。
贾琏笑了笑,说道:“你嫂子也是这般说,等用罢饭菜,你和你嫂子商量一下,你嫂子说要给你赔个东道。”
贾珩面色沉静,不置可否。
内宅之中的事,他打算交给可卿来管,至于凤姐,他隐隐觉得凤姐如此卖好于他,不定有着别的图谋。
二人说话之间,就已进入人声嘈杂的庭院中,这时,贾府的老少爷们儿原已入席,见贾珩来到,纷纷起身。
贾珩道:“诸位都坐吧,先前在祠堂中也算是打过照面了,都不是外人,珩如今受圣上恩典,政老爷举荐,以宁国旁支后裔主祭先祖,既感荣耀,又觉忧惧,想我贾门立于神京百年,除却观中修道的敬老爷外,再无一人自科举发迹,至于习武从军者,更是一个也没有,珩如今为族长,心实痛之,如今不能不为将来打算。”
众人原本笑着附和说话,闻言,就是面色一肃,情知必有下文。
贾珩这时,也是将目光逡巡过贾族的老少爷们儿,温声说道:“诸位别站着了,坐下说。”
说着,不顾心思各异的众人,落下座来。
众人见此,也纷纷落座。
贾代儒苍声说道:“子钰所言甚是,先前西府里的珠儿欲以科举入仕,十四岁就早早进了学,然而天妒英才,唉……如今,老朽在族学中授学蒙童,遍观族中子弟,却是罕少有这样的读书种子了。
一旁的贾政听代儒提及自家儿子,也是叹了一口气。
贾珩道:“代儒公所言甚是,只是,族中上百子弟难道一个读书上进的都没有吗?以珩看来,对读书上进之子弟,还当礼聘名师,精研制艺,于举业一道勇猛精进才是,对于心性活泼,不愿读书的,同样可聘请武师,授以武艺兵略,入军中谋一军职谋个前程,这才是绵延宗族之正法。”
说来,贾族的男儿,就很是奇怪,哪怕是贾芸这样在《红楼梦》原著中,有着闪光点的贾族子弟,竟然都没有从军、习武。
非要围绕着宁、荣二府打转儿。
贾政捻着胡须,点头道:“子钰所言是理。”
心道,他当日在朝堂中恳请子钰为他贾族族长,还真是找对了人,读书习武,这都是光大宗族门楣之法。
其他人闻言,也是附和说着,只是却有人不以为然。
如贾蓉,此刻脸色阴沉似水,冷冷看着那个在人群中心侃侃而谈的青衫少年,心头涌起一股烦躁和恨意。
这个人,毁了他的一切!
现在却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
科举、从军?
场面话谁不会说,你珩大爷还不是一样一介白丁,全无功名?也没见你去从军?
现在天下四方不靖,北疆东虏肆虐,去从军搏富贵,是要死人的!
至于读书科举?毣洣阁
读书哪有这么容易的,他一看见那“之乎者也”,就头大如斗,而且刚才没听代儒太爷爷都说了吗?
全族就没几个读书种子,而代儒太爷爷一大把年纪了,还是童生,上哪儿读书去?
“当初,我就不该通风报信,我真是猪油蒙了心!虽挨父亲几下啐骂,但出去之后,谁知道?里里外外的下人,还不是要唤我一声蓉大爷!现在好了,全他么完了!”贾蓉心头怨恨着,眸光低垂,握着酒杯的手,骨节微微泛白。
一旁的贾蔷留意到贾蓉脸色不对,面色顿了下,拿起酒盅,抿了一口,心头也是叹了一口气。
“蓉哥儿多半已恨透了这位珩大爷,不过,这落谁身上,谁也无法接受,好好的宁国袭爵之人,落得现在寄人篱下,无家可归。”
贾蔷目光闪烁,倒也不打算劝。
有道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如果这珩大爷和蓉哥儿斗得你死我活,那这东府的家业,未尝没有落在他身上的一天。
他为宁国正派玄孙,贾珍对他做下那等没脸子的事来,现在被弄到牢里去,实在大快人心。
贾蓉这边厢,仰头将酒水喝了,压下心头的苦涩,看着那个如众星捧月,谈笑自若的青衫少年,心头就有怨恨如野草一般疯狂滋生,瞬间爬满了内心。
这边厢,迎着贾族老少爷们儿的目光,贾珩朗声道:“如今族中族学简陋,我打算从公中拨付银子,重建族学,礼聘名师,造我贾氏崇文学堂,供族中子弟读书科举。”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停杯不语,面现惊容。
贾代儒苍老面容就是一变,若重建族学,他那时该如何自处?
贾珩捕捉到代儒的失落神色,补充道:“崇文学堂为新建,代儒公劳苦功高,也可顺势颐养天年,归家含饴弄孙,族中也不会亏待,照原例拨付银子荣养,当然,代儒公老当益壮,若不愿就此熄教学之心,也可在族学小学堂中,为蒙童发蒙识字,传道授业。”
贾代儒的学问水平,也就只能教小孩子识个字,至于举业,他会从国子监中托宋源先生另外延请名师。
贾代儒闻言,心下稍安,笑道:“子钰,老朽虽垂垂老矣,但也不愿回家就此歇着,做那无用闲人,还请在小学堂中给老朽留个位置。”
此言一出,在场贾族的老少爷们都是笑着称好。
这一下子,原本略显僵硬的气氛,倒也烘暖了起来。
贾珩笑道:“代儒公醉心教育,他日在我贾族之族谱文史,未尝不能留名其上,数百年后,供后世子孙瞻仰。”
贾代儒其人,虽然科举不太行,但也算正派,倒也谈不上面目可憎。
事实上,贾族中人,也并非全是蛇鼠一窝。
贾代儒闻言,心绪激荡,甚至眼圈微红,说道:“子钰,老朽定然较好蒙童。”
却是一下子挠到了痒处,半生蹉跎,若能因教书育人而得贤名录载于族谱文史,纵是百年之后,也可含笑而逝了。
至于贾珩话语分量和信誉,这是士林舆论公认的大贤,显然还是有着分量的。
周围贾族爷们看着这一幕,也是又艳羡又是心热。
再看那青衫直裰,坐姿端正的少年,目光都是渐渐不一样。
果然不愧是名闻朝野的送,不能以年龄小而当小孩子看。’
贾珩又朗声道:“崇文学堂中,学童入学学费一应全免,也会定期组织考试,这是我贾族族学,公中每年都要拨付银子奉养。”
此言一出,在场的老少爷们都是面露欣然。
贾政面带敬配,赞叹道:“子钰当真是惟德惟贤啊。”
这哪怕是传扬出去,都是馨德之举,在宗族中矜老恤幼,弘扬文教。
贾珩道:“政老爷谬赞了,当然,若族中子弟不愿读书之人,也可入贾氏讲武学堂,听说宁府中有一耋老讳名焦大者,其人曾陪国公爷出过几次兵,在死人堆里熬出来过,虽年老体迈,但仍有军中武艺,可教蒙童习武,另外,我还会在军中寻人来教授族中子弟习武。”
既然他已经打算承接了宗族,就不能再将宗族视为累赘。
可以说,当他入主宁国府,成为族长的那一刻起,就必须意识到斗争形势已经发生剧烈的变化。
他不再是受贾珍欺压的庶支旁亲,而成了贾族族长。
迎接的他的也是一场赶考。
如果不想让贾族成为他的负累,反而成为他的助力,他就需要改造贾族,大浪淘沙,将一些真正的宗族菁英拣选出来。
谁说神京八房,都是废物点心?
不尽然吧。
何况就算一张卫生纸,都还有用处呢。
有一些小孩子,心性未定,调理调理,读书习武,从事商贾货殖之道,嗯,每个人都有光明的未来。
用人之长,天下无不用之人。用人之短,天下无可用之人。
事实上,在封建宗法社会,明君任人唯贤,也并没有排斥任人唯亲,二者都是并用的。
因为同为一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说句不好听话,将来如果贾珩要造反,除却亲信部将可以托以大事外,从宗族挑拣出的精英子弟,同样死心塌地的一批。
因为造反是……要诛九族的!
如曹孟德,不仅仅拥有五子良将,夏侯和曹氏宗族给他提供了多少人才?
夏侯兄弟,曹仁、曹洪、曹真、曹休……
再说李唐,他们打天下之时,如李神通,李道宗,李孝恭……
都是战功赫赫之将。
相反,没有宗族支撑,极容易为外室所篡,因为权力失衡。
“至于贾族中会不会出白眼狼,这都是小门小户弱者心态!成大事者,何曾有过这种想法,如曹操,供用族中子弟读书习武时,可曾有过这种担心?真有白眼狼,摁死就是了。”
贾珩将酒杯放下,目光平静扫过在场的贾族中人,落在年轻子弟身上。
“当然,如贾赦、贾珍这等宗族败类,还是要强势扫除的,至于贾琏这等花花公子,宝玉这等富贵闲人,只要不捣乱、不作恶,无需理会。”
贾珩定下为读书、习武之设“崇文”、“讲武”二堂,之后就不再谈正事,谈笑饮酒,接受完同辈与晚辈敬酒,而后向文字辈和代字辈的族人敬酒,推杯换盏。
一场酒宴,吃得贾族中人尽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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