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寻没有料到慕青会突然对他说这句话,有些惊讶地停下了对术盘结界的挣扎。
但归寻只是静静站着,没有回答,没有说话。
慕青望了眼旁边敞开的鬼门,慢慢道:“难不成,你也像那傻子一样?”
“早知结局?”归寻冷笑着缓缓靠坐在结界的边沿,微仰起头望着圆月,双手自然垂在两侧,道:“结局还没到呢。”
“我可以成全你。”慕青淡淡勾起嘴角,凑近道:“我可以让她永远陪着你。”
归寻撇头看向慕青,“我和扶修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放弃一切为一人,我做不到。”归寻神情严肃,一拳砸在术盘结界的壁上,咬牙道:“但我跟你也不一样,我不会踩着在意之人的命坐享其成。”
“这不是选择题。”
“这就是我的回答,与你出的是什么题无关。”
“有点意思。”
“你也挺有意思。”归寻紧盯着慕青那双完全显现的眼睛。
.
彼岸深红,白雪皑皑,忘川水终是淌过了鬼门。
它漫过藤桥,洗涤挤满了天的恶煞,净化了血潮,冲击了棺木下埋藏的怨念。
术盘迅速将归寻转移至忘川源头。
隔着结界,归寻看见的还是那双幽蓝的眸子。
术盘沉入忘川河中,涓流漫过了归寻的膝盖,河底似乎有一双手,很温柔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无色的空间很快便覆盖而来,归寻的眼里再无任何色彩,一股力量将他推上忘川源头的彼岸。
姮以汐赤脚上了岸,手握着混着血的锥钉。
这抬手,这手法。
这眼神,这神情。
同慕青,一模一样。
锥钉狠狠扎入归寻的胸口,不见血。
纤细而小的手,再不像那时教坊司的小蝶带有犹豫和颤抖。
她毫不犹豫地,不带一丝情绪地,将归寻深深钉在无色树上。
由无间亲自锤炼的铁链从忘川四周伸来,姮以汐精准抓住那滚烫的枷锁,直接扣住归寻的四肢,拉紧。
术盘导致归寻无法分裂,他只能绷紧了青经,一声不吭地盯着姮以汐。
“归寻,你说你死不了,那我就不让你死。”姮以汐边说着,边将第二个锥钉刺入归寻的掌心,摁进树干中,“我要你,永永远远清醒地活着。”
直至第七个锥钉刺入,归寻面色仍毫无波澜。
姮以汐揉了揉钉得有些酸疼的手,缓了一会后,将术盘点破。
万千恶煞开始涌动,他们疯狂冲入鬼门,朝这忘川的尽头嘶吼而来。
大量怨念侵入归寻的身体。
这一刻,归寻再也撑不住了。
撕心裂肺的声音,沙哑中带着恐惧,怨恨中带着绝望,残破中带着孤独。
“这都是你该还给教坊司官妓、应天府游魂、栗寒岭恶煞、骨山鬼阵、青丘狐族的!”姮以汐看着归寻狰狞的面容,居高临下地肃目道。
封印最后一步,妖血。
姮以汐取下了镯子上吊着的那颗晶石。
厉风在这刻疯狂,姮以汐猛然回头,一把利刃正朝她刺来。
寒光间,她看见那抹挥之不去的白衣。
这便是慕青的计划,她解决归寻,他解决她。
姮以汐平静地闭上了眼。
但过了好久,她还能听见风的声音。
当她缓缓睁开眼时,一个巨大而温暖的拥抱挡住了她所有视线,并且用那极其好听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喃语,“对不起……”
姮以汐看着只一瞬就满是鲜血的手,慌乱地抓紧了扶修湿透的衣裳,红着眼喊道:“扶修!你骗我!你怎么可以骗我!”
“大人,都怪在下打不过他。”扶修疲惫地用血手抚摸着姮以汐的长发。
“白痴!打不过就跑啊……你不是最会跑了吗!”
“再跑媳妇儿都没了。”
“没了就没了,媳妇儿能顶饭吃吗!”
“能。”
话落,扶修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将姮以汐紧紧抱在怀里。
这突然而短暂的沉默,不曾被任何事物打扰。
扶修轻吻姮以汐额心那抹眉间血,在这同一时间,覆盖了整座寒岭的食人花果实开始枯萎,忘川两边的彼岸花像失了根地倒去。
孟桥将忘川两岸连通,寥寥几缕孤魂匆匆走过。
这里是已经荒凉许久的投生之处——妖道。
万年成精,痴人说梦。
慕青沉眉打破了扶修挡在前面的结界,直接拔下刺入扶修命脉的利刃,一把将扶修拖过,压入河底。
趁扶修恍惚间,慕青一手掐住了姮以汐的脖子,狠狠撞入无色树中,七枚锥钉同时亮出。
可当锥钉就要刺入的时候,一股反力将所有锥钉烧成粉末。
幽蓝的眸子不知何时被赤红所替代,曼珠沙华的图腾爬上姮以汐的锁骨,烫得慕青迅速收了手。
扶修撑着河梯爬了起来,狼狈与苦楚,同墨色的瞳孔将一切光芒藏入霾底。
他还来不及摸清眼前的昏暗,慕青又是一脚,将他狠狠踩入深河。
忘川水漫进口鼻,死苦。
一次又一次,反复又反复,直至扶修彻底无力爬起,慕青才单手将其打捞而起,似批判,似嘲弄,“扶修,力不从心的感觉如何?”
“你将图腾给了她又如何?”慕青未转身,只一撇即将逃脱的姮以汐。
慕青始终板着铁青的脸,沉声道:“护她三魂七魄又如何?待她转世,你觉得,会是你先找到,还是我?”
曼珠沙华的图腾,炽热地烧着姮以汐身体的每一寸。
她顶着那藏有万根利针的风阵朝扶修跪爬去,可哪怕只是想触碰扶修红裳一角,都是奢望。
三界天花板,强到令人乏力。
“逃。”
是归寻沙哑的声音。
“不。”姮以汐倔强地从染了血的忘川爬起,伸手想勾上扶修的红裳,再次失败后,终是绷不住地红了眼。
慕青松开了手,扶修沉入了忘川。
他蹲下身,用力捏起了姮以汐的下巴,清冷视之,“你不配。”
泛红的眸里葬着深井下的梦魇,白衣与风是白骨清灰的乱岗。
“是你的血不配!”姮以汐用尽全力地挣脱出慕青的手掌,拖着疲惫的身子继续往前,直至触碰到扶修冰凉的指尖。
姮以汐看着水下这满是残容的扶修,他平日里的光鲜亮丽早已黯然失色。
他潇洒一世,何故受这一遭。
真是跟她那个素未蒙面,小名叫婉婉的娘一样,傻得半斤八两。
孟桥的尽头是没有路的。
三角术盘随着忘川源头的封印,土崩瓦解。
顾不上哀悼的萝以璃,膝盖还未伸直,便就拉着裙,迈着小短腿,背着她的大勺子,匆忙爬上藤蔓,冲进鬼门。
金勺被厉风吹得哐哐响,木屐更是踩得啪嗒响,一下就打破了这忘川源头浓重的死闷。
木屐刹在了岸边,萝以璃刚想大喊姮以汐,便撞见一旁冷着脸的慕青和沉在河里的残血寄生贼,再看向那已经稳稳封入无色境界的归寻。
如此大场面,一贯聒噪的萝以璃,吓得半天不敢吱声。
症以冭前脚刚到,独以莫便也加入了这尴尬的氛围。
独以莫首先注意到的自然是姮以汐身旁的扶修,毕竟他就跟死了一般,双眸紧闭,面色惨白。
他虽知慕青强,但不曾想过能如此,上前寻视,“修修这是……”
萝以璃反应过来后,急忙爬上孟桥,想将这满是灰尘的妖道门给关上。
若不是独以莫进鬼门前的告诫,症以冭定会冲过去用武力跟慕青讨个说法。
“不知慕青大人这是想将我们以汐逼到何处?”独以莫一身海南风站在慕青面前,仿佛是两个时空在相互冲撞,“鬼界想与您相较,确实自不量力,但还望神尊言而有信,放过鬼界众民。”
直到独以莫这一长串说完,慕青才看了他一眼,道:“鬼界愿承担看守这蛊母的重任,我自然会信守承诺。”
“以汐大人贵为吾界一品鬼官,早已不再是那人界的凡人,日后还需继续为这偌大地府尽责。”独以莫微微屈身,谦卑道。
鬼界与妖界的强弱差别实在太大,特别是做为一界之主的慕青来说,更是自不量力。
曾经的独以莫不太懂,这一刻,受予阎冥委托的他,彻底懂了。
“新任界主这是在与我谈判?”慕青冷冷道:“我记得你,五百年前激我助人鬼两界讨打这蛊母时,便是你来的妖界。”
“大人好记性。”
慕青道:“既然界主已换,那这身边部下有所更替也是常理。鬼界隐瞒在先,我未问责已是仁慈,你们有何资格与我商讨此事?”
“鬼界任职之事岂容你妖界决定!”症以冭实在忍无可忍地喊道。
这一语,显然激怒了慕青只手遮天的骄傲。
独以莫最是能察言观色,急忙道:“说句实在的,归寻这霍乱三界的妖孽可是以汐解决的,在鬼界该是大赏。而您现在所做的,应该算是您自己的家事,这家事在鬼界闹得沸沸扬扬,可不太好。”
“新任界主这话有何用意?”慕青说着边将扶修从河底捞起,拖着这憔悴的残躯上了岸,“这个,我定是要带走的,但亿年妖的图腾就这么毁了实在可惜。”bïmïġë.nët
慕青看向了被萝以璃挡住的妖道入口,道:“姮以汐,只要你投那妖道,这些与你有关联的人,我可以既往不咎。”
“以汐大人!图腾只能保你一次!慕青肯定是想蹭你还未成精,又偷图腾又取你性命!”萝以璃死死抓住妖道的大门,摇着脑袋,“我可不怕他!鬼界也不怕他!”
额心的那抹印记还有些温度,姮以汐看着扶修那惨白如纸的脸,静下心,道:“我的命并不值钱,但这图腾,是扶修的。”
“图腾,待我取下自然会归还于他。”慕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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