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站在教室门口,八级的风力吹得仕兰中学操场上的旗帜狂颤,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正围绕着旗杆弯腰避着雨试图把旗降下来,但很显然他们失败了。一个男生不小心触动了按钮打开了怀里的雨伞,风吹着雨伞带着他向后倒飞出去,另外一个男生机敏地扑了上去想要抱住他,结果一起被带着吹飞进了满是泥水的草坪里成了落汤鸭子。
操场上车鸣不断,各个方向射出的车灯将旗杆的影子开花一般映在了雨夜里,此起彼伏的喇叭似是没有指挥家的杂牌乐队,按得越响亮听见的人就越是烦躁,车宴一般的操场里学生就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钻,大多身上又披着黑色的雨衣,让人想起了幼儿课本里找不到妈妈的小蝌蚪。
屋檐下的楚子航伸出手,雨水砸在他的手上溅跃出水花,让他知道:哦,原来雨水真的是从天上泼下来的——这种级别的雨量中,满世界的是银瀑挂帘,一切都被水花冲洗得朦朦胧胧的,很难分清究竟是雨水从天上落到地上,还是地上的水回流卷到天上去。
天上天下都在下雨。
手机震动收到了一条新来信,楚子航低头看了一眼然后默默把它删掉了,靠在墙壁边抱着手呆呆地看着雨夜里杂乱的车展从浮华逐渐地安静下来,一道道车辙驶向校门外,只留下了凌乱、被大雨洗泼的操场。
“等人?还是回不了家?”
说话声是从楚子航右侧传来的,有个低年级的小子走到了楚子航身边蹲了下来,一起猫在了教学楼的屋檐边看着这雨升雨落般的幻景。
“等人。”
楚子航回答了这个素未谋面的低年级男生,不是自来熟,但也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面煞星,甚至说在仕兰中学里很少有人敢找他搭话,不熟悉他的人都说他十二生肖属冰箱,还没来开冰箱门就能从他的瞳子里感受到里面彻骨的寒意。
“喔,等人好,等人好,起码还能有人在这种天气里来接你。”低年级的男生的年纪看起来比楚子航稍小一些,应该也是仕兰初中部的人。
他跟楚子航分明从未见过,可却那么自然而然地蹲坐在了楚子航的身边。
大雨越下越大,斗大的雨滴在空中被风吹得互相撞击破裂,向地上洒下纷碎的水花,风力渐强,乌云翻卷。
楚子航低头看着蹲在身边一声不吭的男生,忽然开口说出了他的名字:“...林年?”
像是答对了暗号,低年级的男生下意识抬头看向他,有些不解的摸了摸脸颊,不清楚对他来说同样素未谋面过的楚子航是怎么认出他的:“...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名字写在我的脸上吗?”
“初中部的插班生,你的入学考试成绩是第一,在国旗下讲话上被表扬过,高中的学生会主席给你亲手颁发了入学通知书。”楚子航侧头回去继续看向暴雨夜,“当时我就在台下,你那天穿的是印着贵人鸟logo的白色T恤和黑色休闲裤,鞋子是一双白色的耐克运动鞋。”
“哇哦,你记性真好,平时成绩应该也不错吧?”男生点了点头心想这人可真够闲,国旗下讲话不打盹睡觉居然去记台上人衣服的logo。
“还行吧。”楚子航没说他也是今年拿奖学金的年级第一,毕竟年级第一都改变不了现在两个人站在屋檐下跟湿漉漉的乌鸦一样在避雨。
“之前我在公立中学读,进仕兰初中部的条件是来年初三中考成绩要是市状元,不然我会被开除学籍。”男生笑。
“...可你入初中部第一天就把人揍进了医务室。”楚子航低头看着他问,“为什么?这样做不害怕被记过劝退吗?”
“你在学校里应该是三好学生那种类型的吧?”男生无聊地用手去接雨水,“从来没打过架?”
“打过。”
“那我们就还有共同话题。”男生说,“初二部里有个男的说我的鞋是仿的,所以我打了他,然后把他的鞋丢进了厕所的小便池里。”
“为什么?”楚子航下意识问。
“为什么?”男生拍了拍湿漉漉的手,“那双鞋是别人送给我的。”
“可如果真是假的,那个男生说的是对的呢。”楚子航问。
“你什么意思?”男生扭头看向楚子航。
“我没有恶意...我上次的生日礼物是一张盗版《怪物史莱克》的DVD碟片,也是假的。”楚子航沉默了一下,试图表明自己没恶意。
“喔...谁送你的?”男生被这话题跳跃得有些愣神。
“我爸爸。”楚子航顿了一下才回答。
“你老爹真极品...不过也算有心了,那部电影我都是从电影院后门里溜进去看的,而且只掐头去尾看了一半,因为最后电影院的人进来查票了,我得提前摸黑溜出去。”男生挠了挠后脑勺说。
“为什么不买票?”楚子航问。
“买不起。”男生上下打量了一下楚子航笑呵呵地说,“毕竟我过生日可没有极品老爹或者老妈给我送盗版DVD,我家里只有一个姐姐。”
“......”楚子航沉默了一下似乎懂了,过会儿他又迟疑着说,“如果你还想完整看一遍我可以把碟片借给你,其实在他送我碟片之前有人已经带我去电影院看完了。”
“可我家没有DVD播放器。”男生叹了口气看着雨又发起了呆。
楚子航也没有开口说话了,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雨,听着雨。
“...你人挺不错的,有机会的话你下次过生日我去你家蹭电影看吧?”男生忽然说。
“...可我过生日家里一般都会开烧烤party,不看电影。”楚子航说。
“嗯,不看电影,不过有烧烤party...”
“我记得你的名字,下次我过生日可以邀请你来,如果你有时间...”楚子航说,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如果雨不停你会怎么办?”
“跑出去,想办法坐公交车,6路车可以坐到地铁站。”
楚子航看了一眼外面仿佛要把世界淹没的大雨:“一会儿我爸爸会来接我,你住在哪里?我可以送你一程。”
“顺路吗?我住城郊那边,挺绕的。”
听到城郊,楚子航怔了一下,他没想到男生会住这么远,这意味着入学仕兰后每天对方都得坐上一两个小时的地铁和公交车才能到达学校,按照仕兰七点三十早读的传统,想要不迟到就只能凌晨五点左右出发...
“果然还是太远了吗?要不算了吧?等雨小一点我自己跑回去,我跑得挺快,入学体测的时候学校高中部的田径部都想挖我呢。”男生笑了笑。
“不,送了你之后车可以上绕城高速转回家,也不算特别绕。”楚子航说。
“那感情好,那感情好。”男生得到答复后搓了搓手扭头看向瓢泼的雨夜又不说话了,感觉好像该说的话说完了,此行的目的也达到了一样。
楚子航怔了怔倒是莫名想起了这个男生来搭话时开口问他的第一句话。
氙灯划出两道白色的光穿破操场照在了教学楼底层,站蹲在一起的楚子航和男生都眯起了眼睛,后者也意识到了什么似得站了起来用手遮挡车灯,车主见到他们的反应机灵地把远光灯切成了近光灯,一脚油门带着那操场上一枝独秀的黑色高级轿车甩尾到了教学楼前。
两条车辙在地面划出,积水被碾压得掀起两道一米高的水幕,还好楚子航拉着男生后退到了教室门边上才避免了成为落汤鸡的下场。
停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台冲破雨夜而来的黑色猛兽,氙灯前升腾着淡淡的白汽,流水的黑色车身向两侧分开顶棚滑落的雨水,两个“M”重叠为山形的车标屹立在大雨里熠熠生辉,这是一台价值900万的Maybach62,只可惜他今天来得晚了一些,因为操场里的车展已经结束了,如果他早来那么半小时,大概会迎着大多车主尊敬的视线而来,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只能在两个半大孩子的面前表演压水甩尾飘移。
“哇哦,你爸真有钱。”男生看着这台响着沉雄低吼声的好车说。
楚子航扭头看他的眼睛,却意外地没在里面发现羡慕的目光,看见面前十级风力都吹不动的钢铁怪物,他好像就在看电视上阅兵仪式里拉过的导弹坦克车,不可避免地感慨一句真他妈牛逼之后心里再无任何余波。
迈巴赫驾驶座里的男人打开了车门,抽出了门框里的黑色雨伞,小跑着向他们这边冲来,大风大雨里他艰难地把伞顶在自己的面前,勇猛地就像一辆小坦克车,只是跑起来的步调难免有些走形,就像坦克车在跳舞让人忍不住想发笑。
很难想象这种级别车里出来的人物会像他这样俯首弓腰、低眉顺眼,即使男人本身的卖相也极佳,但端着雨伞跑向楚子航这边时,就像是一个卤了一碗新鲜热乎猪大肠给儿子当宵夜的老爸一样殷勤。
这好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老爸,他从迈巴赫里出来,打开伞后眼里只有不远处屋檐下的自家儿子,背后的好车不过是点亮车灯为他照面的钢铁工具。只是这时候,楚子航才发现身边男生看向雨中男人的视线忽然变得难以言喻了起来,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在转瞬即逝之后被大雨的银光所遮蔽。
“这是爸爸,他没有钱,他只是个开车的。”楚子航对男生小声说。
可能这是一种共情。
楚子航知道男生没有父母,现在男人又开着那么好的豪车闯过雨夜来接他,有钱的父亲和爱他的父亲,这种对比可能会让身边的男生感到难过,不知出于什么情绪,他才说出了这一句换在平时根本不会对别人讲的话来。
“看见啦,开迈巴赫,很牛逼啊兄弟,以后去你家BBQ我一定吃双人份的。”男生低声笑了一下说。毣洣阁
“...好。”楚子航说。
“你朋友?”男人顶着雨伞冲到了屋檐边,瞅着楚子航身边的男生问。
“不可以吗?”楚子航说,他的语气很平淡,但谁都能听出有些微微的冲,一旁的男生没开口只是站着理书包肩带。
“可以,当然可以,看见儿子交朋友了我肯定要确定高兴一下啊。”男人一拍大腿被风雨吹打得跟落汤鸡一样的颓脸依旧还能眉飞色舞起来,“你朋友住哪儿?我顺路给送过去再送你回家,今晚风贼大,听说今天最强有十级,不过我把那辆车开来了,十二级风都把我们刮不走!”
楚子航看见男人竖起大拇指向雨夜里的钢铁怪兽比划的时候脸色沉了几分,男人机警地发现好像说错话了,立刻住嘴打上了伞陪笑着走在前面护送两个男孩上车。
楚子航钻进了后排座,想伸手拉男生一把时,却发现对方站在了车外的大雨里呆呆地看向校门处,他也扭头借着后视窗看过去,发现一个披着黑色雨衣的纤细人影儿正迎着大雨快步地朝着他们这边奔跑过来,平底的女士鞋踩踏在水洼里数次不小心崴到脚,还好她主人的平衡性很强才没有摔倒在积水里。
“不好意思,我家里人来接我了,这次就不麻烦你们了。”男生探头进温暖的迈巴赫里抱歉地对楚子航说了一句后,转身就奔跑向了雨夜里的那个纤细身影。
楚子航这才相信男孩跟他说的一样真的跑得挺快的,田径部的种子选手都得在他奔向那个身影时的背影望尘莫及,黑色的衣摆蝌蚪尾巴似地在大风里甩得狂颤,像极了那两颗就要相处得急迫愈烈的心。
冒着现在八级大风来接男生的是个高挑漂亮的女孩,脸上画着的淡妆在雨水里都化开了,可依然挡不住她的漂亮,车外打着雨伞的男人都悄悄地吹了一声口哨,嘀咕着他老婆相比都不遑多让了,搞得好像他从来都没有离过婚一样。
车里的楚子航没有关心一旁的男人,只是从后视窗里远远地眺望着男生和那个女孩,在大风和大雨里他们披起了同一件黑色的雨衣,冒着雨就朝着校门外跑去了,四只脚踩踏着水洼的积水跳跃地老高,这时楚子航发现今天那个男生穿的好像也是开学典礼上的那双耐克的白色运动鞋,忽然之间他就明白为什么初中的转学生要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同学大打出手,只因为对方嘲讽了他一双假鞋的原因了。
那双鞋不管是不是假的,但毫无疑问一定是那个雨夜了来接他的女孩送的,女孩可能是她的姐姐,也可能是其他的什么人,她花了一个月大半的微薄工资,送了一件生日礼物给那个男生。那是一双崭新的白色运动鞋,穿在脚上很合身,她夸他这双鞋穿起来很好看,问他喜欢吗,他说喜欢得要死。所以无论是谁跳出来说他的鞋是假的,他就揍谁,因为这双鞋是那个女孩送他的,就算鞋的确是假的,他也会暴起揍人,只因为那双鞋是他的生日礼物,她送的东西,不可能是假的,也不能是假的。
“不也蛮好的么。”楚子航轻声说。
如果男人在他生日的时候能当着‘爸爸’的面送他一双鞋,无论是真是假他都会拆开包装穿在脚上,如果有混小子嘲笑他的鞋,他就掏出竹剑,用少年宫学习的剑道敲打他的脑袋,直到头破血流地向他道歉。
在家里男人送他的盗版《怪物史莱克》碟片还放在书架,他翻来覆去地看了数十遍,看到能背下台词了还要看下一遍,一直等着来年生日会收到一张《怪物史莱克2》的碟片,无论是盗版的还是正版的。
“你说什么?刚才雨太大我没听清。”迈巴赫车门关拢,座椅加热喷涌出热气让楚子航浑身霎时间暖暖的,他把视线从后视窗外收了回来,看向了驾驶座上的男人,冷淡的眼神无端缓和了许多,“没什么。”
“没事儿就好,我跟你说,还好今天上午的没去洗车,无接触洗车,一次八十,如果洗了的话...”
无聊的话题开始了,驾驶座上男人一刻不停地说着,楚子航耳边的声音缓缓被窗外的雨声过滤,迈巴赫发动引擎缓缓驶出,从披着雨衣奔跑的男生和女孩的两侧越过溢出温热的空调暖气,在甩尾之中飘出仕兰中学的大门。
校门口,路边披着黑色雨衣的男孩远远地眺望着迈巴赫利刃一样切入雨瀑之中,就像切过悲剧故事的一张书签,往后无数次翻页都将再次重临此景。
冲入雨夜的迈巴赫疾驰不回。
“怎么了?”身边的人轻声问男孩
“没什么。”男孩说。
“只是...今天的雨真大啊。”男孩抬头看向天穹,大雨瓢泼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他没有说话,闭着眼睛静静地感受雨水划过脸侧的触感,在黑暗一片中借着乌云划过的雷霆,细闻雨夜里注定发生的一幕幕悲剧。
神。
迈巴赫。
狂流的暴雨。
奔赴于神挥刀的男人。
背身狂奔的怯懦男孩。
雨落狂流之暗。
“是啊,今天的雨真大...”
雨水从脸颊纷流而过,披着黑色雨衣的男孩睁开了眼睛轻声说。
楚子航独自站在仕兰中学门口的公交车站台边,远处的6路车闪烁着黄灯靠向站台,雨流的街上路断人稀。
天上天下都下着雨,分不清水流是天上来,还是地上起。
唯独他一人立在暴雨的街头,形单影只。
一切都像极了记忆中永远不会散去的那一天。
2009年,6月3日,滨海城市,暴雨。
时至今日,在雨夜中他依旧独行,不知第多少个雨夜里回到了故地,借着记忆里的一幕幕执着地重筑着海边的沙堡。
雨落之夜,仕兰中学门口披着黑色雨衣的男孩旧地重游,再也找不到风雨夜中向着高架路狂奔不回的迈巴赫以及车上满口胡话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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