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永宁伯府的魏令华。
魏家早先也曾显赫,只是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如今男儿们坐吃山空,或是不思进取或是才能有限,虽顶着伯府的爵位,实则入不敷出,摇摇欲坠。魏家老夫人为此很是发愁,见儿孙指望不上,便将目光投向了孙女们,欲以姻亲重振门楣。
魏令华就是被寄予厚望的那个。
她的容貌算得上乘,加之颇为聪慧,幼时读书识字皆胜于兄弟,魏老夫人很早便挑中了她。这些年里,魏老夫人按着宗室女儿的样子,教她诗书才艺,举止礼仪,连同管家理事等等,一并悉心传授。
至于婚事,更是精打细算。
寻常门楣未必有用,唯有皇家指望得上。
但太子的婚事有皇后张罗,彭王的婚事由曲贵妃张罗,那两位都是先挑助力次择容貌,于魏家并无青睐,另选了有根底的人家结亲。
剩下的就是穆王江彻。
这男人虽性情阴冷,却文武兼修战功赫赫,哪怕未必有承袭皇位的命,却有足够的自保之力。若魏家真能与他结亲,将来夫妻一体,无论如何,到了困境时王府都会拉上一把。
阮昭仪不像曲贵妃那样得宠,穆王的婚事定是帝后说了算。
而陈皇后巴不得江彻的岳家软弱无用。
盘算过后,魏老夫人近来频频使力,欲请皇后撮合。在内宅中,亦时时教导魏令华留意言行举止,在穆王跟前务必拿出最好的姿态,搏一搏穆王妃的位子。
魏令华牢记在心。
可惜江彻实在不解风情,先前宫宴上不辞而别,让魏令华被嘲笑了许久,后来魏令华借入宫之机与他偶遇了两次,皆被视若无睹。
魏令华原以为这是他冷硬的性情使然,等闲不会对女子和颜悦色,还暗中觉得喜悦,想着若能嫁得这般心性坚毅的夫君,往后能省却很多麻烦。
谁知今日竟会撞见这场景?
山径蜿蜒,树影婆娑,他端然立于马背,跟女子驻足叙话,甚至含笑逗她。
魏令华越看越觉得不是滋味。
到了梵音寺,碰见刚进完香的沈蔻,从近处暗里打量了几眼,赫然发觉此女跟顾柔容貌颇为相似。只是比起顾柔出身公府、满身珍宝的金尊玉贵,眼前的人衣裳首饰终究太过简素,显然是小门小户出身,亦无富贵根底。
方才她勾着穆王驻足说话,恐怕也是想凭这张肖似顾柔的脸来谋取富贵。
魏令华暗自嗤笑。
很快,心里就有了主意。
*
沈蔻回到别苑已是申时。
她回屋稍歇片刻便拿了戏稿去水殿,满院清寂,风动珠帘,谢无相这会儿正得空。
掀帘进去,他正倚窗喝茶。
仍穿着惹眼的烈烈红衣,除了头顶玉冠束发之外不见半点旁的装饰,却将身姿气质修饰得恰到好处。他原就生得相貌白净,清冷如玉,被那炽烈的颜色映衬着,肤色便格外白净,亦显得双手修长,骨节分明。
只是病未痊愈,容色颇觉憔悴。
见着沈蔻,谢无相懒懒地扯了扯嘴角,“许久没见你来,还以为是在偷懒,忘了戏本的事。”说着,指了指瓷杯,示意沈蔻自己斟茶。
沈蔻笑而招呼,先将戏稿奉上。
“原打算早些写完的,有些琐事耽搁了一阵,才拖到如今。戏文我已顺过一遍,只是当局者迷,有些瑕疵自己也瞧不出来,还请公子指教。”她说得谦虚,见他面前茶杯半空,先给他添满,而后自斟一杯。
谢无相泰然受之,翻看戏稿。
粗看一遍,戏稿确已成型,比起初次见到的稚嫩笔锋,如今她落笔确实老道了不少,许多地方也听了他的建议,改得极流畅精妙。
她的字也很好看,极漂亮的簪花小楷,整齐誊抄在松花笺上,很是悦目。
就像她这个人,清丽明媚。
谢无相瞥了眼沈蔻,又从头细看。
窗外柔风送来,经了竹帘和湖面水汽,倒颇清凉,甚至能闻到荷叶的淡淡味道。外头珠帘轻动,不时传来细微的脆响,沈蔻记得那是几串贝壳编成的风铃,陈旧却漂亮。
她方才还觉得疑惑,此刻再琢磨,觉得那或许是故人遗物——听说谢无相的母亲长于海边,生得极为貌美,可惜诞下他没多久便撒手人寰,令人叹惋。
他必是承袭了其母相貌。
满屋静谧,谢无相悄然翻看戏文,沈蔻就这样胡思乱想,不时添续香茶。
日影渐渐西移,远处升起了炊烟。
谢无相默然看了许久,似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而后放下翻看到一半的戏稿,道:“确实有些长进,不过也有许多可推敲的地方。稿子留着慢慢看,你先去用饭歇息,明日后晌再来取吧。”说罢,阖眼靠在椅背上。
沈蔻没敢打搅,起身辞别。
还没走两步,忽听背后谢无相叫她,转过身去,就见他催动轮椅,靠向墙边浮雕松鹤的箱柜,而后从柜中翻出了个锦囊。
“明日前晌去趟玄清观,帮我将这锦囊交给清虚道长,不许损坏玷污。就说我今日不得空,请他帮我供在牌位前。”或许是劳神太过的缘故,他说话时颇显疲累,递锦囊时指尖甚至颤了颤,手背的青筋比先前更为显眼。
沈蔻瞧向他眼睛,眼白中的青色愈发浓了。
她默默接过了香囊。
即便谢无相甚少在外露面,沈蔻也无从知晓他这腿疾的根源,但往来这么多次,听闻过襄平侯府的种种传闻后,多少能推测出些东西。
譬如他那色泽与常人稍异的眼睛,应该与这两日的病有关,譬如他方才说的牌位应与他的生母有关,连同他生母的早逝,或许都是后宅阴招所致。
但这些只是揣测。
沈蔻不敢窥探他人的私事,更不想让难得好脾气的谢无相翻脸。遂将锦囊精心收起,郑重道:“公子放心,我定会珍重转交。”
谢无相颔首,转过轮椅往内室里去。
*
翌日早饭过后,沈蔻孤身前往玄清观。
清晨入道观,初日照高林。
这感觉是极清净的。
沈蔻在道观中逗留了半晌,又寻到清虚道长,将锦囊郑重转交给他。抬头瞧瞧天色,已经快晌午了,她徒步爬山过来有些饿,便仍下山回住处。谁知才到别苑附近,迎面就有群人走了过来,当中的贵女绮罗珠翠,有仆妇丫鬟环绕。bïmïġë.nët
沈蔻头疼地扶额蹙眉。
昨日寺中匆匆擦肩,沈蔻自忖如今明哲保身,没像前世似的往人堆里扎,魏令华也不至于像前世似的故意刁难生事,故而未太在意。
哪料匆匆一面而已,竟又被魏令华盯上了?
眼前这人定是被她撺掇的。
前世魏令华就是这样,明明渴求穆王妃的位子,却又装出不争不抢的清高姿态。偏偏她爱嫉善妒,瞧着穆王对谁好些,便要想方设法地当对手来斩除,自身还甚少露面,多是挑唆离间,拿着别人当枪使。
这些枪里最好用的就是眼前这位。
靖昌侯府的五姑娘杨蓁。
杨蓁的出身其实极好,祖父是坐镇南境的国之栋梁,母亲是颇得圣心的嘉宁郡主,身份比寻常公侯府邸的女儿家尊贵。因是幼女,极得郡主溺爱,这些年养尊处优,将性子养得颇为骄蛮。在宫中时尚且收敛,到了宫外,难免自恃身份,尤爱打抱不平。
而魏令华之所以挑唆杨蓁,一则为其性情,二则是为私事。
——她的姐姐杨蓉倾慕江彻,已有数年了。
当初太子娶亲之前,陈皇后其实极属意杨蓉,欲与杨家结亲为太子所用。可惜杨蓉心有所属,得知消息后设法搅黄此事,彻底断了皇后的念想。
靖昌候和嘉宁郡主虽勃然而怒,却无可挽回,只能眼睁睁看着肥水流进外人田。后来耐不过女儿恳求,试着去探帝后口风,欲令女儿遂心。
但陈皇后既知杨家的能耐,岂会坐视江彻迎娶这样的助力?
耳边风吹了几回,只拿江彻战功赫赫手握军权为由头说事,劝得永穆帝铁了心为江彻低娶,不与权臣有染。
这事杨家也看了出来。
奈何杨蓉性子倔,明知痴心无望,仍不肯出阁,只在闺中深居简出,任凭年华老去。私心里盼着有朝一日情势有变,皇上改了圣意,不再阻拦她的痴心,能够成全这桩婚事。
杨蓁心疼姐姐,对江彻的事便格外敏感。
顾家被流放之前,她就屡屡与顾柔抬杠,有意无意地打压姐姐的情敌。如今听魏令华说有个肖似顾柔的女子在纠缠江彻,恬不知耻,又有人传闻此女心机极深,惯会做戏骗人,焉能不急?
今日过来就是为此。
两处相逢,杨蓁凭着人多势众,将沈蔻困在其中。
“昨儿就听说谢家邀请了位女客,不敢在人前露面,只管在背地里纠缠穆王爷,举止很是轻浮,我还不信。今日一见,这张脸果真生得像顾柔,难怪这样肆无忌惮。不过呀,你最好听我一句劝,穆王爷是天之骄子,顾家却是戴罪之身,当心扯错了大旗,引火烧身。”
她神情笑眯眯的,言语却尽是挑衅,跋扈的姿态一如往常。
换作前世,沈蔻必定会被她激将得恼火,跳进杨蓁挖的陷阱里。
如今么……
沈蔻翻了个白眼,“你谁啊?我们很熟么?”
“你!”杨蓁一噎,万万没想到魏令华口中鱼目混珠的心机女竟这么不知好歹。须知京城高门里最讲究先敬罗衣再敬人,她这满身绮罗原就价值不菲,再配上身后的仆妇丫鬟,明眼人都知道是个有身份的主,不敢不给面子。
哪料沈蔻会这么呛一句?
气怒之下,反将最初的打算抛在脑后,摆出家门身份来压人。且她打小是个话痨,一句话能说清楚去的事都要扯上三句半,如今要抖威风,更是长篇大论,将背后的神仙都摆了个齐全。
沈蔻听着她聒噪,有点烦躁。
便在此时,背后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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