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两人除了因沈蔻而在玉镜湖畔打过照面之外,并无半分往来。不过谢家内宅里向来藏污纳垢,谢无相自幼丧母,不良于行,这些年隐居在药圃中,举止性情皆与旁的谢家子弟不同,且对方说有厚礼相赠,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御街上杨柳拂堤,暮色四合。
江彻这日在皇宫和几处衙署之间奔走,晌午饭都是在中书令那边蹭的,手里掂着拜帖觑了眼戏楼的方向,忽而向杨固道:“谢无相跟谢峤是怎么回事,都查清楚了?”
“已经有些眉目了。”杨固说着话倾身凑近,将声音压得极低,“谢无相生母的死,或许跟谢峤父子有关。”
江彻闻言微怔,“怎么回事?”
傍晚时分的御街仍旧热闹,杨固不好在众目睽睽下跟江彻交头接耳的,遂寻了个僻静的小巷,示意随行的侍卫就近守着,而后道出谢无相早年的经历。
谢无相的父亲是谢峤的次子谢旻。
她的母亲薛氏则是个伶人。
薛氏早年长于海边,后来家里遭了变故,跟亲人失散后,被贩子卖进南戏班,一路唱到了京城。因她生得容色极美,被年轻时最爱花天酒地的谢旻看重,花重金从戏班里买出来,收为妾室。
彼时谢旻虽是新婚燕尔,却因正妻乌氏出身高门性情强势,加之自恃身份难以做小府邸,夫妻感情极淡。添了个身段极佳,迫于身份不得不温柔懂事的妾室之后,谢旻自是夜夜留宿,万般流连。
乌氏岂会看得过眼?
夫妻成婚未久,丈夫便纳小妾,无异于当着阖府上下给她没脸。她膝下尚无所出,薛氏却在入府没多久就有了身孕,更是雪上加霜。后来薛氏寻到了失散的兄长薛靖,因薛靖在盐帮谋生,过得并不安稳,她又身孕渐重,即便不喜侯府后宅的勾心斗角,也只能留在谢家。
直到临产那日,血崩而死。
谢无相生下来时亦极为孱弱,双腿似为药物所伤,若非薛氏拼尽力气,险些没生下来。
薛靖原就担心妹妹在侯府里受委屈,临产时虽未露面,却悄悄在侯府外逡巡。得知此事,他大怒闯入侯府,隔窗瞧见妹妹血崩的惨状和生来孱弱的外甥,哪能猜不出缘由?他原就是靠卖命在盐帮闯事业的,怕外甥再遭戕害,当即抢了谢无相,提到直奔谢旻夫妇住处。
据说那一夜,若非谢峤调了满府的护院竭力抵挡,谢二夫人早就命丧黄泉了。
薛靖没能报仇,抱着外甥杀出侯府。
其后数年,谢无相都由薛靖带着,养在盐帮里。
因是后宅隐秘的私事,且薛氏毕竟只是个妾,在谢家那几房三妻四妾的院子里不算太惹眼,故除了与侯府亲近之人,甚少有人知道内情。便连那晚的凶险厮杀,都被谢峤压得风波不起,若非侯府上了年纪的老仆,旁人甚少知情。
但谢无相毕竟是谢家的骨肉。
谢峤虽狠,却极看重血脉香火,哪怕碍着姻亲利益之故,对谢二夫人的恶行睁只眼闭只眼放了过去,到底不欲谢家子弟流落在外,往后被人知道了笑话。遂三番数次地派人前往盐帮,同薛靖讨要谢无相,许诺善待。
八岁那年,谢无相悄然回府。
彼时薛靖已凭着不要命的冲劲在盐帮混得一席之位,正是卖命换前程的时候,怕孩子有闪失,便托了交情过命的朋友随谢无相至侯府,代为照拂——便是如今贴身照顾谢无相的老伯。
到如今十余年过去,薛靖在盐帮已举足轻重。
谢峤虽居于侯爵之位,在朝堂上阴恻恻地搅弄风雨,却也畏惧不要命的江湖草莽,怕当年被人杀到门前的事重演,这些年对谢无相颇为纵容。即便谢无相时常冷言,对他这祖父和谢旻夫妇从无半分恭敬,亦未出半句斥责,免得惹怒薛靖,伤及侯府基业。
谢无相则隐居药圃,甚少露面。
他的手底下,却有不少盐帮的高手。
玉芙蓉的那个戏班是他在京城唯一的产业,里头伶人们被他护得周全,大抵也是物伤其类,存了告慰当年薛氏所受委屈的意思。除去戏班,他其余的产业尽数在江南,借着盐帮的掩护,藏得颇深。据杨固猜测,那应该是他留的退路,亦可见谢无相并没打算久留在京城。
那么,今日这拜帖就颇有深意了。
江彻思忖片刻,便拨马径往戏楼而去。
*
芙蓉班的生意照旧红火。
曾俭所在的那间屋子位于阁楼顶层,四面通透,窗扇半掩时能将周遭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瞧见江彻主仆骑马缓缓行来,他颇觉诧异,一面命机灵的伙计到门口迎候,免得怠慢,一面匆匆往谢无相所在的雅间赶去。
到了里头,就见谢无相倚窗而坐,手里在摆弄一枚贝壳。
贝壳已极陈旧,磨得纹路都快没了。
他却把玩得专注,似在出神。
直到曾俭出声叫他,谢无相才抬眉道:“怎么,他来了?”
“他果真来了,带着那位时常伴身随行的杨典军。”曾俭上前掩了窗扇,也不掩他的诧异,“我还以为,凭着穆王爷那样的性子和身份,轻易不肯踏足戏楼。怎么着,都得咱们去王府求见才行。”
谢无相挑了挑唇,“凭你我的身份,自然请不动。但我备的厚礼他未必不感兴趣。你到门口去迎吧,别出岔子。”
曾俭应命,快步下楼。
到得戏楼门口,果然江彻主仆俩才刚下马。
伙计恭恭敬敬地将马牵到后院马厩,曾俭上前行了大礼,恭敬笑道:“穆王爷大驾光临,着实令寒处蓬荜生辉,里头有上等的雅间儿还留着,王爷请。”说着话,躬身引路,招呼贵客般,同伙计们将江彻簇拥至二层。
观戏的雅间并排而立,到了最里头,却是个既隐蔽又宽敞的楼梯,可达宾客甚少踏足的顶楼。
曾俭脸上的笑容已由最初待客的殷勤,转为肃然恭敬,将江彻主仆引到谢无相所在的雅间之后,便叉手立在门口,静候吩咐。
屋内,谢无相眉目清冷。
瞧见江彻的岿然甚至掀帘进来,他拱手俯身,恭敬道:“草民拜见穆王爷。”
“谢公子客气。”江彻淡声。
桌上只有两杯热腾腾的茶水,外加两样点心,江彻忙碌奔波时忘了时辰,这会儿腹中颇饿,觉得那点精致点心还不够塞牙缝的,遂将眉梢微抬,带了稍许调侃的语气,道:“还以为谢公子请本王过来,是有盛宴要赴。”
谢无相微愕,未料他竟还没吃晚饭。
遂命曾俭整治一桌饭菜。
戏楼旁便是酒楼,两处以飞廊相通,供看戏的公子贵女们点菜之用。这会儿正当饭时,酒楼里忙得热火朝天,曾俭是熟客,因着事情紧急,同掌柜打个招呼后,将刚出锅的精致菜色拿了几样,外加好酒香汤,端过去便是桌丰盛的晚饭。
江彻甚为满意,执箸夹菜。
谢无相既已用过晚饭,也未动筷,只在曾俭退出去后,缓声道:“先前谢府在玉镜湖设宴,王爷忽然驾临时,草民还觉得奇怪。后来东宫围困五仙岭,谢侯又耍手段调虎离山,草民才算窥出些端倪。想来,是王爷在暗查谢侯?”
江彻眉峰微动,未置是否。
谢无相又取出个包裹严实的布袋,推到江彻跟前。
“天麟山上,谢侯欲对沈姑娘不利,凶手我都教训过了。这是些意外收获,请王爷过目。”
他说得云淡风轻,江彻拆开布袋看过里头的东西,却微露诧异。
里头是许多封书信。
信是写给谢峤的,每一封都极简短,字虽粗糙凌乱,却遒劲有力,锋芒暗藏,似出自习武之人手中。
江彻觑向落款,是安西都护周烈的私印。而其中的内容,即便江彻曾经手重案无数,看了也有些心惊——这半年里,周烈先后派了数百名精锐府兵和死士乔装入京,任由谢峤调派。条件则是谢峤借兵部的职权之便,在安西都护府的武将选用上听从周烈安排,再借繁复名目将巨额军资送到周烈手中。
这般胆大包天的暗中交易,朝堂上竟无人察觉。
江彻神色渐肃,将信尽数翻完。
最终,他抬头看向谢无相,身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威冷,“谢公子可知,这些信件若查实,恐怕能令侯府倾塌。”
“他罪有应得。”
“贪扣军资便罢,若背后有谋逆之举,定会株连谢家族亲。”www.bïmïġë.nët
这族亲之中,自然包括谢无相。
雅间里片刻沉默,秋日晚风从窗缝钻进来,拂得茶水渐凉。
谢无相的脸上却勾出了笑意,“王爷只管顺蔓摸瓜,彻查下去便是,何必管这案子会牵连到谁。谢侯作恶多端,这家业葬送在他手里,原就是咎由自取。”
极冷清的声音,显然是掂量过后果。
江彻捻着那一摞信件,半晌才道:“为了……令堂?”
谢无相神色骤紧,遽然看向江彻。
江彻并不掩饰他早就查过谢家根底的事实,只拿那双洞察而威冷的眼睛盯着谢无相,似在审视真假。
两人就那么沉默盯着对方,江彻身姿岿然,如渊渟岳峙,经历杀伐历练后,整个人沉冷而稳重,威压隐隐。谢无相毕竟没他那等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气势,被戳破意图时,深藏的仇恨亦被勾起,胸膛微微起伏。
好半晌,他才垂眸,恢复冷清神色。
他斟了杯茶,一饮而尽。
江彻心里已有了答案,未再追问此事,反将话锋一转,道:“这些书信确实有极大的用处,但若想将侯府连根拔起,却有些费力。既然公子有意让谢峤的罪行昭然于众,有件事情,公子能否与我携手?”
谢无相眸色微动,“说来听听。”
*
从戏楼出来,已是亥时过半。
一出戏才刚唱罢,微醺的公子哥儿们意犹未尽地说着伶人们的唱腔身段,陆续出楼而去。江彻混在人群里,假作观戏的看客,踏夜策马回府。
进了府里,杨凝已等候多时。
江彻如常往书房走,脚步却有些迟缓,目光亦不自觉投向客舍的方向。
脑海里,浮现出离开酒楼时的情形。
两人谈得颇为顺畅,临别时,谢无相却忽然问起了沈蔻的近况。虽然问得好似蜻蜓点水,却已令他明白,谢无相时时都在留意沈蔻,否则也不至于拐着弯儿盯住蒋家,借而推测沈蔻的动向和处境。
这般关怀让江彻有些不舒服。
却也无可奈何。
毕竟如今的沈蔻仍是待嫁之身,更没像记忆中那样整颗心都扑在他身上,因着戏本的缘故,她看起来跟谢无相似乎更投缘一些。
而至于他……
前世屡屡将少女推开的情形浮上眼前,江彻心头又堵又痛,强忍着听完杨凝的禀报后,立时将司闺白檀召至跟前。
得知沈蔻母女愿意留住,他心中稍安。
原本还想去瞧瞧,见天色实在太晚,便先作罢,只让杨固明日派人暗查谢峤在兵部的猫腻,与谢无相搜来的书信互为印证。
待琐事处理完,已然子夜。
遂盥洗睡下,次日又忙了整天,终于赶着傍晚时分回了王府,往客舍而去。
*
客舍里,沈蔻这会儿正逗鹦鹉。
既然刀悬头顶,须寄居在王府以保性命,她当然是不敢招惹江彻的。
前两回红豆见到江彻时总要扯着脖子大骂一通“臭男人”,还尽学着她的声音,着实令沈蔻提心吊胆,想起来都觉得脊背发凉。虽说“臭男人”三个字安在江彻头上是半点儿都没委屈他,但这种话暗里腹诽骂几句就好,哪能让江彻本尊听见?
她这几两重的骨头,还不够在江彻头上撒野。
沈蔻怕旧事重演招来麻烦,这两日得空时都会把小红豆抓出来,翻来覆去只教一句话——万事大吉!
红豆起初还乖乖地学,后来就不肯了。
沈蔻哪会纵着它?
这会儿晚风微凉,她将小家伙捧在手心里,义正言辞而又苦口婆心地训诫,“咱们如今是寄人篱下,若是再让他听见你骂人,当心被抓去炖汤喝,连根羽毛都不剩!红豆乖,保住小命是最要紧,下回见了他定得说万事大吉,记住了吗?”
红豆不服气,老毛病复发,扑腾着叫了声“臭男人”。
沈蔻微怒,狠狠瞪它。
就连小家伙想喝水时都故意挪开水杯不让碰,只板着脸道:“说好听的话才有饭吃,有水喝,不许调皮。”
红豆委屈,无辜地眨巴眼睛。
好半天,它才缩着脑袋小声说话,“万事大吉。”
“再说一遍。”
“万事大吉!万事大吉!”红豆扑棱翅膀。
这才对嘛!
沈蔻总算满意了些,给它喂了水放回鸟笼。
才要回屋,忽听院外仆妇齐声行礼,知道是江彻来了,不由轻屏呼吸,偷瞄院门。瞧见那身玄色的衣裳阔步而来,她赶紧戳了戳红豆,小家伙才受了训,又被沈蔻瞪着,哪还敢乱喊,赶紧扑腾着欢快叫道:“万事大吉!万事大吉!”
沈蔻轻舒了口气,这才回身。
“拜见王爷。”她脸上的笑客气而得体,脸庞笼在夕阳淡金色的余光里,娇白细腻,眉目若画。
但看得出来,并非发自真心。
江彻觑着她,心头微痛。
旧事霎时浮上心间。
那个暴雨如注的夏夜里,她身上唯有单薄的披风蔽体,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他衣裳,眼泪混同雨珠滚落时,分明是哀求之意。不带半分伪饰,想来性命攸关之时也未掺杂私心。彼时即便他屡屡推拒,她却还存着幽微渺茫的希冀,捧了真心送到他跟前。
喜欢一个人就想嫁给他,有什么错呢?除了自轻卑微,她其实并未伤害过谁,更不曾别有用心的算计于他。
他却被盲目遮住了眼。
如今,因着噩梦被她牵住鼻子,碰到她假笑客气的疏离姿态,想来也是活该。
江彻心底叹息,伸手拨了拨鸟笼。
“改口过来了?”
“原就是它不分好歹,乱学人说嘴,我教它些吉利话,听着也顺耳。”沈蔻有点讪讪的。
江彻勾唇,“住得惯吗?”
“白司闺安排得很是妥帖,只是我母女二人赤眉白眼的寄居在此,未免给王爷添麻烦,心中很是不安。”她说着话,神情里果然露出几分忐忑来。
晚风渐凉,卷得她浅如碧桃的裙角如云,亦约出纤细的腰身。她闲居时打扮得简单,堆云般的青丝只拿珠钗挽着,并无花钿耳坠装饰,脸上亦极干净,未作螺黛胭脂之装,却如芙蓉亭亭,静而姣美。
江彻的心底忽然生出些温柔。
他就着竹椅坐下,屈指轻扣了扣桌案,“今晚过来,是有件事与你商量。过不了几日,襄平侯府应会办场宴席,届时你随我去趟谢府。”见沈蔻微愕之下瞪圆了眼睛,他的唇边笑意更深,“那日杨蓁不是为难你么。明日你便随心所欲,看谁不顺眼就挑她的刺,也不必心存顾虑,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沈蔻一双杏眼溜圆,怀疑是听错了。
“王爷的意思是让我惹是生非?”
“随你惹事或是打抱不平,看谁不顺眼,或是哪句话不中听,骂她就对了。反正宴席上人多,你随心所欲即可,越嚣张越好,一切有我。”
半晌安静,沈蔻轻扣扶手,有点懵。
襄平侯府若办宴席,半个京城的贵女大约都会去赴宴,那里头确实有她看不顺眼的人,譬如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的魏令华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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