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抠着窗槛花纹,蹙眉出神。
——为着父亲和谢峤的事。
襄平侯府圣眷正浓,据说宗祠里供着太.祖亲赐的丹书铁券,历无数风雨都屹立不倒。比起那些没落勋贵,谢家子嗣繁盛,儿孙们多了,即便有不成器的,总能挑出些好的来撑起门庭。如今的谢侯、几位子侄都身居要职,族中亦有不少才俊在各处为官。
哪怕是在京城,能在玉镜湖畔办出那等簪缨繁华的消暑宴,绝非寻常高门做得到的。
这般门第怎会盯上父亲?
栽赃陷害不说,前日派出那些高手劫人,着实嚣张得近乎有恃无恐。这般公然作恶,必是触到了利益要害,假以时日,双方交锋,怕是会有更甚于前日的凶险情境。
沈蔻越往深想,越觉得心惊胆寒。
她忍不住缩成一团抱住膝盖。
腰间隐隐作痛,是当时在马车厢里撞伤的,被她缩腿的动作拉扯,皮肉骨头都在作痛。她“嘶”的吸了口凉气,从担忧中回过神,瞟了眼院墙,才发现光阴悄然流逝,不知不觉竟已日暮。
沈蔻起身,欲去倒杯水喝。
鼻端却忽然闻到了熟悉的饭菜香味。
她怀疑是错觉,又嗅了嗅,确信这香味与这两日京城那位大厨做的菜色迥然不同,倒像是蔡九叔的手艺。诧异之下,猛地往院门望去,便见甬道上不知何时多了道身影,玄色锦衣颀长端贵,玉冠之下姿容峻整,抿了薄唇静静望着她,手里还拎着提梁食盒。
江彻!他怎么来了?
万般小心思霎时收敛,沈蔻哪敢怠慢,匆忙理裙出迎,在门口屏风处与江彻相遇。
“拜见穆王爷。”少女敛裙施礼,姿态温顺。
江彻的目光落在她眉间,“出神呢?”
“想着那日的事有些后怕,也有些担忧罢了。”沈蔻低声说着,目光瞟向那食盒,忽然觉得有些腹饿。
因着险些被劫走的惊险和对前路的担心,她这两日确实没什么胃口。加之月事将近,身体不适,满桌的菜摆上来,尝两口便觉得油腻,也没怎么吃饭。这会儿腹中空空,闻着熟悉的香味儿,倒有点嘴馋了。
她于是侧身让开,明知故问道:“王爷拎的这是?”
“刚带过来,热乎的。”
江彻答得含糊,随手将食盒递过去。
沈蔻欣然接到手里,到桌边掀开盒盖一瞧,最上头是一盘碧脆的清炒芦笋,炒得清淡,瞧着就很有食欲。她于是瞥了眼江彻,见那位径直走向书架,似欲挑一本打发空暇,便趁他不备,拿手捏了一段送进嘴里,果然嚼之爽脆,十分可口。
她没忍住,唆尽指尖的汤汁。
身后立时传来江彻的声音,“底下有筷箸。”
沈蔻偷吃被抓,脊背微微一僵,脸上顿时有些发烫。不过美食在前,细枝末节无需太在意,遂厚着脸皮“嗯”了声,仿若无事地将那盘芦笋摆好,再取出底下的蟹粉虾仁豆腐和荷叶汤。最底下是香喷喷的米饭,热腾腾的粒粒分明,筷箸汤勺俱全。
她逐个摆好,觑向江彻,“王爷用饭了吗?”
“都是给你的。”
江彻说着,手里拎了卷不知是哪里的地理志,行至桌边坐着翻看。
沈蔻便盛了汤,先去尝豆腐——
白嫩的豆腐香滑柔软,上头裹着蟹粉,里头埋一粒剥净抽线的虾仁,拿勺子送进嘴里,只觉鲜香软糯,恰到好处。
不得不说,美味的食物确实有令人愉快之效,舌尖的满足踏实亦能平复心底惶惑。她连着尝了两三口,眉间积蓄的忧愁被驱散殆尽,欢喜之下,眼底便漾出笑意来,“果真还是王爷有手段,请得动九叔高徒。他这手艺当真是绝了!”
“他这点手艺……你觉得很好?”
江彻搁下书卷,随口问道。
“当然很好!兴许比不上宫里的御厨们,用的食材也未必多名贵,但我敢说,这些食材送到他手里都是物尽其用,做出了最好的味道!”沈蔻搛了青脆芦笋入口,神情甚是餍足,“这话王爷都问好几回了,是真的好吃!不然,这会儿就尝尝?”
她停箸觑他,急欲证实这出神入化的手艺。
江彻唇角动了动,仍低头翻书。
脑海里,却想起另外一幅遥远的画面。
*
雁门关外有座靖边寺,是将士们奋勇抗敌、戍边保民的见证。周遭岩壁峭拔、山路崎岖,历来都是北边极要紧的一处关隘,至今仍于绝顶处设关守城、戍卒防守。关隘往南则百姓安居,商贸往来,是迥异于塞北的富足景象。
中有一户蔡姓人家,家底颇为殷实,祖孙四代同堂,有不少族亲外出闯荡。
江彻就是在那里认识的蔡九叔。
记忆的画面里,半百老者躺在古旧摇椅,剔着牙慢吞吞的教诲。
“这世上不是谁都有家底吃山珍海味,也不是谁都闲情去说什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咱们老百姓么,一日三餐过一辈子,吃的都是这些寻常菜色。能将它们做出最好的味道,就算不负食材。”
“人托生时有高低贵贱,舌头却不分贵贱,最多有个偏好。菜是不是好吃,大家稍微尝尝,心里都能有数。”
“平淡里头见真章。这些不起眼的食材做好了,未必就比那宫廷御膳差。”
彼时黄昏薄暮,炊烟袅袅而上。
巡查边地的江彻微服卸甲,坐在微胖懒散的老者跟前,听他闲侃这些年的见闻感慨。
面前摆着大煮干丝,确实不逊御厨。
繁忙军机之外,江彻难得有兴趣去探究吃食的做法,于国策兵法之外,去感受寻常人家在饮食起居中的乐趣。因着蔡九叔自年少时就游历四方,将天南海北的吃食都尝了个遍,江彻每尝以寻常军士的身份去讨教,倒添了不少旁门左道的技艺。
只是没想到,如今会撞到了沈蔻手里。
还能令她心心念念,夸赞不已。
江彻瞧着她餍足的小表情,心中暗悦,神情却仍端然冷清,“明日随我去趟江州吧。”www.bïmïġë.nët
极随意的语气,似漫不经心。
沈蔻却停住了筷箸,不甚确信地道:“王爷是说让我去江州?”见江彻颔首,她整个人都愣住了,“为何要我跟着去?”
“办件事,带着你方便些。”
“可是——”沈蔻下意识就想拒绝。毕竟她还是待字闺中的少女之身,跟江彻并非亲戚故交,如今她腆着脸住在王府别苑已是越矩,若随他南下办差,千里路途中就只她一位姑娘,又逢月事临近身体虚弱,着实有太多不便。
更何况,私心里她不想离江彻太近。
无论是因前世的教训,还是他阴鸷难测的性情。
只不过如今她寄人篱下吃人嘴短,不好径直推辞,遂斟酌着道:“说起来实在惭愧,我除了摆弄笔杆写点戏文,旁的都不会做。若是贸然跟去了,恐怕未必帮得上忙,反而会添乱。王爷身边能人无数,不如另挑一位随行?”
她抬眸勾唇,笑意拿捏得恰到好处。
江彻端坐在椅中,仗着身高之利微微垂首时,深邃的眼底流露出稍许威压。
“不如你举荐个人选?”
沈蔻险些被他噎住。
朝堂上的事都关乎国计民生,她连他去江州办什么差事都不知道,如何举荐?更何况,穆王府那般尊贵的地位,里头长史司马无不是人精,每双眼睛拎出来都如鹰鹫般锐利老道,哪轮得到她去指手画脚?
江彻这样问,分明是在堵她的嘴。
沈蔻答不上来,默默戳弄豆腐。
时轻时重,像是心里怀了许多委屈,却敢怒不敢言,连撒气都不敢明目张胆。
江彻终是叹了口气。
“前日,就在这屋子里,你如何对本王说的?”他问。
沈蔻懵然抬头,目露茫然。
江彻屈了修长的食指轻扣桌案,善意提醒道:“说你身无所长,但只要我用得着,必会全力以赴地报答。照这样看来,所谓报答也只是敷衍之辞,倒是本王认真了。”
“不不不!绝对不是敷衍!”沈蔻想起当时的情形,赶紧摆手解释道:“王爷施恩救护,我心里确实感激万分,绝非假话。”
“那为何推辞?”
“我……”沈蔻结巴着,左手藏在桌底下,暗暗揪扯衣袖。
她觉得江彻的举动有些古怪。
最早的时候,他以父亲的案子为由,诓骗她和母亲留在京城,白耽误了整月的时光。后来她跟母亲去舅舅家,这厮连夜骑马赶来,就那么明目张胆地将她劫走。过后又摆出美食当诱饵,借着彭王捣乱的机会,将她安顿在了王府边上。乃至如今,他将她安顿在王府别苑,又忽然起意带她南下。
他难道不觉得累赘吗?
须知前世她鬼迷心窍变着法儿往他跟前凑时,江彻总是一副不耐烦的冷淡态度,甚至有时会故意躲开,不乐意被她纠缠。
如今却像是转了性,变着法将她留在身边。
这态度实在太奇怪了!
但这种话她不敢说。
沈蔻咬唇沉吟,江彻也不急,就那么静静觑着他,剑眉之下双眸深邃如墨玉打磨的棋子。他的眼神却是灼然,似蕴无限深意,令沈蔻无端紧张,节节败退,纵然心里万般顾忌,最终也只能硬着头皮道:“但凭王爷吩咐,沈蔻万死不辞。”
江彻满意起身,眼底掠过笑意。
“明日巳时启程,杨固会来接你。回京之后再送两顿美食,菜色你定。”他亲口许下好处。原本还想说,若行程凑巧,可安排她跟沈有望见一面。不过此事无从保证,且若此刻开口,这小姑娘怕是得心神不宁地折腾一路,遂未多说。
沈蔻不知这心思,只暗自撇了撇嘴,觉得这两顿美食也太烫嘴了。让她月事中千里奔波,跟一帮男人去办差,到时候哪还能吃得开心愉快?
腹诽毕,还是得起身恭送。
走至屋门口,晚风拂动轻薄帘帐,微凉的风绕过屏风,送来外头淡淡的榴花淡香。她觉得好闻,忍不住嗅了嗅,香气中忽然又掺杂了种极幽微的食物味道,与厨房里偶尔闻到的味道相仿。
像是做饭时沾染在衣裳上的。
她心中暗诧,因着周遭并无厨房和旁人,便鬼使神差地偷偷凑近江彻,又嗅了嗅。
味道极淡,若有若无。
想要再凑进去嗅时,江彻已阔步出了屋门,锦衣摇动,昂首孑然而去。
剩沈蔻愣愣站在原处,满腹怀疑。
应该是她的鼻子出岔子了吧?江彻这人金尊玉贵、心高气傲,惯常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在沙场上浴血厮杀,空暇时除了睡觉就是翻看兵法韬略,哪会踏足厨房烟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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