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母亲阮昭仪并非受宠之人,只是运气好,被皇帝召幸一回便有了身孕,且诞下的是个皇子,自此有了依靠。
但也仅此而已。
比起中宫皇后与东宫太子,深受帝王宠信的曲贵妃与彭王,江彻母子俩在宫中并不起眼,更没有母家权势可以依傍。若非当时太后慈爱心细,于皇家血脉极为爱护,江彻都未必能安然长大。
饶是如此,母子俩也没少吃暗亏。
大抵是在后宫尝受委屈暗箭的缘故,江彻幼时性子孤傲要强,读书之外,于弓马骑射上格外用功,暗暗存了习武自强的心思。后来他从军出征,杀伐决断,数年来踏血而行,踩着尸山血海走过来,更是养得性情冷厉决断,行事阴鸷淡漠。
见识过最险恶的人心,经历过最惨烈的厮杀,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畏惧?
种种梦境,于江彻都是稀松平常。
然而最近他确实噩梦连连。
梦里不是战场上的刀山血海,烈焰枯骨,不是宫廷里的阴谋算计,朝夕翻覆,而是风雪怒号的血色暗夜,是幽冥界般的无底深渊。种种反复出现的幻象将他困住,不住的折坠沉沦,难以挣脱,仿佛永无尽头。
他数次挣扎醒来,冷汗淋漓。
这在江彻而言,是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事。
一闭眼就将他拽入无底深渊的疲累梦境更令他难以安眠,时常在惊醒后披衣坐到天明。
如此熬了数夜,江彻的身体终是有些吃不消,就算不至于连累日常起居和王府事务,眼底却还是浮出了一圈淡淡的青色,神情都憔悴起来,不复往日的精神奕奕。
此刻门窗紧闭,屋中书架矗立。
他将挑出的卷宗逐页翻完,又依次放入暗盒,眉头皱得更紧,“还是没问出头绪?”
“属下用尽手段审问,他确实不知情。”
杨固站在暗处,拱手回禀。
江彻神情愈发阴寒,稍加思索,抬步往外走,“随我去澄园。”
杨固瞧着他眼底的淡青,欲言又止。
他是江彻随身的护卫,这些年出生入死时刻跟随在侧,甚少看到江彻这般憔悴。若这是在沙场上便罢了,整夜行军突袭拼杀,连着数日得不到歇息是常有的事,比这更狼狈憔悴的时候也有。但如今是在京城,目下除了顾家的案子外并无旁的大事,王爷能熬成这憔悴样,实在罕见。
杨固有些担忧,却不敢多问。
倒是江彻看出来了,扭头道:“有事?”
“王爷近来气色欠佳,不如先抽空歇歇,改日再去?”杨固迟疑着建议。
江彻摆了摆手,大步出府。
*
澄园是戚家的住处。
江彻主仆俩骑马出府,因着街上人多,两炷香的功夫才到达。
戚家管事见了,一面派人飞奔进去通禀,一面恭恭敬敬地在前引路,请江彻主仆往厅里走。春光未老,柳丝细裁,才绕过浮雕松鹤的影壁,江彻的脚步便忽然顿住。
他的目光死死盯向了游廊拐角。
那里,仆妇引着位妙龄少女,正徐徐往外走。
隔着百余步的距离,江彻看不到少女的正脸,却觉那侧影似曾相识,甚至隐隐觉得万分熟悉。他的喉咙间无端腾起股躁意,目光一动不动,只沉声问道:“那是谁?”
“是位姓沈的姑娘,老夫人请来的客。”管事恭敬回禀。
江彻脑海里却嗡的一声。
沈蔻?
毫无征兆地,陌生的名字闯入脑海。
他的目光随少女窈窕的背影挪动,脑袋忽然隐隐作痛起来,似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即将倾泻而出。
游廊上,沈蔻的眉心跟着跳了跳。
那日从戚家别苑告辞后,她便一直在家中闭门疾书,连巷口都没出去过。谁知今日去当铺,路上竟那么巧就碰见了带人上街采买时新衣料的孙婆婆。两处撞见,沈蔻来不及回避便被孙婆婆逮着了,说那日分别后,戚老夫人甚是想念,请沈蔻随她同往澄园,陪老夫人坐坐。
沈蔻既承“救命之恩”,哪好扭脸就拒绝?
少不得应了,随孙婆婆过来。
闲谈之间,戚老夫人旧事重提,沈蔻自是含笑婉拒,陪着说了半天的话才寻机告辞。
繁荫花木间游廊曲折,离府门只剩百步之遥。
沈蔻却忽然觉得有人在注视她。
眉心突兀地跳起来,她侧头抬目,一眼就看到了影壁旁矗立的男人。
昂藏英姿,端贵气度。
即使隔得颇远,那眉眼都是无比清晰分明,令她印象深刻的。
是江彻!
猝不及防的偶遇,令沈蔻如遭雷击,前世的卑微追逐和临死时的漫天风雪霎时浮现,她下意识扭头避过他的目光,按捺着迅疾如鼓的心跳,向孙婆婆道:“方才来时瞧见北边还有个角门,离我想去的地方近些。不如咱们从那边走吧?免得绕路。”
孙婆婆面露诧色,倒也没直接阻拦,只道:“那边倒是有个角门,只不过寻常都是下人们在走,怕是会委屈姑娘。”
“这有什么委屈的,门不就是给人走的么,自是要选近的那条。”沈蔻勉强含笑说着,不等孙婆婆拒绝,竟自掉头往角门走去。
——怕晚了一步,会被对方带去“偶遇”穆王。
旁边孙婆婆即便有这般心思,等反应过来时,沈蔻都已经走到了几步开外。
她没了法子,只好跟上去。
两道身影迅速走远。
剩江彻站在影壁旁边,手背上青筋微起。
沈蔻,沈蔻。
陌生的名字牢牢占据脑海,随同而起的是许多宛若记忆般清晰鲜活的画面。
是冬日里风雪肆虐、寒冷彻骨的京城,他在浴血厮杀后率兵凯旋,身上仍穿着冰冷沉重的染血铁甲。少女裹着娇艳的披风站在白茫茫的雪中,独自纵身跃入冰湖,姿态分明伤心决绝。
他抢身去救,却已来不及,眼睁睁看着她被巨兽般的湖水吞没,沉入冰寒湖底。
等他将她捞出来时,少女气息已绝。
他跪在地上,紧紧抱住她冰冷的身体。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记忆汹涌而入,是她笑意明丽的娇靥,含泪带怯的双眸,低柔如诉的声音,甚至娇软单薄的腰肢……
画面纷乱压来,江彻一时间难以理清。
但他清晰记得少女跃入冰湖时纷扬的飞雪和单薄柔弱的身姿,记得当时的心如刀割,和脑海里恍然大悟般清晰而痛苦的念头——
原来眼前人才是心上人,他最在意的,其实一直都在身边。
那个人,就是沈蔻吗?
无数记忆激荡涌入,像是排山倒海的潮水,沉重又繁杂,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脑袋疼得像是要炸裂开一般,连同心头都被钝刀割着似的作痛,江彻原就被噩梦折磨得数夜未眠,精神稍有不济,此刻浑身冷汗冒出,令他几乎大汗淋漓,脸色亦迅速变得苍白。
他紧紧皱眉,伸手撑在影壁上。
然而疯狂涌入的记忆仍如万钧重石,沉甸甸地压在心间脑海。
晕眩阵阵袭来,江彻终是没撑住,身体晃了晃后一头栽倒在地,晕厥过去。
*
江彻醒来的时候,夜色已深。
屋中安静之极,金钩悬着的帘帐尽数垂落,唯有远处桌上两支灯烛静静燃烧,往帐内投来微弱的昏暗光芒。
他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有打更声自远处送入窗中。
亥时三刻!
江彻猛地坐起了身。
他去澄园的时候还是后晌,此刻却已近夜半子时,算起来,他竟昏睡了两三个时辰?这一觉睡得实在深沉,别说先前连夜缠身的噩梦,便是连半点浅淡的杂梦都没有。他很久没睡得这般香甜,此刻只觉神清气爽,浑身舒泰,连日积攒的疲乏早已消失殆尽。
不过精神虽抖擞,脑袋却胀裂般断续作痛。
沈蔻……
少女的面容浮入脑海,那些强塞进来的陌生画面也迅速浮起。
江彻拧眉,鬓角突突直跳。
那些画面太过鲜活,宛若记忆般连贯。
就像曾经真实地发生过。
可怎么会呢?
他从前与那沈蔻素不相识,更别说生出□□纠葛,疼惜之心。但风雪中宛如利刃捥心般的疼痛却清晰分明,哪怕是此刻,他但凡想起当时的画面,都觉得如有万只蚁虫在心上啃噬,钻心的疼,避无可避。
江彻百思不得其解,怔怔坐在榻前。
好半晌,他才起身点亮灯烛。
外头杨固见状,忙扣门求见,进屋后瞧江彻精神奕奕,暗自松了口气,拱手道:“王爷今日忽然晕倒,着实吓坏了戚家,消息传进宫里,皇上和昭仪还特地派了赵太医来瞧。这会儿他还在外面候着,王爷可要召他进来诊脉?”
“不必,太过劳累而已。”
江彻轻描淡写,半个字都没提沈蔻的事。
不过昏睡了半日,腹中却颇感饥饿。
江彻遂命摆饭。
杨固应命,一面让人摆饭伺候,一面派人送赵太医出府,往宫里捎个口信,只说穆王爷身体无恙,请阮昭仪不必挂怀。m.bïmïġë.nët
是夜饭后安寝,江彻虽被突然塞进来的记忆困扰,睡得倒颇为安稳。
往后两夜也都无事。
谁知道了第四天的夜里,那噩梦竟卷土重来,江彻但凡阖眼入睡,便会陷入坠落深渊、难以挣脱的疲累梦境。此后数夜,更是被那古怪梦境缠着,睡睡醒醒,没半点安生。整宿躺在榻上,别说安歇养神,反倒被梦境中永无尽头的挣扎折腾得心神俱疲。
江彻忍了两日,终于烦躁起来。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重生后女配咸鱼了更新,第 3 章 偶遇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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