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竭力敛起情绪,抽噎着起身,抬袖拭泪道:“我就是太高兴了,才不娇气。”嘟囔着解释完,偷瞥了眼江彻,见父亲并不认识穆王爷这张脸,忙拽了拽他衣袖,提醒道:“忘了说,这位是穆王爷,父亲还没见过吧?”
“原来是穆王爷,失敬失敬!”
沈有望胸前被泪浸透,行礼的姿势却极周正,态度亦毕恭毕敬。
江彻忙伸手扶起,“沈大人不必多礼。”
“一介罪臣罢了,哪当得起王爷这般照拂,王爷快请坐。”
说着,忙净杯奉茶。
江彻在谢峤那等公侯跟前从来都威风八面,一副睥睨天下的架势,这会儿当着沈有望的面,却颇收敛。尤其是沈蔻小哭包还站在旁边,眼睛鼻子都哭得通红,那只手牢牢攥着沈有望的衣裳,生怕一眨眼人就溜了似的。
他看在眼里,哪忍心折腾沈有望?遂接了茶盏,亲自取壶斟茶,道:“小王自斟便是,沈大人无须客气。”
说话间,给沈有望也斟满。
又斟了一杯放在桌上,觑着沈蔻道:“哭了半天,该补点儿水了。”
沈蔻垂着脑袋,“多谢王爷。”
这般神态,显然两人颇为熟稔,至少绝非初识。
沈有望不知女儿怎会跟穆王牵扯到一处,却也明白他能千里迢迢地从最南边安然北上,顶着罪臣的身份受此优待,都是出自江彻的照拂。先前那几位小将探问五仙岭的事,定也是出自江彻的授意——只不知对方是友是敌。
沈有望不敢掉以轻心,起身拱手道:“不知王爷照拂小人,是为何故?”
“红丸案。”江彻淡声。
沈有望闻言眉头微动,沈蔻却几乎大惊失色。
红丸案她当然知道。
左相与兴国公合谋害死苏美人生的小皇子,致使相爷被诛,公府倾塌,其中牵连官员百姓之多,更是骇人听闻。坊间传闻,那两位都是为了给太子铺路,才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沈蔻不知内情,没敢胡乱去信,却也知道这是本朝十数年来的头宗大案。
父亲的事,竟与此案有关?
她泪水未干,红着眼愕然望向父亲。
沈有望却比她镇定得多,“还请王爷明示。”
“红丸案惊动朝野,令案情一锤定音的是神医陆元道的口供,但据本王所查,陆元道投入死牢后假死逃出,是受谢峤相助。”江彻并未避讳沈蔻,将前因简略道明,而后道:“小王多番费力,擒了陆元道。据他所言,沈大人是查出了红丸案的线索,被谢峤诬陷,蒙冤流放。”
沈有望垂目不语,神情微凝。
江彻续道:“小王又调了沈大人的卷宗,经暗中查实,栽赃之人确实是谢峤的心腹,审案时谢家也暗中插手,迅速结案。”
“之后,谢峤便动了杀意。”
说至此处,江彻抬眉,盯住沈有望的眼睛。
沈有望指尖轻颤,“他想灭口?”
“先是要挟,后为灭口。那日沈姑娘去槭园的途中遇到埋伏,险些遭人劫持,这事便是出自他的指使。”江彻目光轻抬,看向了沈蔻。
沈蔻眼眸泛红,脸色却已苍白。
那日山道遇险之后,她凭着江彻和谢无相的态度,就曾猜测过是襄平侯谢峤主使,当时江彻说尚无实据,只是猜测。如今看来,当时的直觉与揣测竟都是真的!
所谓要挟,自然是想拿她和母亲的性命让父亲妥协了。
沈蔻喉咙干燥,抓起水杯一饮而尽。
见父亲瞧着她意似求证,便将跟谢无相去槭园途中遇险的事简略说了,道:“那日母亲在城里,也曾遭人跟踪,是穆王爷出手相助,还将她安顿在了王府。”这件事她未曾亲见,却深信不疑。
江彻心中稍慰,“事已至此,谢峤狗急跳墙,沈大人难道还不肯相信小王?”
沈有望夹在两人中间,面露迟疑。
屋里陷入安静,唯有烛火轻轻摇动。
沈蔻觑着两人的神色,终于明白了江彻带她南下,来与父亲密会的用意——当日谢峤构陷,父亲蒙冤而去,必是以死守的秘密要挟谢峤,换她母女暂且平安。事关阖家生死,但凡父亲不慎吐露,让对方没了忌惮,恐怕阖家都得遭殃。
是以哪怕江彻出手相助,父亲仍担心他是跟谢峤勾结,诓骗秘密,故而不肯全信。
但这个秘密却牵系无数人的生死祸福。
沈蔻缩紧了手指,看向江彻,“王爷带我来这里,是为了劝说吧?”
江彻颔首,神色极肃。
沈蔻遂轻声道:“我明白了。”
没有铁证摆在跟前,父亲不会轻易相信江彻,她却是相信的。不论是前世江彻与谢峤的激烈矛盾,还是江彻与兴国公府的深厚交情,他都不可能跟谢峤勾结,去陷害顾家。更何况,这臭男人虽然铁石心肠,冷心冷肺,品性却是万里挑一的。
浴血征伐是为百姓安居,费心查案亦为朝堂清明。
此生的屡屡照拂,亦是佐证。
沈蔻斟酌已定,便向江彻屈膝为礼,郑重道:“王爷的好意我都已明了,该说的话我定会如实说清楚。只是我与家父许久未见,能否借一步说话?”
她答应得爽快,倒出乎江彻所料。
尤其是刚才还哭得梨花带雨,伤心欲绝,这会儿眼睫上泪珠都还没干,鼻头眼睛都红得跟兔子似的,这般情绪里还能领会他的意图,未免叫他刮目相看。遂颔首起身道:“我去厢房喝茶歇会儿,你们慢慢说,不急。”
出了门,想着沈蔻那惨兮兮的哭包样,到底心疼不忍。
遂命杨固就近买些糕点送去屋里。
*
糕点香软,还配了清甜的果酒。
沈蔻毕竟不是只知道哭的小姑娘了,先问了父亲的处境,得知他在南边虽难熬,并未伤及根本后,又将京城里的情形说给他听。买屋之事自有蒋家照应,她没敢说典当度日的清苦情形,倒将写戏本赚钱的事先说了,哄父亲宽怀高兴。
提及谢无相,沈有望神色微变。
沈蔻知他的顾虑,忙将谢无相避世独居,与侯爷不睦之事说了,连同江彻无端逗留五仙岭、将她和母亲迁到王府外照应、在去往槭园的山路上突然现身相救等事逐个说清楚。
末了,又劝道:“穆王也虽凶巴巴的不近人情,其实心地不坏,凭他一介皇子,能身先士卒舍身杀敌就能瞧出来,不是阴险狡诈之辈。何况穆王爷与顾家素有旧交,哪会翻脸诬陷?据女儿瞧着,倒是彭王跟谢家往来密切,穆王爷其实挺疏远的。”
沈有望听罢,垂眉沉吟。
沈蔻也不急着做主,贴在父亲身边,想着此事平息后家人终将聚首,不时傻笑。
待天色将明,沈有望终于下定决心。
而后出屋求见江彻,道明实情。
*
沈有望其实是无意中卷入红丸案的。
去年中秋,他接了个奇怪的案子。
报案的是个姓刘的妇人,住在五仙岭旁边的一处小镇,家里开着油点营生,虽是个商户,看起言语举止却是知书达理的。那日清晨,她一身破衣烂衫的出现在县衙门口,一副惶惶不安的姿态,敲鼓递了状纸,说有人谋害她的孩子。
据刘氏所言,她在年前生了个女儿,活泼好动,胖嘟嘟的身板儿很好。因油店里生意忙碌,孩子又恋母,见不着母亲就哭个不停,刘氏没办法将孩子丢在后院,便时常将她抱到店里,边做生意边照顾。
谁知六月里,孩子忽然闹起病来。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同样吃着奶睡着觉,孩子却日渐消瘦,精神头也一日差似一日。
刘氏请了许多郎中都不知是何缘故。
她怕是奶水不好,将自身的病气过给了女儿,特地换了乳母喂养。谁知这样也不见起色,刘氏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日渐消瘦,精神委顿。到了八月初,原本好好的孩子忽然又哭又闹,喂什么都吐,脸色也不似往常,没两天就夭折了。
刘氏悲恸之极,卧床数日不起。
夫家很快就将孩子葬了。
刘氏却觉孩子去得实在蹊跷,跟丈夫邹青私下里商议,会不会是有人谋害孩子。
邹青一口咬定不可能,毕竟夫妻俩老实本分地做生意,没招谁没惹谁,哪会招来谋害性命的事?还劝她想开些,别疑神疑鬼的折腾自己,等养好了身子还能再生养一个。
刘氏哪里能想得开?
孩子生下来的时候体格壮实,她是亲眼看到了的,后来那病来得古怪,夭折那日的模样更像是中毒所致。只因彼时郎中说脉象并无大碍,只是受风寒而已,开了个调养的方子,她心神俱乱,未曾深究。
等事情过去,刘氏越想越觉得有古怪,便在那天半夜拎了把菜刀闯进郎中家里,逼问实情。
一个女人,原本是奈何不了男子的。
但刘氏刚经了丧女之痛,伤心怀疑之下近乎疯癫,豁出性命去问实情,那郎中也扛不住,只好说了实话——
五月里孩子日渐消瘦时,他确实没诊出什么,这事儿旁的郎中皆可印证。但孩子夭折那日,确实是中毒之象,只是他受人威逼利诱,没说实话,还拿调理的药方拖住邹家,免得再请郎中徒生事端。
刘氏听罢,当场险些疯了。
回家后,她当即与邹青商议,写了状子欲到县衙讨个公道。
谁知隔日邹青就变卦了。
说孩子平白夭折,他也心痛之极,但若是立案审查,难免要请仵作验尸,实在折腾无辜的孩子,劝刘氏打消这念头,莫再追究。
刘氏哪里肯?死活都要去县衙鸣冤。
邹青见拗不过她的固执,索性将她锁在屋里,不许出门。
也是刘氏性子坚韧,眼见丈夫突然变卦,丝毫不顾忌死去的女儿,便咬牙强忍悲痛,寻机逃出,揣着状子连夜赶到万安县衙。因着丧女之痛、夫家背叛,在徒步走了一夜后,形貌甚是凄惨。
沈有望不敢怠慢,当即立案。
结果才问出了个大概,邹家就来人了——是刘氏的丈夫邹青。他说刘氏从前就有些脑子里的病根,遭了变故后说话疯癫,臆想成片,其实并没这档子事儿。那孩子只是生来体弱,受了点病没扛住,并非遭人陷害中毒而亡。
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休。
沈有望安抚住邹家人,暗里派衙役去寻刘氏口中的郎中,得知那人早已逃之夭夭,丢下整个家业不知所踪。且据邻里所言,先前确实有个妇人深更半夜地闯进郎中家里,闹出了不小的动静,翌日清晨郎中就背着包袱走了,八成是为躲避那疯妇。
如此一来,刘氏所言庶几可信。
——若郎中不是心怀鬼胎,被人夜闯民宅持刀威胁,尽可寻衙门帮忙,何须丢下家业跑得无影无踪?
而邹青那般狡辩态度,显然是有猫腻。
沈有望暂且拖延,命衙役迅速去邹家住处暗里打听,得知那女孩出生后被刘氏视若珍宝,极为疼爱呵护。倒是那邹青,虽然也曾有慈父之举,因心里盼着生个儿子继承香火,在女儿夭折后,并不似刘氏悲痛欲绝。
家里老人颇嫌女爱男,亦无动于衷。
如此一来,夫妻俩迥然不同的态度便说得通了。
沈有望将夫妻俩召来,提议仵作验尸。
刘氏哭得眼睛红肿,却没半句反对之词,只说要还女儿个公道,定要揪出背后的凶手报仇。至于凶手是谁,她却毫无头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邹家素日行事还算低调,并未与人结过仇怨。
邹青的态度则颇耐人寻味。屡次劝说,都咬死了不肯答应,说孩子来到这世间未满周岁,生病时已遭了态度的苦楚折磨,哪还经得起这番折腾?便是得知仵作不会伤及孩子身体,也不肯松口半分,又以刘氏行事疯癫、平白臆想为由,执意要撤回诉状。
这般情形,未免令人犯难。
但若刘氏所言属实,背后之人能买通郎中延误病情,又令孩子的父亲转了态度,能耐不可小觑,行事也极恶劣。bïmïġë.nët
沈有望斟酌过后,终是拿了刘氏压过手印的文书带仵作去验。
结果不出所料——
那孩子果真是中毒而夭,极为明显。
衙门当即扣下邹青,严审之下,才知郎中逃走的次日,在夫妻俩刚请人写了诉状后,便有个出手极阔绰的男子找上他,以五百两白银为条件,勒令他撤诉,息事宁人。否则,便令邹氏家破人亡,再难立足。
邹青极为惧怕,只得答应。
……
案子的过程就此理清,想追查凶手,却非易事。
因对方做得太隐蔽——
郎中抛下家业后消失无踪,泥牛入海似的毫无音讯,便是查访他那些天往来的人,也无甚头绪。毕竟他是开药馆的,慕名而来的病人不少,毫无破绽可寻。至于给邹青银钱的那人,即便面相画得清楚万分,也没旁人见过他的行踪,似是早有准备,销声匿迹。
而那毒药更是闻所未闻。
沈有望为此很是头疼。
万安县就那么大点地方,若是寻常案子,捕快们的那点能耐都够用,但若碰上高人在背后翻云覆雨,绝非县衙所能应对。
整月过去,案情毫无进展。
直到红丸案震惊朝堂,沈有望听着小皇子夭折前后的情形,连同秘密打听到的中毒时的形貌,只觉毛骨悚然。
因两者症状极像!
邹家幼女无缘无故地中毒夭折在先,没多久就出了小皇子的事,恐怕那孩子遭殃,并非缘于邹家的私怨,而后有人盯上了年纪相若的孩子,瞧着油店里好下手,便拿那个孩子来试毒!
若内情果真如此,能谋害小皇子的人想遮掩一桩民间命案,简直易如反掌!
想通此节,沈有望坐立不安。
红丸案在朝堂掀起了怎样的风浪,他入仕多年,岂会不知?那背后的主使定有通天手眼,诡诈手段,横遮宫城内外,绝非他一介小小县令所能比的。事涉皇权之争,其中的腥风血雨远超常人想象,一旦卷入其中,便是将阖家都送上风口浪尖。
但案子难道就不查了吗?
沈有望当然做不到。
身在官场,听过太多仗势压人、销毁罪证的事,他怕邹家的事亦被人轻轻压下,事先将涉案的供词、仵作验查结果等物单独藏起,而后想出破案的另一条途径——京城之大,黎民万千,为何是邹家的孩子被盯上?仅因油店里下手方便?
沈有望深思过后,将目光投向了五仙岭。
那里道观林立,难免有心术不正之人混杂其中,借着道家炼丹采药为掩饰,暗中炮制毒药。
而邹家就住在五仙岭旁,下手极方便。
想通此节,沈有望将心思扑向道观。
因与其中几位道长相熟,沈有望便借访道闲聊之机,探问道门中炼丹配药的奇谈。因着案情牵系,他闲谈时格外留意,后来终于得知,五仙岭有位道长极擅配药,有许多秘方不为人知,据说能令人飞升成仙,也可杀人于无形,不留半点痕迹。至于那位道长是谁,却是再也问不出来了。
这般明察暗访,到底惊动了旁人。
那日傍晚,他便被人约到茶楼,晓以利害,许以重金,劝他切勿深究,将邹家的案子以疯妇臆想为由含糊过去。
沈有望纵不认识那人,也约莫能猜到来历——
五仙岭下多是襄平侯谢峤的产业,他这当县令的都得避让几分,旁人谁敢在谢家的地盘兴风作浪?而谢峤既出,足见左相、顾家皆是遭了陷害,蒙冤不白,至于像邹家这样受牵连的无辜之人,更是不知凡几。
沈有望断然拒绝。
没多久,他便被人诬以贪墨之罪,锒铛下狱。
谢峤只手遮天,指使人在案子上做了手脚,令他百口莫辩,费尽口舌也未能换来半分清白,反倒被迅速定了罪名。也是在入狱蒙冤之后,沈有望才明白,那些个门庭巍巍的公侯府邸之所以屹立不倒,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隐蔽狠毒的手段,绝非他这般毫无根底的小官能比。
牢狱阴暗,磨尽傲气斗志。
谢峤便是在那时露脸,劝他认命。
因新任的万安县令未能找到邹家案子的卷宗,谢峤心存忌惮,便以沈蔻母女的安危为由,逼他交出查到的所有证据。
沈有望岂会屈从?
以利相交者利尽而散,他若当真交了那些东西,谢峤在毁尸灭迹后再无顾忌,想碾死沈家人轻而易举。遂拼了浑身的傲骨胆气,将手里藏着的七分证据说成十分之势,说他已将此事秘密托付于江湖朋友,而后与谢峤谈了场交易——
若妻女无恙,则证据永不见天日,彼此相安无事。若沈蔻母女和他的性命有闪失,自会有人翻出证据,拼个鱼死网破。
那架势,是红了眼拼命的。
谢峤连番威逼,再无丝毫用处。
因彼时红丸案余波未平,谢峤到底怕横生枝节得不偿失,便息了杀人灭口的心思,只命人盯着他南下,时时监看。
大半年一晃而过,直到杨凝的人到来。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重生后女配咸鱼了更新,第 32 章 哭包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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