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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清晨,日头苍白而寡淡。
沈蔻昨晚熬夜看话本,睡到辰时将尽才起身,匆匆盥洗过后,尚未梳妆,先跑到门口撩起帘子往外瞧了一眼。
一轮日头挑在东边墙头,寡白而有气无力,别说照出点暖意,在层层堆云之间,像是随时能被遮得气数尽失。院里的风刮过来,冷冰冰的直往脖子里灌,比昨晚冷了太多。
这昏惨惨的天气眼瞧着是要转阴,凉风跟细刀似的,冷得人不敢出门。
昨日约好的古寺之行大抵也要泡汤。
沈蔻有些失望,缩回了脑袋。
丫鬟宝珠起得早,瞧见她那模样便知缘故,不由笑道:“姑娘也别丧气,虽说这样冷的天气去不成山里,但我早起听周婆婆说,昨晚刮了大半夜的北风,今早才会冷成这样,保不住后晌就会下雪。到时候,咱们就躲在屋里看雪,不也一样有趣么。”
“也行吧,添个火盆。”
沈蔻不能指望老天爷变脸,也只能随分从时,将山中访古寺的念头压下,拢了拢披散的青丝,“既然不出门,就随便梳个发式。”说着话,将昨晚熬夜都没看完的话本拿在手里,坐到妆台前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宝珠遂站在身侧,帮她挽发。
少女不过十四岁的年纪,生得却极漂亮,青丝如云,眉眼姣丽,在这万安县地界是无人能比的丽色。
这样的姑娘浓妆淡抹总相宜,怎样打扮都是漂亮的,宝珠手巧,很快梳了个简单些的堕马髻,道:“姑娘在家里翻书,这样松散挽着舒适些。倒是胭脂快用完了,听说丽色居和桂花斋都出了新胭脂,又细又艳,姑娘要亲自去瞧瞧么?”bïmïġë.nët
“你瞧着挑吧。”沈蔻沉迷话本懒得动。
宝珠没法子,才要劝她,忽听外头有人说话,赶紧提醒道:“周婆婆来了!”
沈蔻微惊,赶紧将话本藏进妆台的抽屉。
外头话音未停,是宝钏故意太高了声音在跟周婆婆闲扯。
这丫头就是鬼灵精,最会通风报信了。
沈蔻赶紧对镜理了理发髻,少顷,就见周婆婆走进来,道:“夫人早早就送了返过来,我瞧着都还没用,定是起晚了吧?”
“昨晚吹风太吵,没睡好,故睡迟了。”
周婆婆笑道:“少拿这鬼话哄人。我还不知道姑娘,睡着了雷打不动,还能被风声吵着?定是昨日上街,偷买了话本,连夜看呢,还让宝钏这鬼丫头来糊弄我。”嘴里这样说着,到底也没责备什么,只叮嘱道:“主君今日一早又去五仙岭了,外头天又冷,姑娘吃完了饭,到夫人屋里练字吧。”
“那我待会过去。”
沈蔻老实答应,待用完早饭,便往隔壁院中去。
*
万安县地处京畿,虽说偏远了些,到底沾了京城的光,这座县衙修得也颇气派。
按着旧例,沈有望升任县令后,修建在县衙隔壁的这处宅子就给了他和家人住,因着沈有望身边唯有妻女,并无小妾通房闲杂人等,里头便格外宽敞,也格外安静。
譬如此刻,数道院墙外街市喧嚷,院里就只有两个仆妇在拉家常,此外再无动静。
沈蔻进了正屋,母亲钟氏正做针线。
三十余岁的女人风韵正浓,钟氏生得美貌,因着家宅简单,也不爱过多应酬,往常得空时便常做些针线。她的绣工极好,沈蔻父女贴身的衣裳,九成都是她亲手做的。这般清净的人,教导起女儿来也多往清净上头靠,譬如读书、练字,以至沈蔻小小年纪,一手簪花小楷写得都快追上她母亲了,光练字的纸笺都攒了好几大箱子。
这还不包括沈蔻偷摸写出来自娱,过后又悄悄烧掉的幼稚戏本。
炭盆熏暖,瑞兽吐香。
沈蔻在母亲身边撒了会儿娇,便乖乖去练字抄书,算是一举将读书写字都做了。
外头风声渐浓,不知是谁喊了声“下雪了”。
沈蔻心动,瞥向钟氏。
钟氏仍是不动如山的模样,淡声道:“抄完这篇,随你想做什么。”
“这篇还有十多页,手腕都酸了。”沈蔻嘀咕着,又不好顶撞母亲,只能克制着看雪的冲动,埋头抄书。待两页抄完,见外头仆从匆匆进来,在钟氏身边耳语了几句,钟氏搁下针线,理妆整衣快步出去,沈蔻便知道外头来客人了。
她也能趁机溜之大吉。
院外脚步声渐远,沈家用度节省,这院子里仆妇也不多,都跟到前厅去待客,屋里一时间没了旁人。
沈蔻悄悄绕到书架背后,揭开角落里的木盒,翻了半天,将昨日抄的最后几页都找了出来,混进今日刚抄好的课业里,再将最后那一页抄满了补齐,齐活!反正抄书已成了她日常的功课,每日或诗或文,抄完后背诵即可。从前钟氏还会抽查,看她练的字、听她背诵诗文,后来见沈蔻每回都抄得认真,索性只抽查背诵的课业。
这般松散,浑水摸鱼简直太容易。
沈蔻摆好“课业”,再取几张空的纸笺,回去丢给性子安静的宝钏帮她抄写,而后拉着宝珠,直奔后院去玩。
初冬雪浅,触手即融。
沈蔻有披风挡寒,在后院玩得欢快,前厅里,钟氏却稍有些忐忑不安。因今日忽然造访的这位客人,非但来得毫无征兆,且身份高得超乎她的想象——穆王江彻。于身为小官之妻的钟氏而言,她连常在玉镜湖畔设宴的那些侯伯夫人都没打过交道,遑论身为皇子的穆王。
更何况,他还是亲自来的。
钟氏曾在夫君口中听过这位穆王爷的名声,除了沙场征伐,最常做的就是题皇帝查办要案,处置官员。今日他突然造访,且不去办公差的衙署,反而跑来家里厅中,钟氏还当是沈有望出了事,忙着捧茶奉果后,恭敬屈膝道:“王爷亲临寒舍,着实令妾身惶恐。不知是有何吩咐?”
“沈大人何时回来?”
“他出门时只说是去查案,也将衙门里的事情托付好了,至于何时回来,却没说。王爷若有急事,妾身遣人去寻他回来?”
“不必,有人去寻。”
江彻锦衣端贵,神情威冷,见钟氏站在跟前欲言又止,纵然态度端方周到,眼底深藏的忐忑却稍露痕迹,便又补充道:“本王此来,于沈大人无碍,夫人自便吧,无需多虑。”
说罢,见旁边有个小书架,随手去拿了本。
这意思分明是不愿多说。
钟氏不敢扰他,退出正厅,等了半晌也没见沈有望回来,江彻那边又有随行的侍卫添茶,似半点用不到她,想起后院里还有个沈蔻,怕她贪玩乱跑冲撞了穆王爷,忙回住处,欲叮嘱她几句话。
此刻的沈蔻却正往前厅走。
在后院玩了半天雪,她又跟宝珠跑去喂鱼,趁机捞了条养肥的出来,由宝珠拿回厨房收拾。
沈蔻想着母亲素来爱吃鱼,便想去问问晌午这条鱼是清蒸还是炖了。
后院有路直通正厅,门口仆妇恭敬侍立。
很显然,厅里客人还在。
沈家虽在万安县住了好多年,其实私交并不太多,沈有望的同窗们多半都有功名,来时常就近在县衙的厅上喝茶闲谈,到家里的八成都是女客。沈蔻没往别处想,抄近路便走过去,才到厅前就怔住了——
厅中坐着个姿容惹眼的男人。
玄色锦衣质地名贵,腰间蹀躞凭添威仪,那张脸冷硬如削,倚着桌案翻书时眉目间极为清冷。他的身边还站着个侍卫,似青松巍巍,看那架势就是习武之人,且沉稳内敛,远非衙门里捕头能比的。有他在侧,更衬得那男人气度端贵,如玉山峰岳,卓然不群。
薄雪飘散,在厅前地上融化,打湿铺地的青砖,只在旁边的草丛里堆出些白色。
雪日朦胧的天光里,那男人忽而抬眼。
沈蔻心头微跳,赶紧垂目避过。
意识到母亲不在厅中,她来得突兀搅扰了客人,沈蔻赶紧屈膝为礼,而后拢着披风原路离开,转瞬间,锦绣衣角便隐入树丛后。
江彻微怔,目光定定落在厅外。
他自幼读书习武,阅卷无数过目不忘,对沈家厅里这本书其实无甚兴趣。只是性情使然,若非公事办差,他不爱女人闲聊,才会拿着书做掩饰,让钟氏自便。书页随意翻过时,他心里思索的其实是红丸案的事和昨晚听到的隐秘消息——杨固已被派往五仙岭去寻沈有望,只不知何时能回,因衙署里太惹眼,他在此等候,已有点不耐烦。
便在此时,余光瞥见一双珠鞋。
江彻不动声色地抬眸,看到厅前站了个少女,身姿盈盈,衣裙锦绣。她站在那里往里打量,一双纤细如玉的手拢在身前,纤腰素手在薄雪里分外漂亮。他忍不住抬眼,就看到一张极漂亮的脸,容貌与名动京城的兴国公府顾柔有些相似,藏于眉目间的灵动活泼却远胜顾柔,像是山间跳跃的清溪,像是湖中调皮的游鱼,神情娇憨而恣肆。
大抵是因他的动静,她猛然醒悟,匆匆离去,如同林间受惊的鹿。
从闯入到离开,不过片刻而已。
庭前薄雪仍旧徐徐飘落,连枝头细雪亦无半分不同,若不是那一瞬落在眼底的惊艳余韵犹存,江彻甚至怀疑方才是不是错觉。
他握着书卷,无声垂眸。
那个少女,应该是沈有望的女儿吧?
*
沈有望回来的时候,已是后晌。
得知穆王爷亲自驾临且等了好半天,他到底有些惶恐,进厅之后见江彻孤身坐在案边,正就着钟氏摆好的满桌饭菜无聊翻书,忙跪地行礼道:“下官不知王爷亲至,未能远迎,还望王爷恕罪。”
“沈大人客气。”江彻伸手虚扶,示意杨固掩门。
这般姿态,分明是有要事商议。
回府的路上,沈有望已同杨固探问过江彻忽然召见的缘由,见此情形,便叹了口气道:“王爷今日的来意,杨典军已大略同下官说了。昨日前晌,确实曾有人约见下官,是为着下官手里的一件人命官司。他也曾许以重金,让下官含糊了解此案,莫再追查。”
“沈大人答应了?”
沈有望肃然摇头,“百姓无辜丧子,身为父母官,焉能坐视不理?若下官应了,今日也不必再去五仙岭。”
“知道对方身份么?”
“下官不知。”沈有望没敢尽数吐露。
江彻却径直点破,“襄平侯府,谢峤。”
见沈有望惊愕抬头,他朝杨固颔首,示意他将事情说清楚。
杨固遂拱手道:“红丸案震惊朝野,沈大人既在京城,想必也听说了案情大概。前两日有人在万安县办差,恰好听说了邹家的事,那孩子的情状与小皇子很是相似。没错吧?”
“若传闻不假,确实相似。”
“详细说说。”
沈有望稍加思索,恭敬应命。
他身在京畿,对朝堂的情势大约是知道些的。红丸案闹得沸沸扬扬,左相与兴国公相继下狱,听说刑部的文书都报上去了,就等朱笔御批之后按罪处置。若此事果真是顾家所为,事情既已败露,大可不必再来他这里阻挠——而今的顾家也没那能耐。由此可见,案子背后必定另有隐情。
凭他这点能耐,既碰上谢峤这等重臣,实在没能耐将隐情上达天听。倒是穆王常审查重案,虽手腕冷厉,却从未听说罗织冤案,屈判了谁。若想澄清真相,这是求之不得的人选。
遂将案情经过尽数禀明。
江彻听罢,倒是沉默了许久。
待谈完了事情出门,已是日色将暮。
断断续续的薄雪却还没听,有一搭没一搭的飘着,在冬日晚风里格外冷冽。
江彻出了沈家,迎面沈蔻从县衙对面的五香居里出来,脸色颇为黯然。这食店的名字江彻知道,先前在北地遇到蔡九叔时,老人家就说过,他曾在京畿万安县开过食店,县令一家子都是他的食客,尤其那位小千金,嘴巴更是刁钻。瞧她此刻蔫蔫的模样,想必是对新厨子不满意,还惦记蔡九叔呢。
倒是个民以食为天的人。
江彻觉得有趣,不免多打量几眼。
沈蔻隔着风雪触到他的目光,心头微跳了跳,赶紧打起精神,在碰见时恭敬行礼——晌午误闯前厅,回住处后她便从钟氏口中得知了来客身份。穆王爷的名头,于沈蔻自然是如雷贯耳,她敬重他身先士卒的赫赫战功,更不敢态度轻慢给父亲招来麻烦,这礼便行得格外周正。
街市寂静,薄雪迷离。
江彻的目光落在她盈盈屈膝的身姿,想起厅前小鹿般逃离的模样,素来冷硬的脸上稍露笑意,抬手示意免礼。
两拨人擦肩而过。
沈蔻以为,这般偶遇应是萍水相逢,谁知这天夜里,她竟又见到了江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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