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戍坐在桌边,闭眼闲听窗外雨声,桌上摆着的饭菜半分没动。眼看着热乎气都快飘没了,一旁的副将只好清清嗓子:“王爷——”
“撤下去。”
副将:“……”
他名叫高林,打小就混在西北军营,十岁起征战沙场,数度九死一生。现如今功劳有了,地位有了,世面却没见过几回,连月牙城都没出过,所以梁戍这次专门点他随自己一道回繁华王城,本是一片好意,谁曾想,半路冒出个相亲的活。
片刻之后,梁戍睁开眼,问他:“你打算盯着我看多久?”
高林的目光依旧落在梁戍脸上,他也很纳闷啊,且不论地位与军功,就算光凭这张脸,哪里就到了宁可自杀也不愿嫁的地步?当说不说,那柳家小姐忒没眼光,而且不嫁就不嫁吧,为何还要拿到茶楼去哭诉,看看现在,搞得我家王爷茶饭不思,都闺怨了。
想及此处,他特意放缓语调,体贴关怀:“反正我要是个姑娘,肯定非王爷不嫁。”
梁戍的眼皮不易觉察地抽了一下,他抬起头,而高林也很配合,赶紧做出含情脉脉的心动姿态来。烛火跳动,人影成双,梁戍与他对视片刻,感觉头很痛:“你以后离我远一点。”
高林嘿嘿干笑:“那王爷吃两口呗,这桂花鸭子还不错,吃完我立刻就走。”
梁戍瞥了眼桌上油腻腻的鸭子,依旧食欲全无,此时门外恰好有人送来一封飞书,落款是一牙弯月,程素月。
她是高林的义妹,也是自从出生就在军营,小时候看不出美丑,泥地里打滚的野丫头,长大倒一天天地水灵起来。本事不小,战时能跨马,闲时能管账,会做饭会看诊,就是书念得少了些,之乎者也认不太全。
高林纳闷地抖开信纸:“不赶紧来白鹤城,学秀才写什么信……嚯!被人给绑了?”
程素月这封书信写得很能冒充柔弱闺秀,哭诉说自己在路过伏虎山时,被一群山匪掳走,让兄长与三公子收到信后,赶紧带着黄金亲自来赎人,一天都不要耽搁。
高林想不通,这伙人都能将阿月给绑了,身手必定不凡,那还当什么劫匪。而且山寨居然建在伏虎山,连绵险峰十八座,绿树环抱古木参天,猿猱扯着粗藤成天鬼影子一样荡,落一场雨,更是连石头都要潮出霉气,谁会吃饱了撑的住在那里?
梁戍却道:“那群人不是她的对手。”
“嗯?”高林迟疑,又看了一遍信,琢磨过来几分滋味,倘若当真被绑,那只让自己一人带着黄金去赎便是,何必要多提醒一句“三公子同往”。
那么问题就来了,按照程素月的往日作风,除非遇到天塌地陷的大事,否则绝不会闹到梁戍眼前。可究竟什么才是程姑娘眼里的大事,狼族偷袭春风城不算,玉门闹灾荒不算,白龙河涨水发洪也不算——因为这些麻烦,她全部能自己想出办法解决,所以不必、更不该让王爷为之烦心。
那伏虎山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能比外族、灾荒、洪水更加重要?想及此处,高林难免好奇,便试探着问:“王爷打算何时动身?”
“明日。”
“明日?”高林稍一停顿,“可白鹤山庄那头……皇上有命,这回哪怕是天上下刀子,也不能耽搁王爷的亲事。”
“你现在去一趟,告诉柳庄主,等本王处理完手头的麻烦,改日再登门拜会。”梁戍又道,“还有,白天茶楼里那人,什么来路?”
“柳弦安,他是柳姑娘的哥哥。”高林道,“名气不小,全天下传成笑柄,就是宁可跳湖自杀,都不肯多抄一页书的那个纨绔公子哥。若再往细处算,王爷这回来白鹤城,也是被他坑。”
这话不假,可不得是先有公主相中柳弦安,才有了后续一摊子事。
梁戍点头:“带着他。”
“带着他,带他干什么?”高林莫名其妙。他虽然也觉得柳弦安奇葩,行事怪诞,眼光还不好,但那毕竟是柳拂书的亲儿子,所以还是旁敲侧击地提醒了一下自家王爷,白鹤山庄的公子,倘若没有正当理由,怕是不好讨要,更不能因为记仇,就随便把人家招到身边揉扁搓圆,不然咱还是算了。
“就说本王想多了解一点柳姑娘。”梁戍挥手,“行了,速去速归。”
高林:“……”
这理由听上去虽然勉强合理,但高林心里清楚,依照王爷那个心眼大小吧,此举和“想多了解柳姑娘”没有半文钱的关系,和柳弦安那句“宁愿跳湖”关系倒是不小。他明白皇上对柳家的看重程度,自然不想闹得太过火,但劝又劝不住,最后只能长吁短叹地前往白鹤山庄,想着万一柳神医爱子心切,舍不得呢,只要他一从中阻拦,那这件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结果没曾想,柳拂书听完原委,答应得那叫一个干脆,当下就命人去水榭里抬二公子,看架势是准备立刻将人打包送进客栈,高林赶紧站出来劝阻,倒也不用这么着急,我们明早,明早才动身。
“那说好了。”柳拂书拉着高林的手,目光殷殷,“明早可一定要动身啊!”
高林喉结滚动了一下:“哎。”
柳家的人,怎么都这样。该嫁的王爷不愿嫁,该留的儿子不愿留,每一步棋都精准走在高副将的预判之外,这难道就是江湖人和军营人的差距吗?
而在后宅里,柳南愿也听说了整件事,她立刻跑到二哥院中,商量要如何利用这个机会,搞黄这门亲事。
“这事并不难。”柳弦安打开扇子,替满头大汗的妹妹扇风,“他喜欢什么样的,我便专门将你反着说,除了容貌之外,余下的脾气秉性,又有什么是不能更改的呢?”
柳南愿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柳弦安又问:“说来听听,你不愿嫁给王爷,却喜欢什么样的?”
柳南愿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喜欢长相斯文,唇角含笑,身材瘦长,文思泉涌,皮肤白净,力气小一点,容易胃疼,一吹风就咳嗽的,你笑什么呀!”
“没笑没笑。”柳弦安眼带春风,用扇柄敲敲她的头,“放心吧,定然会帮你嫁得良人。”
“那可说定了啊!”
柳南愿与他郑重击掌,就这么把自己的未来托付到了这个以不学无术闻名全国的二哥手上。
待到柳南愿离开后,柳弦安从心爱的软榻上坐起来,差小厮去收拾行装。对于要去伏虎山这件事,他倒没什么抵触情绪,先前不愿出门,是因为没必要出门,而现在既然有了正当理由,那出一出也无妨。
相较来说,柳夫人的反应还要更大一些,她一方面和自家相公一样,盼着儿子能出门走走,别总一天到晚躺着,可另一方面又觉得伏虎山,那是什么险峻难行的鬼地方,就算有朝廷的兵马一路护送,总也难免担心,便连夜安排了一支队伍,命他们好好照顾二公子。
柳弦安道:“母亲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柳夫人叹了口气,拉他坐在凉亭中:“你既要帮着阿愿,也要顾全皇家颜面,莫要太过分。我听你父亲说,那位骁王殿下并不是好相处的人,这一路你务必小心谨慎,千万别与他起冲突。”
柳弦安一一应下,将母亲送回卧房后,又去父亲那里听了几句训,而后便呵欠连天地回到水榭庭院,洗洗睡了。
白鹤山庄其余人却没睡,小推车吱吱扭扭地响了差不多大半夜,一趟趟运送着各种出门所需。虽然在柳二公子心里,大道的终极应该是不食五谷,吸风饮露,骑日月逍遥天地,但他目前确实还没到这种神仙地步,饭不能省。
其实也不单单是白鹤山庄,柳弦安出远门,对全城百姓来说都是一件稀罕事,所以大家一大早就站在街道两旁看热闹,还有人莫名其妙地鼓起了掌,噼里啪啦的喧闹声音传入客栈,梁戍眉头微皱:“何事?”
高林如实道:“回王爷,没什么事,柳二公子已经到了,此时正在客栈门口,可要先将他们请进来?”
梁戍慵懒披衣下床:“不必。”
高林一噎,怎么就不必了,还没有动身就如此针对人家,会显得我们很没有礼数。
梁戍在路过窗户时,随意往外一瞥,就见长街上停了少说也有十七八辆马车,再加上护卫与仆役,浩浩荡荡,直拐出三四个街弯。
“……”
高林在旁解释:“听说这位柳二公子向来锦衣玉食,这回既是出远门,又并不知道咱们是去匪窝,带的随从多些,也正常。”
梁戍不悦:“打发走。”
高林领命下楼,找到白鹤山庄的管家。他没有明说土匪一事,只道王爷不愿惊动沿途百姓,所以下令一切低调,不可招摇。
管家面露难色,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旁边的马车里却传出一句:“无妨,忠叔,你先带人回去吧,将阿宁留下便是。”
高林安抚:“柳公子放心,有王爷在,这一路绝不会出乱子。”因为王爷本人就是最大的乱子。
他昧着良心吞下后半句,连哄带骗,总算将白鹤山庄的队伍送了回去,只剩孤零零一驾柳弦安的马车停在客栈前。
而梁戍还没有下楼。
高林心想,到底有什么好捯饬,这么长时间,于是亲自寻去二楼,发现自家王爷竟然还没换完衣服。
梁戍站在卧房中央,两臂大张,领口半敞,一群仆役围着他忙碌,身上云锦布料折出溢彩流光,领口绣花纹,盘扣嵌白玉,可见是实打实在按照相亲的排场梳妆。
高林完全不懂这份隆重是因何而起:“王爷,咱不是不去白鹤山庄了吗?”
“不去,穿给门外那群人看。”梁戍闲闲一抬下巴,“虽然不能去白鹤山庄,但本王依旧心向往之,故以衣寄情,慰藉一二。”
高林:“……”
门外那群人,是梁昱的人。一般天子往权臣身边安插眼线,都是挖空心思暗着布,但梁昱恰好相反,他用这群明晃晃的壮汉,时刻警告弟弟“你要是胆敢忤逆作妖,回来朕就打断你的狗腿”,相当直白。
梁戍整理好衣冠,又喝了杯茶,这才背起手悠闲下楼。
街道两旁仍有一些百姓没有散去,因为反正也无事可做,不如在这里晒晒太阳,另外还有几个可爱胆大的姑娘,她们原是想等着看轿子里的柳二公子,没曾想柳二公子没等来,却等来了王爷。
王爷自然不能肆无忌惮随便看,姑娘赶紧低头行礼,脸通红,心直跳,脑子里满是方才梁戍下台阶的一幕,逆着天光看不清脸,只来得及匆匆一瞥袖口上的纹饰,锦绣蔓延,似万重繁花绽放,贵气凌人。
让柳弦安在客栈门口干等了一个时辰,梁戍觉得心情稍微好了一点,他走到马车跟前,随手挑开帘子:“你——”
话戛然而止,因为柳弦安并没有干等,而是正在睡,熟睡,舒舒服服倚靠在软枕上,右手撑住头,唇角甚至有几分笑意,像是做了个不错的梦,看起来再多等三四个时辰也不是不行。
梁戍放下车帘,反手用剑柄重重一敲车门。
“咣当!”
周围人都吓了一跳,马车里的柳弦安自然也吓了一跳,他的心脏“砰砰”狂跳着,坐直身体,眼底带有一丝茫然。因为车帘厚重,所以只能透进几丝微光,马车内细小灰尘昏昏飞舞,而四周则是鸦雀无声。
他以此判断客栈里的人应该还没准备好,否则兵马一动,断不可能如此安静。
那方才或许是做了个不重要的梦吧。
柳二公子换个姿势,闭起眼睛,继续睡了。
睡得马车外的人都比较震惊。
这究竟是没醒呢,还是醒了也不愿出来?
柳弦安的小厮见着这失礼一幕,也着急,他想上去唤自家公子,又不敢,因为王爷还站在马车前呐,便只好用求助的目光拼命看向高副将。
高林压低声音问:“你家公子这是什么路数?”
“没有路数啊。”小厮赶紧说,“我家公子就是爱睡觉,打雷都不动,得使劲晃他才能醒来。”bïmïġë.nët
高林还在盘算要怎么打圆场,另一头的梁戍已经大步一迈,也弯腰坐进马车。
整件事情立刻变得更加诡异起来。
小厮懵道:“王爷怎么进去了,那我……还能伺候公子吗?”
高林头猛猛地疼。他命人将小厮先安排到别处,自己则是策马护在柳弦安的车旁,“咳咳咳”地清了好一阵嗓子,跟老大爷磕烟锅似的,以提醒自家王爷,凡事不要太过火。
同时还要去向皇上的人解释,王爷如此迫不及待地跑去与柳公子攀谈,一定是因为着急想成亲,啊,来来来,大家即刻动身,不要耽搁。
车队就这么辚辚驶出了白鹤城。
因为王爷正在谈话,所以大家都尽量保持安静,没有一丝多余声响。
柳弦安也就一直安安稳稳地睡着。
无拘神游圹埌之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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