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一路顺风。”方圆圆说。
一股怪异的尘土味和肉腥气从门内飘来,呼吸似的风吹出绵绵热意。殷刃余光看了眼钟成说,站去第一位。
他迈出右脚,试探性地往那片黑暗里伸了伸。确定门内有坚实的地面,他才放心前进。
钟成说紧紧跟在殷刃身后,脚步轻而机警。殷刃下意识想去抓对方的手,可想到那天钟成说皮肤的触感,他来了个紧急刹车,把蠢蠢欲动的爪子缩了回去。
那股奇妙的不自在感死灰复燃,还偏偏挑这种细微之处。
……不过阎王大人挨这么近,应该丢不了。殷刃挠挠鼻尖,继续朝前走。
最开始是彻底遮蔽视野的黑暗。
就像浸入了粘稠的温水,殷刃周身被浮力托着,前进得既轻松又诡异。远处有一点闪烁的光,它安静地摇曳,像是水底看向水面的微弱日光。
殷刃持续朝着那道光走去。温度正好,阴影温柔。行走在这片黑暗里,他有种前所未有的放松感,甚至有点儿昏昏欲睡。
“钟成说……”他张嘴去招呼钟成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水膜。
钟成说哒哒的脚步声在他身后稳定地响着。确定对方没有异常反应,殷刃不再说话,加快了脚步。
那片光亮越来越近,终于,如同横着跨出水面,殷刃走出了那片黑暗。
“浮力”一下子消失,他的周身骤然沉重。
此刻殷刃没空在意这些——他看着眼前的景象,少有地屏住呼吸。
哪怕是在最荒诞的术法中,他也没看见过这样的幻境。
他正站在一条街道的入口。
街道乍看起来很明亮,光照充足,街上还有不少行人——要是只看一个模糊的大概,确实如此。bïmïġë.nët
定睛一看,这条街似乎无穷无尽。街边建筑以某种不可能存在的形式扭曲、交叉、相融,它们高到看不见顶层,伸向天空的方向。
这些建筑比海谷市街道显得更加破旧和肮脏,表面爬满血管似的“爬藤”,一鼓一瘪地抽动。
殷刃伸出手,摸了摸离自己最近的便利店墙壁。它摸上去带有让人不适的温度,像是热腾腾的内脏。
他抬起头,顺着建筑“生长”的方向望去。
这个世界没有天空,也没有太阳。殷刃头顶只有满载黑暗的漩涡。漩涡边缘散出粘稠的灰雾,它时刻不停地转动,搅动着探进去的建筑顶部。乱七八糟的东西失重似的飘着,消失在那片黑暗深处。
那漩涡如同一只俯视众生的眼洞,寂静无声。
殷刃仰着头,着迷地盯着那个不知通往何处的空洞。钟成说从后面拍过来的时候,鬼王大人发根差点炸起来。
等殷刃回过头,他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其余三个人的衣服变了。
葛听听身上多了一套不知道哪个学校的肥大校服,亮蓝色衬上白色,显得有点土气。黄今的衣服变成了维修工套装,脑袋上还多了一顶鸭舌帽。
黄今疑惑地摘下帽子扔远,瞬息过后,他的头顶又出现一顶一模一样的帽子。
钟成说的衣服则成了一套格外板正的西装。和那些销售人员的制服不同,这套黑西装剪裁正好,非常明确地勾勒出这人的身体线条。
他脚上的鞋子甚至也成了皮鞋,擦得锃亮。配上钟成说的无框眼镜,这人像极了刚散会的精英人士。
钟成说有点不自在地磕着皮鞋,解开了领口两颗扣子。他很少穿修身的衣物,像是不太喜欢这种束缚过多的款式。
打量完小钟同志,殷刃无语地看了看自己身上。他的长发重新披散,t恤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换成了一件老式长衫。
好在它是黑色的,不至于让他成为符行川二号。
“喂、喂,听得到吗?”卢小河的声音从单边耳机中冒出,“如果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物变了,不要担心。那是郭来福的意识修正——根据你们的外貌,他把你们转换成了更容易理解的形象。”
葛听听扯扯身上的高中校服,脸上露出一丝神往。然而等她看到校服胸口,小姑娘的面色微变。
【中学】
前面的文字是一串乱码,图案结构看起来像字又不像字,他们读不出任何含义。
殷刃也发现了这一点。
建筑的招牌、街边广告海报、自动贩卖机的商品包装,上面全是乱码似的字——乍看外形正常,却根本不存在于世上。
路上的行人更不对劲,仔细看去,他们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那些“人”脸上没有五官,衣服和物品全都缺少细节,像是几个潦草的色块拼接,显得异常诡谲。
葛听听站得更靠街外侧,她险些被一个快速走过的“人”撞倒。
她刚想道歉,却发现那人停都不停。那东西先是保持着被撞到的样子,以极端别扭的动作继续前进,十几步后,它的姿势才逐渐恢复正常。
小姑娘脸有点发青,她默默退到便利店的立牌后,试图把自己藏起来。
“别怕,那些不是真人,它们没有思想。”黄今言简意赅,“你们也放——”
黄今看向殷刃与钟成说的方向,宽慰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钟成说正双眼放光地刮墙皮,将其收入采样盒。殷刃则兴致勃勃地狂戳自动贩卖机,试图让它吐出一两样神秘商品。
黄今:“……”
黄今:“卢小姐,你那边有什么新指示么?”
“找个据点,先熟悉一下周遭环境。第一个夜晚,不建议在外面过。”
卢小河的声音有些遥远。
“据点建议使用办公建筑或者旅店建筑,你们看到的是郭来福的脑内印象,建筑特征应该很明显。”
识安大厦,特调九组办公室。
说完那句话,屏幕前的卢小河看向郭来福的脑波监测。
活物入脑会引起大脑的反应,她的队友们应该会很快迎来第一个“夜晚”。
卢小河忧心忡忡地点着鼠标,喀哒喀哒的响声里,她将视线投去另一个大屏幕。
上面跳跃着四组数据。
那是特调九组四名成员的情绪波动。
情绪大概被分为“恐惧”和“满足”两个基本大类,下面各自延伸了“哀”与“恶”,“乐”与“爱”四个类别。
四个类别下面又分支似的拓展出“厌恶”“愤怒”“羞耻”“轻松”“好奇”等各种更小的分支,各种数据闪得人眼花缭乱。
档案馆里,情绪会变得非常易于监测。如果里面的人有异心,哪怕他或她演技再高超,面对同伴时,真实的情绪很难作伪。
仇恨、恶意、厌憎……这些可疑情绪会被直接量化,通过四人的腕环传过来。
说老实话,卢小河不喜欢监视队友的感觉,但这是她直属上司的命令。事到如今,卢小河深刻体会到了这种监控的必要性。
葛听听看起来兴奋又紧张,恐惧的读数不高不低,起起伏伏。
黄今的情绪比较平稳,他似乎对这种奇怪场景比较麻木。黄今的读数只有淡淡的“无奈”和些微的“希望”,非常标准的工作状态。
殷刃的情绪读数像是在跳舞。
他的“好奇”上上下下过山车,其中还夹杂着“快乐”“紧张”“担忧”和零星的“失落”。硬要说点可疑的点,殷刃此刻的“喜欢”读数比常见的队友爱和朋友情高一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增量。
只看情绪起伏,他比黄今还要有活力。
……问题在于钟成说。
一点“好奇”与“兴奋”,外加一些“喜欢”,其余没有了。
从最顶上的“恐惧”开始,所有“负面感情”的下属分支,钟成说全部的读数都是零。
钟成说的腕环出了故障?
卢小河做了几次远程重启重连,可钟成说的那一列情绪分支仍是整整齐齐的零。
面对难以理解的异象,钟成说没有半点恐惧、紧张、不安。
这个人只是单纯地好奇着。
这种数据单凭“个人性格”可无法解释,卢小河皱起眉头,无意识咬起笔头。
“小河姐,我们上午才进来,离晚上还远着呢,现在准备据点是不是太早了?”
殷刃的声音从设备中传出,同一时间,他的“好奇”读数再次涨了上去。
卢小河回过神:“哦哦哦,他脑袋里的日夜不能作数。大家算是侵入的异物,他的潜意识一定会有反应。你们大概还有半小时的时间,抓紧。”
……
十五分钟过去,四人齐聚旅馆大房。
郭来福看样子没住过好旅馆。旅馆外面还像那么回事,但此人对旅馆的室内印象非常糟糕。
这间旅店离四人最近,只有两层。它的内部接近于三流青旅,墙壁刷着大白墙,剥落后露出泥灰色的墙壁。
窗帘是暗紫色的,沾满脏污,正死死合着。墙上挂着俗气的装饰画,水泥地板满是裂纹,盖着灰尘。
闪烁的白炽灯下,四张单人床散发出潮味。床单上带着可疑的污渍,床头桌放着满是脏污的可乐和计生用品。
钟成说面无表情地从背包里掏出一张防尘塑料布,在其中一张床上盖好,随后又铺上一张被单。准备好这一切,他才端端正正坐上床沿。
直接落座的葛听听和黄今:“……”
黄今:“人脑子里应该没有病菌。”
就算“档案馆”能将脑内世界物质化,也不能凭空变出有生命的病毒或细菌。真正的生命没有那么好构造,作为灵匠,黄今再清楚不过。
钟成说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知道,就是看着不舒服。”
黄今看了看钟成说身上飘过的“精神健康也是健康”,又看了看那人熟练掏出的酒精湿巾,一时无言。
殷刃则趁机瞥了瞥钟成说的行李。很好,钟成说自己没有带无水洗脸巾,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他心情很好地踱去窗户边,顺手将窗帘一拉——
玻璃窗外贴满窥视的眼睛。
它们整齐地长在一张皮肤上,将窗户遮挡得严严实实。随着殷刃的动作,那些眼睛转动着过大的瞳仁,瞬间全看向殷刃。
见多识广的鬼王大人:“……”
哦。
趁其余三个小朋友没看见,殷刃顺手取来旅馆角落的扫把。
他微笑着打开窗户,扑蜘蛛网似的朝那张眼睛皮上乱戳。后者被戳得满眼是泪,悻悻地落下窗框,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刚进识安的时候,他自己好像也玩过这一手。怎么说呢,郭来福对于“旅馆”的印象,真的挺变态。
没有那张皮子的遮掩,屋内骤然亮堂了不少。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楼下的怪异街道。
时间明明才到上午十点左右,这条街道却已经有了入夜的迹象。
白天不知来源的光照消失,黯淡的街灯下,“行人”的衣服短了些许。他们走得东倒西歪,嬉笑怒骂声比白天响亮许多。但它们只是同一段声音的反复循环,像是提前录好的背景音。
葛听听鼓足勇气,也凑到窗前,看向窗外的怪异景象。
“天黑了。”钟成说看看天色,按时播报。
“很好。”卢小河说,“你们保证门窗紧闭,然后去窗户前面往外看。记住,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你们绝对不要离开房间。”
“接下来的景象,对你们理解这次任务非常重要。”
这边黄今刚锁好房门,窗边的葛听听发出一声惊叫。
殷刃刚跑去行李箱处拿肉脯,他连忙直起身,看向窗外的景象。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阴影吞噬了街道两侧。随着路灯亮起,宽敞的街道上突然浮现出许多“东西”。
街道像是瞬间长出一层霉菌,那些玩意儿将街道整个包覆,浩浩荡荡地蠕动前行。
它们模样各不相同,但与殷刃知道的邪物相差甚远。这支奇妙的队伍不紧不慢地前进,依次涌过窗口下方——
四根孤零零的蜘蛛脚黏在一起,兀自乱蹬,密密麻麻抱作一团。有些东西像是黏液质感的蕨类,朝各个方向弯曲伸展。其中还混着不少抽搐的肉灰色“苍耳”,它们肉虫一般蠕动,沿着街边缓缓爬过。
还有更多的东西在阴影中蠕动,让人看不真切。
这一类怪物数量众多,个头不大。它们约莫有人的小腿那么高,就这样浩浩荡荡挤过街道。
它们所到之处,本就混乱不堪的建筑变得愈发扭曲。街边“行人”被这些东西沾上,很快被扯成七零八落的色彩,污水般渗入街道石砖。
稍高一点的,有点模糊的人形——它们身高约三米,像是高举双臂的焦尸。这些东西伸着漆黑瘦长的四肢或六肢,在夜色中癫狂地摇摆。
嬉笑怒骂声全部消失,街道上挤满了各种怪物,却呈现出一片诡异的死寂。葛听听下意识捂住口鼻,殷刃也放下吃了一半的肉脯袋,礼貌地保持安静。
最糟糕的不是这些。
除了这些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古怪玩意儿,街上还有一头庞然大物。
殷刃把脸挤上窗户,勉强看到了那东西的全貌。
那是个长满巨大孔洞的橙色圆锥体。
它漂浮在空中,质感接近螺壳,比他们选择的旅店建筑还大。圆锥壳子底边长着圈水母似的触须,硕大的身躯在街道上飘荡,漫无目的地撞来撞去。
它碰撞的地方,建筑扭曲得更为夸张。有一栋直挺挺的办公楼扭成螺旋,眼看着就要断掉。
像是察觉到了殷刃的注视,晃过众人所在的窗口时,那螺壳突然挨近,深不见底的孔洞中猛地凸出了什么——
那是一只漆黑的,湿润的眼球。上面不见瞳孔,只有星星点点的粘稠物质。
那眼球比他们的窗口还大几倍。
下个瞬间,眼球又嗖地收回螺壳深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不知什么时候,钟成说走到了殷刃身边。他皱着眉凝视着窗外巨物,明显看得见它。
这些东西不是邪物,殷刃心里清楚。
他没有感受到煞气,更没有感受到凶煞之力。这些东西几乎和当前环境融为一体,与大街上的“行人”没有本质区别。
……可这真的如同卢小河所说,都是郭来福的想象吗?这想象力也太过奇葩了。
“嘭咚!”
一声闷响打断了殷刃的思考。
那分明是血肉碰撞硬物的动静。殷刃连忙回过身。
就在他们身后两步外,黄今双膝跪地,脑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扣了个肉灰色“苍耳”。
它的长刺混入黄今的头发,抽搐得像只生病的小动物。
奇怪的是,黄今对它毫无察觉。他瘫倒在地上,双手直按太阳穴,两只眼珠胡乱颤动。他的面色铁青,看上去焦虑到濒临呕吐。
“我走了丁李子还好吗她没有亲友照顾而且还没有消除记忆我应该多陪陪她……”
“但我现在没有拒绝识安的立场我不想坐牢那样我们的处境会更糟糕……”
“临走的时候我是不是忘记锁门了五天内没法回去确认怎么办……”
他嘴里快速喃喃自语,右手腕环发出滴滴警报声。
“黄今?”钟成说未雨绸缪地按住殷刃,试探着呼唤。黄今充耳不闻,汗水不断顺着他的面颊淌下。
“房间里有东西入侵了?你们不要慌。”
警报声中,卢小河主动开口,她的口气镇静非常:“钟成说,你去确认可能的入侵点。殷刃、葛听听,离黄今远些——”
下个刹那,只听一声巨响,黄今的腕环发出一阵嗡鸣。黄今整个人哆嗦了两下,目光呆滞了几秒。
他像是刚从噩梦中回神,大口喘息,眼神还带着恍惚。
而那肉灰色苍耳滑过他的背,啪叽掉到了地上,软刺在空气中不断摇晃。
是电击,它似乎对那玩意儿有效。
确定黄今性命无忧,钟成说离开窗户,尽职尽责地找起来入侵点。葛听听则如同一只受惊的猫,她噌地冲去房间角落,力求离那东西远点。
【耳朵人:它在尖叫。】确定自己缩好后,她哆嗦着给同伴传递消息。
“没关系,别慌,它们无法对你们造成本质上的伤害。”卢小河安慰她,“不用管它,等时间到了,它自己会消失。”
随着她的说明,黄今抽搐着站起身。他小心地蹭远,朝脏兮兮的床上一倒,独留那怪东西原地抽搐。
见黄今同志自理能力极强,殷刃沉默地拿出手机。他正准备隔空安抚一下葛听听,却发现屏幕上已然弹出了十几条信息。
【siren:我可以吃吗?】
【siren:我可以吃吗?】
【siren:我可以吃吗?】
【那是什么?】殷刃飞快打字回复。
【可以吃的弱者。】它兴高采烈地说明。
殷刃呵呵一笑:【好的,不许吃】
【siren:?】
狗东西傻兮兮的,它给出的信息,殷刃从没全信过。敢情这玩意儿的评级和自己差不多,那他到底算什么,不能吃的弱者吗?
但如果狗东西的话有那么一分可信,这东西绝不是简单的幻象。
殷刃深沉地看着在地上扭动的肉灰色苍耳。他深思片刻,溜向门口,拿起洗脸台下的塑料盆。
接下来扣盆压重物一气呵成,殷刃松了口气。
肉苍耳在里面噼里啪啦扑腾,扑腾声中带着一点儿疲惫。
殷刃没理它。他模仿葛听听的动作,悠然躲去另一个墙角。
不错,至少自己比这个怪模怪样的小东西强多了。
这会儿钟成说正遵循卢小河的指示,在厕所堵偷窥孔——
他找了一圈,还真找到了这样一个破绽。那孔洞大概有硬币大小,藏在破烂的海报后,上面还留着未干的黏液。“苍耳”很可能是从这里钻进来的。
钟成说扯开胶带,利落地堵好洞。
他刚打算往客厅走,只听喀嚓一声,他刚封好的洞又被什么戳开了。
一根细瘦的人类手指从洞中抽回。紧接着又一阵挤压声,另一只“苍耳”也挤了进来。
这会钟成说看了个真切。那东西钻得格外痛苦,看起来不像是自愿进来的。然而一发现钟成说,那苍耳骤然精神,径直扑了过来。
与此同时,那个偷窥孔中传来一阵轻哼。
“啪叽。”
钟成说一把抽飞美滋滋扑过来的苍耳,冲那个孔洞眯起眼。
有意思,他想。
这里除了他们,还有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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