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号楼还有一两间空房,胡桃做主,将老人安排去了其中一间。然而老人还是固执地等在钟成说客厅墙角。他勉强维持着人形,目光始终追随着殷刃。
老人没有吵闹,但那凄惶的眼神着实让人心碎。
“陆爷爷,我不是不让你插手。”
殷刃吃不下零食了,平板上的喜剧也变了味道。
“你能在吕光祖身上闻到陆元元的味道,不代表他就是犯人。吕光祖可能只是共犯,甚至就是个喽啰。万一把人弄废了,元元更不好找。”
“是我冲动,我只是太担心孩子……”老人嗫喏,“对不起啊,好心人,你千万别生气。我以后努力控制,来世做牛做马……”
老人的语气非常卑微,像是怕极了殷刃把自己踢出调查。
“我不需要谁来做牛做马。”殷刃翻了个身,他平躺在沙发上,注视着天花板,“老爷子好好吃饭,比什么都强。”
“好,好。”老人拼命点头。
殷刃瞟了眼时间。显示屏上的数字正从22:59变成23:00,他理理衣服,敲响了钟成说的门。
“我想再去趟鬼市。”殷刃说。
“昨天不是刚去过吗?”几秒的静默后,门内传来钟成说的回应。
“昨天净忙着查案,都没正儿八经逛。放心,我不买东西,两点前绝对回家。”
钟成说没答话,门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下一刻,穿戴整齐的钟成说打开卧室门。m.bïmïġë.nët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不用,你睡吧。我去找徐姐带路,她可是和识安正规合作的。”
“我跟你一起去。”钟成说重复了一遍,“我是你的搭档,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殷刃:“……”
殷刃:“这回是我的个人兴趣,路费没法报销。”
“那就aa。”钟成说杵在门口,一动不动。
“老天爷,我又不会走丢。”殷刃使劲抹了把脸,“钟哥,你说你要是成家立业,也要这样天天跟着我吗?小心未来的嫂子心烦。”
“我是不婚主义者。”钟成说认真地回答。
殷刃无话可说,低头开始约车。
再掰扯下去,反而显得可疑。反正他也没说谎。今天这趟,殷刃还真没计划买东西。但某种意义上,这也不算个人兴趣——
吕光祖不对劲。
吕光祖无疑有呼吸和心跳,生机不似作伪,殷刃却在他眉目间看到了死相。
按理来说,这人本该死了。
然而那死气不算明显,犯下死忌、倒撞邪祟、逆天借寿、尸蛊入脑……可能太多,殷刃决定先查更突出的线索。
毕竟不对劲的不止“死相”一处。
吕光祖身上有股细微的、不协调的草药气味。草药气息不止一道,通通是药铺里没有的冷僻货色。它们不常见于治病方子,玄学上的用处更大些。
可惜那股草药味道被调和得很好,殷刃也只能嗅出其中最刺鼻的几味。
吕光祖既然是夜行人,这些怪药多半能在鬼市买到。找卖家多打听几嘴,有可能探到方子。在家瘫着,殷刃被陆老头子盯得心里难受,出门去鬼市半逛半查一番,想来是个不错的主意。
谁能想到,钟成说如此固执。明明昨晚刚熬了夜,今天他居然还坚持要一起去,活脱脱一块人皮膏药。
殷刃简直不知道该感动还是警惕。
“车到门口了,走吧,失眠了别怨我。”殷刃悻悻地表示。
见两人再次造访,徐姐丝毫不吃惊。她笑吟吟地表示“年轻人就是好奇心重”,再次引他们进了鬼市。
“既然都来了,你们先逛,我去给小殷登记下。”她说,“小殷是驭鬼师,引路术得学会。不然每次还要大老远跑来,怪辛苦的。”
“就走大道,别往胡同里走。”临离开前,她还是絮絮叨叨地叮嘱。
今夜天气不错,鬼市上头顶着满天繁星。两人戴了一金一银两个脸谱面具,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中间。
就算这身打扮奇奇怪怪,来往路人没几个侧头。
为了遮掩身份,街上人戴什么的都有。普通些的规规矩矩戴口罩,时髦点换成防毒面罩、摩托头盔。甚至有一路人往脑袋上扣了油彩鲜艳的“大头娃娃”头罩,夸张的笑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阴森。
没有徐姐盯着,周遭的空气瞬间变得黏腻。视线与低语如同污水,它们爬过老屋的屋檐、流过地上的青石板,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
部分低语声来自往来人群,另一些则源于无人角落。无数道目光扫在两人身上,低语声合着灯笼烛芯的拍子,在他们周围盘旋不去。
夜雾漫过湿漉漉的石板路,顺着斑驳的墙根流动。空气中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腥甜,仿佛腐烂的水果和油脂。
街道上的热闹有点变味,活人行走却如阴兵过境,动作满是阴寒压抑。
就在这扭曲的氛围里,戴着金面具的钟成说伸出手。他静静站着,手心朝上,仿佛在邀舞。
殷刃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了钟哥,你要零钱?”
钟成说:“……要你的手,防止走丢。”
引路人徐姐都没这么操心,这人有时候真的认真过头。殷刃无奈地伸出手去——钟成说的手谈不上温暖,好在没什么手汗,皮肤触感也不错。
维持着手牵手的姿势,鬼王大人开始在红灯笼摊子寻寻觅觅。
鬼市乍看杂乱无章,仔细一瞧,倒真让殷刃看出几分玄机。
鬼市两边的古屋有好有破,破屋前的摊子,东西大多是些破烂儿。而那些阴森的大宅门前,要是有红灯摊子,货物里必然有两样说得过去的东西。
红灯笼摊子大概分三类,卖成品灵器、卖玄学界情报,剩下就是卖材料的。殷刃动动鼻子,很快找到了一个大药摊。
摊子摆在一所无人大宅前,黑洞洞的大门上挂了“悬壶济世”的牌匾,摊主多半有点来头。
摊主整个人蜷在黑暗里,呼吸声很轻,不时有烟雾幽幽飘出阴影。
大门跟前,红布上整整齐齐摆了八个紫檀木药箱,看样式是老物件。和通常药箱不同,每个小小的木抽屉上都刻满符文,有几个还贴着指头粗的黄符。其中一个不时挣动两下,像是关了什么活物。
“死人发——棺底沙——年头足嘿,店里去陈货,不二价——”
伴随着怪异的吟唱,摊主从黑暗里伸出一支旱烟斗,往石板地上磕了磕。
烟斗里掉出来的不是烟灰,而是某种血痂似的东西。它们在地上弹弹跳跳,一股怪异的香气登时裹住二人。
殷刃瞥了眼钟成说,转弯抹角地问:“您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没有标签吗?”
摊主收回烟斗,哼笑一声,理都不理他。
殷刃只好继续:“这里卖不卖调好的药包?类似于胖大海,能泡茶的那种……”
有钟成说在一边盯着,他绞尽脑汁地挑话题。
吕光祖身上味道最重的一味药,鼠目枸杞。这东西只长在吃肉的鼠尸上,果实黑白分明,像极了老鼠眼珠。
这东西晒干后可拿来泡茶祛秽,就是一股加热后的腐肉味,没几个人愿意喝。就殷刃所知,它只会被用在一些极偏门的方子里。
“我最近碰见不少脏东西,身体不舒服。听说鬼市灵药多,特地托人带进来看看……我不懂这些,要是失了礼数,您别往心里去。”
殷刃半蹲在摊前,听起来可怜兮兮的。
“您这边是我见过最好的摊子,希望大师帮我指点指点……”
黑暗中的呼吸停了,一道目光将殷刃从头扫到脚。
“鼠目枸杞,3600一两,人工培植。”声音属于一个老太太,听起来冷冰冰的,“买一两回去,每日早晚取十颗泡水,喝完就差不多了。”
“最近有没有别人买?还请您拉个线,中介那边咨询费用太高,我想问问境况差不多人。”殷刃言辞恳切,“您要记得,我7200一两,好不好?”
“有倒是有一个,就怕你想治的,他想治的,压根就不是一种病。”老太太又开始哼笑,“老婆子我不赚这个钱,免了。”
“光看买的药,您能看出来?”
“那人还买了李木根和活人齿,那些东西可不能沾水。”老太太又磕了磕烟斗,“3600一两,不二价。”
看殷刃掏手机,钟成说:“你不是说不买东西吗?”
老太太磕烟斗的动作瞬间顿住:“?”
殷刃干笑:“你不来我不买,你这不是来了嘛。老姐姐,帮忙包一两。”
钟成说:“你要是不舒服,可以去医——”
“包一两谢谢。”殷刃提高声音,猛攥钟成说的手。
钟成说诚恳表示:“你攥痛我了。”
老人用旱烟杆挑出个二维码,又从药箱里取了些干眼珠似的东西。收完款,她从黑暗中探出手,麻利地包了个小纸包。
“听我句劝。找相好的,还是要找机灵人,甭找木头。”她用烟杆挑起纸包,伸到殷刃面前,语调似笑非笑。
钟成说刚打算继续问,便被殷刃一把拽离摊子。
“你最好先去医院查一查。”两人在人群中走得够远了,钟成说有点委屈地开口,“这些东西来路不明,卫生无法保证,不要入口。”
而且贵得吓人,比上好茶叶还要夸张。
殷刃知道,这人眼里,自己大概活生生一个冤大头。他清清嗓子:“你看婆婆的摊子多气派,她肯定是个人物。咱们不熟悉鬼市,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钟成说思考片刻,勉强点点头。
殷刃松了口气,开始在心里飞快回忆。
鼠目枸杞、李木根、活人齿……
血肉引子加鼠目枸杞去秽,与李木根磨碎混成泥,作为基底。再调香似的用各种药材浸透,以活人齿做的杵子细细捣烂定型。最后加除味的羔羊脂,便可做成“人香”。
对于活人来说,人香没有半点味道。但对邪物来说,人香可以盖过使用者的气味,让邪物将其错认为“血肉引子”的主人。
……沾上元元气息的,未必真是吕光祖。
可能有人让吕光祖涂了真凶的人香,再叫他来警局“自首”。想来也是,“调人香”是灵匠高手才能做的活计,吕光祖只是个末流驭鬼师,压根没这本事。
殷刃猛地回身,朝来时路快步走去。
可惜终究慢了一步,他们才离开七八分钟,那老婆婆便收了摊,不知道去了哪里。
“你想退货?”钟成说迷茫地问。
“不,没事。”殷刃沮丧地抓抓头发,“忘了问她用凉水泡还是热水泡而已。”
顺藤摸瓜,他说不定能揪出那个灵匠。可惜时间不能拖太晚,还是改天再来找人吧。
“我的建议是别喝。”钟成说打了个哈欠,“至少先去……”
“我懂,去医院。”殷刃打断此人的复读,他抬起交握的手,松开手指。
钟成说:“?”
“有人咋呼被攥痛了,我看看用不用进医院。”殷刃戳弄钟成说手背上的指痕,“……嗯,还行,问题不大。钟哥,你年岁不小了,我就不给你吹了啊。”
果然,钟成说的关注点立马被带偏。他凝固在原地,努力理解两个话题间的逻辑。
殷刃好笑道:“怎么,难道你真想让我吹吹?”
钟成说还没来得及否认,就见这人低下头,微微掀起面具一角。
“呼——”
微凉的吐息拂过手背,如同最柔软的丝绸滑过皮肤。钟成说仿佛被火舌燎到,猛然抽回手。这回他也慢了一步,尽管手回来了,那份触感顺着神经爬上,让他头皮麻了一瞬。
不知是不是最近作息不规律,钟成说猛然一阵心悸。
他身边,殷刃早就直起了身子,他对钟成说触电似的反应不以为意:“走,找徐姐去——都快两点了,你还是早点回去睡觉吧。”
……
几个小时后的上午,殷刃麻木地坐在海谷市人民医院。
不至于吧钟成说,熬了两个夜就不行了?
今天早上,他眼睁睁看着小钟同志按时爬起床,直接打电话给卢小河请假。
“去看病。”关于请假理由,他言简意赅地表示,“我申请带殷刃一起,帮他回忆医院看病流程,他那边可以记为正常出勤。”
然后殷刃就被搭档拐到了市人民医院,一脸懵地陪着钟成说挂号等位。
钟成说挂的是心血管内科,殷刃总觉得这几个字有点眼熟。
还没等他回过味,【1013-钟成说】的号跳上等候区的屏幕,“请1013钟成说前往2号诊室”的语音播报炸响在耳边。
十来秒后,孙栖安、殷刃和钟成说在诊室内面面相觑。
孙栖安乐了,她利索地接过病历和医保卡:“不是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回事?熬大夜不舒服?”
殷刃:“……”神医,还真一语中的。
钟成说却摇了摇头:“7月24日凌晨开始出现不适,症状有心律不齐,偶尔心悸。严重的时候体温升高,伴随轻微的手麻和头晕。”
钟成说一边说,殷刃一边用手机搜索症状。孙栖安还没开口,鬼王大人就变了脸色:“完了,这看起来很严重啊?钟成说他要不要住院?”
孙栖安呵呵笑了两声,她温柔地看着殷刃,直到殷刃在那“温柔”目光的逼视下缓缓放下手机。
“不用太紧张。你先去查个血项和心电图,我们先看结果。”确定殷刃不再乱查,孙栖安的目光转回钟成说。
一个小时过去。
“心肌酶正常,心电图没有任何问题……你觉得不舒服,有可能是心理压力太大或者休息不足。平时注意睡眠,不要太过疲劳。”
孙栖安凝神查看结果。
“手麻和头晕也可能是颈椎、脊椎问题导致的。实在不放心,你也可以查一查这两项。”
钟成说沉默地瞪着检查结果,像是在等那些数字自己开口解释。
“他没事?”殷刃问。
“比绝大部分人都健康。”
“那就好。”殷刃点点头,光看钟成说那些可怕的生活习惯,不健康简直没有天理。
“心理压力太大……”钟成说没有加入对话,他皱着眉喃喃,“我心理压力太大……?”
“是啊,你们最近一直在查案子,压力大也正常。”孙栖安安慰他,“你想想,这种情况有没有相似的触发情境?”
比如面对尸体,追踪嫌疑人之类的。考虑到门外还有别的患者,她没有说得太直白。
钟成说缓缓扭过头,看了殷刃一眼:“有。”
比如与某人几次特别的接触,他想。
“那就对了,可能只是紧张之类的心理因素导致的。”孙栖安说,“我先不给你开药。要是休息后还有这种症状,你再过来一趟,给你挂个24小时心电图。”
钟成说认真地点点头。
殷刃正等得昏昏欲睡,见诊断结束,他一下子来了精神:“钟哥,医生都让你好好睡觉了。今晚我自己去——诶诶,你抓我干嘛?”
鬼王大人被拽住衣服,被迫做了一套基础检查。
“心理压力太大。”钟成说严肃地嘟囔,看样子恨不得把殷刃怼进医院实验室。
傍晚,两人各抱着一堆检查结果,灰头土脸地出了医院。
“真好,我们都这么健康。”殷刃从齿缝里挤出词儿,“啊,我记起来怎么看病了,完全记起来了。钟哥,谢谢你,我真的谢谢你。”
钟成说就差抓着他兜一圈男科,殷刃简直心有余悸。
“今晚我要练习进鬼市的术法,可能顺带逛一逛。”殷刃继续咬牙切齿,“你要跟我熬第三个夜吗?”
“我知道了,今晚你自己去吧。”钟成说失魂落魄地垂着头。
他原以为突然袭击下,医院能查出个所以然。结果殷刃各方面都健康得不得了,连当初那点营养不良都没有了。看来自己“动不动琢磨殷刃”的压力还要继续,令人头痛。
殷刃斜了他一眼,也没与他置气:“这么晚了,咱们就在外面吃吧,不如喝碗羊肉汤?”
“嗯。”
“你请客?”
“嗯。”
“你认识夜行人的‘阎王’吗?”
“不认识。”
……
时间很快到了凌晨。殷刃遵照徐芳的教程,站去了4号楼的楼梯间。
他们家在六楼,楼梯管够。
殷刃拿出狗东西照明,他屏住呼吸,默念术法,顺着漆黑的楼道逐级向下。果然,一分钟过去,他又回到了熟悉的鬼市街道。
殷刃扣回脸谱面具,踏入夜雾。
没有钟成说盯着,殷刃这回没做无用功,他直冲彭老狗的摊子。见这人气势汹汹冲来,彭老狗手一哆嗦,差点把香炉给打翻。
“原来是你呀,又干啥?”确认完殷刃的身份,老头贼兮兮伸出脑袋,左右看了看。
“情报。”殷刃直奔主题,“那个在‘悬壶济世’匾下卖东西的老太太,你认识吧?”
“68。”彭老狗比了个手势,倒没故意吊他胃口,“肯定认得,卖药的小孟婆,挺厉害一人。她也就到这处理卖剩的次品,平时都不屑于来的。”
“怎么找到她?”殷刃当场转过去68块钱。
“1888。”彭老狗咧开嘴,露出没剩几颗的牙。他的脸庞浮在黑暗里,嘴角高高吊着,看起来像张皱巴巴的人皮面具。
“648。”殷刃还记着上回的还价结果,“我没在查案,报销不了。”
“这消息只能1888,”彭老狗呵了声,胸口的人面疮一阵蠕动,“您要昨儿来,或者明儿来,648也就卖你了。但今天么,今天不成。”
“为什么?”
“小孟婆在鬼当铺里拍东西呢。要是告诉你怎么找她,你白赚个进鬼当铺的法子,那我可就亏大了。”
殷刃啧了一声,再次转账。
“带我去那个什么鬼当铺,就现在。”
看着钱到账,彭老狗笑眯了眼。他迅速收好摊子,颤巍巍站去殷刃身边。
“后生可畏,你这胆儿也太肥了。”他用哼小曲似的古怪调子哼道,“你自己要去,事后识安问起来,我不担责任……被卖了可别怨我啊?驭鬼师没了鬼,那就啥也不是了。”
殷刃转转手中的手机,微微一笑。
“无妨,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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