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问斩是一家人,两男一女———一对老夫妻和他们的儿子,他们合起伙来杀了人。
老两口看起来老实巴交,他们的儿子看起来二十左右,模样还算清秀,要不是看告示,谁能相信她们杀过人?
天色暗沉,风刮在脸上有如刀割,看热闹的依旧不少,甚至越聚越多。
“那话怎么讲,忍一时风平浪静,啧,为了个纨绔,一家人子全搭进去了。”
又有人啧然道:“这小郎倒是个美人,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唉,走走走,别看了,瞧那一脸怨气,怪膈应人的。”
一时间众说纷纭,评头论足指指点点,在这混乱之中,没人注意到一匹黑马从市口飞驰而过。
杨思焕勒了缰绳,马蹄高高抬起,当即顿在原地。她的目光穿过黑压压的人群,落到行刑台上,三个穿囚衣的人低头跪在那里。
冷风吹过,撩起杨思焕的衣摆。
她伸出手,一片小小的雪花落到掌心,很快化作水汽散在风中。天空下起细面子雪,初雪来得有些早——十一月才刚开始,今天是月头。
张珏叫她来清人数,本应是四个人,这里却只有三个。
这案子中的死者虽是死有余辜,但身份极高,是正四品通政的嫡幼女,平日里作恶多端,案发那日跑到东街的包子铺闹事,混乱之中被人扎了一刀,当场毙命。
今日跪着的便是包子铺老板一家,在这呜咽的风口,当中的年轻男子半低着头,杨思焕看着他,心不由的一颤。
她本以为刑部押的都是恶贯满盈的罪犯,想从中找个将死的犯人试朱承启的药,好决定什么时候给方仕林脱身。当然,这种事情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张珏那厮居然说办就办妥了,这一点令杨思焕很是吃惊。
这一家四口还有个十多岁的女孩,正在刑部牢中待审,若不是张珏,今日该斩的便是四个人。
不过,据杨思焕所知,那案子有诸多疑点,刑部用过几遭刑,这家人至今都不承认自己杀过人,凶器也不是寻常菜刀,而是做工精致的细刀。
但那死者家族势力复杂,死者的母亲本身就是正四品要员,加上背后的诸多关系,刑部迫于多方压力,只好将这案子尽早了了。
在这封建社会,一个卖包子的是没资格讲道理的。念及此,杨思焕摇头轻叹一口气。
午时将临,监斩官已经落了座,那种场景杨思焕不愿看,御马逡巡,掉了个头准备离开。
她夹了马肚没行多远,就有人迎面骑马而来。
“回避!”那人振臂高呼,身着玄青色飞鱼服。
围观百姓立刻让出一条道来,那人行到行刑台前却不下马,不紧不慢地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
“太女有令,此案交由三司会审,之后再做定夺。”
此言一出,半条街都沸腾了。
想那久居深宫的人,居然会管这种小人物的死活,两个监斩官面面相觑,一时愣了神。
这时候人群中走出一个人,那人只手撑了把伞,所到之处鸦雀无声。
“娄大人。”
来人是刑部侍郎娄肖,近年平反了不少旧案,因此开罪了不少同僚,但在百姓眼中的威望很高。
娄肖点了头,又问:“有问题吗?”
两个监斩官回过神来,异口同声地应了:“没......”
这案子距今有半年多了,近几个月里皇帝御驾亲征,太女监国。刑部侍郎娄肖执意上书,将这案子捅到东宫。
本来不过是件再普通不过的案子,经朱承启的朱笔批过,就变成大案,闹到三司会审的地步。
原本判了死刑的囚犯被大理寺的人带走,看热闹的也散不少。
细雪落地成雨,满地阴湿。
杨思焕回头看着空荡的行刑台,记起自己在刑部大牢的那几日,想起自己也曾像蝼蚁一般,任人拿捏,生死全在某些人的一念之间。
在纷飞的雨雪中,她闭了闭眼睛,风刮在脸颊两侧,早已经没了知觉。她高坐在马背上,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东边太阳西边雪,东城上空的阳光破云而出,为远处的山头勾上金边。
看着眼前的一切,杨思焕不禁想,这么多年,她碌碌无为,做着自己厌恶的事,只看到腐朽和黑暗,却忘了还有娄肖那样的人存在......曾沸腾过的热血再次被点燃。
这一刻,她好像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事。顿时长出一口气,攥紧缰绳的掌心滚烫,整个人都轻松许多。
雪还在下,雪水从杨思焕脸颊滑落,她扬首打马而去。
三司会审定在十二月中旬,所谓三司便是大理寺、刑部、都察院,若三司会审仍无果,就得交由九卿五部圆审,礼部也在这五部里头,只是杨思焕入仕几年,从没遇见过五部圆审,就连三司会审都很少见。
自杨思焕路过断头台的那日后,她就打消了拿人试药的念头。
一来不忍心,二来,她觉得先前的想法太过被动,始终都在被牵着鼻子走。这种感觉就像在踩梅花桩,她们要她如何,她就得如何,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帮孙协填账之事如此,杀方仕林亦是如此,这些都不是她所愿。她想了好久,虽然不愿意,但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能力不够、且没有主心骨,自然就只有被别人推着走的份。
杨思焕现在在礼部,不像刑部那般刺激,每天对着的多是公文、礼制章程,礼部上下总是一团和气,说得好听是和谐稳定,实则是碌碌无为和稀泥,每天都过得差不多。
她仔细想一想过去的几年自己所作所为,不由地自嘲,于公务上,陶尚书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甚至都不用多考虑上级的意图,就这么安安稳稳的过了。
于人际交往上,她自知太闷,若非必须打交道的官员,她都不会主动去接触。她性格使然,这样并非不好,只是她如今的身份不容许。
人不能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个道理她早就明白,只因趴在这个舒适区已经习惯了,懒于迈开步子走出去。
她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天南海北地想,在她看来,自己之所以在官场上格局不大,是因为眼界太小。
上了几年的朝,她也观察出来了,那些在朝堂上发言的人,说话都是一套套的,一半清楚一半朦胧,却总能入永宣帝的耳。
她曾供职翰林,需要拟旨,对于这些,她在观政时不是没注意过,只是之前注意力都放在话意里,而非形式上。
现在想来,杨思焕觉得自己错失了好多学习的机会。
譬如陆太傅当庭进言请求永宣帝为齐王封藩说得话:首先老太傅说话很会挑时机——想必这个事她已经在心里码了好久,半年、甚至一年,她一直在等,等前线来捷报的那时,丝毫不犹豫,当机立断马上站了出来。www.bïmïġë.nët
其次,她身后有人附议,想必在说话之前都已经打过商量了。
最重要的是,她说话既不绕,表达出来也不显突兀,这就是说话的艺术了。
杨思焕翻了个身,将诸如此类的场景一一翻出来,可惜后来她上朝疲了,拟旨的事交给下面的人,朝中谈的那些无关她的事,她也只是随便听听,没往心里去。
而现在她意识到,很多看似不相关的事,暗地里却结成了网,终有一日会将所有人网在一起。
来这世界这么多年,她还是抛却不了理科思维。想事情总是喜欢条理分明,按部就班——这样也未尝不好。
杨思焕生怕自己过了几日又会安于现状,继续被推着走,便像读书时那样,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就像计划书一样。
几场雪过后,已是隆冬时节,因皇帝御驾亲征士气高涨,北漠之战捷报连连,年末之际永宣帝班师回朝。
那日城门大开,万人空巷,副将徐占庭将军骑马荣归,肩上带了伤,依旧威风凛凛地高坐马上。永宣帝却在马车里,极少露面。
次日天不亮,有人来敲杨家的门。来人是周威。杨思焕正穿着衣服,听说周威来了,便着人请她去客房等。
周威将茶杯拿了又放下,抚掌拧眉,在屋里转来转去,终于看到杨思焕过来。
她道:“昨夜子时皇上驾崩,遗诏已入内阁。”
杨思焕愣住了,不是昨日才班师回朝吗?怎么今天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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