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看厨房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只烤鸡千娇百媚地躺在盘子里,矫健地跃上了灶台。
谁知它刚刚张开嘴,尖尖的牙齿还没有碰到金黄酥脆的烤鸡,就被人捏着后脖颈上的皮拎了起来抖了抖。
一道声音在它身后幽幽响起:“小狐狸,偷吃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小狐狸四肢在半空中疯狂划动,实在挣扎不开,才泄气地“吱”了一声,蔫蔫地开口说:“你这个读书人真小气,族长说书生看到小狐狸都会给它鸡吃的,你一点都不书生。不吃你的鸡了,你放开我。”
那人穿着一身儒生衣裳,气质温润如玉,听见狐狸说话也不害怕,反而是被它这番言论逗笑了,拎着狐狸皮把它转过来和自己脸对着脸,用一种骗小孩的口气说:“你看你每次都会被我逮到,总是吃不到好吃的。要不这样,你不是说你族长让你入世学习么,你留在我这里,我教你如何?每天都有烤鸡吃哦。”
小狐狸耳朵抖了抖,眼神止不住地往烤鸡上飘去,最终还是受不住诱惑,咽了口口水说:“真的?”
“真的,不骗你。”
“那……那好吧。”
那人松开了捏着狐狸皮毛的手,小狐狸在轻盈地落在地上,瞬间化为一个穿着水红小裙的少女:“那就说好啦,你是读书人,你们人族不是说读书人不打诳语么?你不能骗我。”
儒生扶额道:“是出家人不打诳语。”
少女道:“都一样,都一样,总之你不许骗我。”
儒生名叫魏进之,因为被人排挤,从京中被贬到南州。
他在来南州的路上被土匪绑了去,刀都已经架在脖子上了,却没想到天上突然掉下一只红毛小狐狸,一屁股把土匪砸晕了。
别的土匪见状上来,想要抓住坏事的小狐狸把它弄死,小狐狸却突然变成了一个红衣少女,三两下解决了这些土匪解决,只剩下一个坐在一旁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魏进之。
少女好奇地转过头来,发尾在空中划过一个俏皮的弧度,就像是划在了魏进之心上。
他本来就喜欢读一些志怪小说,此时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妖,心头一动,但小狐妖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转身消失在山林里了。
魏进之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但没想到路上烤野鸡的味道居然将小狐狸引了出来。
他烤野鸡很有一手,鸡外焦里嫩,金黄酥脆,冒出来的油滴落在火上,发出“滋啦”一声轻响。
小狐狸警惕心很重,只想偷偷地摸一只鸡腿吃,他偏偏将烤鸡看得紧得很,就是让它不能得手,眼巴巴地跟在他后面。
他一路烤着野鸡,引诱着小狐狸随他到了南州。
此时他终于将小狐狸骗到手,他也不急不躁,气质温润,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魏进之确实履行了他的诺言,让小狐狸扮作他远房的表妹,握着她的手教她读书写字,教她人情世故,一点点让她依赖自己,把她留在了自己身边。
小狐狸初入人世,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魏进之也不拘着她,随她漫天遍野地到处玩。
小狐狸贪嘴,傻乎乎被人在吃食里下了药,就要被拉去卖掉,一个娇娇媚媚的女子将她救下,带到华灯高挂的花楼中。
她不知道什么是花楼,只知道这叫折花的姐姐救过她,就日日去找她玩,和她讲自己和魏进之的事情,一来二去,折花和魏进之居然也熟了。
某日小狐狸又拉着魏进之去金缕楼找折花,趁着小狐狸带着折花的儿子出去玩,折花挑了挑眉,单刀直入地问魏进之:“你喜欢楚楚?”
魏进之虽然知道她将楚楚支出去是有事情要对他说,但他没想到她这么直接。
他右手握拳,抵在唇边低咳一声。
他知道楚楚将救过她的折花看成是和族长一样的地位,竟然有了一种见岳父母的紧张感,虽然脸上有些发红,但相当正式道:“对,我心悦于楚楚。”
折花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他忍不住挺直了腰板,任她打量。
折花却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之大,将他拍得一个踉跄:“好,楚楚心思单纯,你能护着她也好。但你可要记住,若你对她不好,我定饶不了你。”
这一切,只顾着往嘴里塞东西吃的楚楚当然是不知道。
南州地方偏僻,民风自然而然地残留了蛮荒时期的一丝彪悍。
这里有个习惯,男子要是有心悦之人,便送她一个缠着红线的银镯子,若对方收了,那就是愿意同他结秦晋之好。
魏进之捧着一卷书站在窗前,视线却半分没放在书上,心神不宁将手时不时伸进袖子,待到听到楚楚轻快的脚步声时,手心出了一丝汗。
他面色如常,拒绝了楚楚要跟他一起去的要求后,悄悄地搓了搓衣服,将银镯拿出来,道:“对了,这个给你,是保平安的。”
楚楚新奇地晃了晃手臂,缠着红线的镯子在白皙的手臂上荡来荡去。
魏进之屏住呼吸,轻轻问道:“你喜不喜欢?”
楚楚轻快道:“当然喜欢啦,之前的就看到好多姐姐戴,早就想要一个啦!”
魏进之松了口气,紧张的嘴角松懈下来,露出笑容:“喜欢就好,等我回来……”
楚楚伸出一根手指将镯子推到手腕上又从手腕上推到小臂间。她玩上了瘾,漫不经心道:“等你回来怎么样呀?”
魏进之默了默,说:“给你个惊喜。”
他刚才满心紧张,此时又装满了欣喜,以至于一向万无一失的他竟然没考虑到楚楚到底知不知道接受了这个镯子是什么意思。
其实即使他知道也不会为难,因为他有把握带着楚楚一步一步明白何为情爱。
如果他没有拒绝楚楚一起去那个小渔村的话,如果他没有在之前因为看到南州竟然将冥婚的女孩直接活埋而下定决心整治的话,他本可以在归来之后,送给楚楚一场盛大的婚宴。
可是世间哪有那么多如果,而魏进之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放着这种事情不管?
魏进之在小渔村遭到意想不到的民反,他被怒火冲天的百姓打得奄奄一息。www.bïmïġë.nët
他的血渗进小渔村的坟地里,渗进下面新埋下的关着十二个少女的棺材里,混合着少女因为挣扎而沾在棺材盖的血一起,滴落在她们娇嫩死青的脸上。
魏进之腕间滚烫,楚楚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给他签订的连契此时爆发出一道刺眼的光,下一刻,楚楚便出现在魏进之眼前。
楚楚看到这样的魏进之,如遭雷劈,眼睛瞬间发出红光,露出狐狸的凶态来,她抱着魏进之,试图替他疗伤,可却只能看到魏进之越来越虚弱。
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喘着粗气问:“是谁?是谁!我要杀了他们!”
魏进之感到自己的力气一点点消散,意识已经涣散了,但听到楚楚的声音,感到自己面上湿漉漉的,又强行将意识塞回自己的身体里。
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只能努力抬起颤抖的手,凭感觉伸向楚楚的方向。
楚楚一把将他的手握住贴在脸上,感到他指尖的温度都在消退,终于止不住地大声啜泣起来。
魏进之轻轻地将她脸上的眼泪抹去,柔声哄道:“别哭啦,不要去杀人,好不好?”
他想起不知道是从哪里看来的一个说法,是说妖若是杀了人,就会染上血腥,很难在修行上再进一步,甚至会成为暴虐之辈。
他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他不敢冒这个险,他又怎么忍心让他那单纯的小狐狸变成那个样子呢?
楚楚带着他从坟地里逃出来,打红了眼的渔民见魏进之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姑娘救下,抄起农具又冲上来打杀。
楚楚护着怀里的魏进之,只能左躲右闪,好不容易狼狈地从他们的包围圈中冲出来,逃进了一个没有神像的破庙里。
魏进之感觉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睁开眼睛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声道:“楚楚乖,别替我报仇,好好修炼……我……我心悦你……你答应了的……”
他的手落了下去,带着对他的心上人无限的担忧,恋恋不舍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魏公子!”楚楚哭喊道,“魏进之!你醒醒!”
然而斯人已逝,再也没人会坏心眼地捏着她的后脖颈不让她偷烤鸡吃,再也没有人会耐心地握住她的手,一笔一画地教她写字,再也没有人会温润地哄她道“好啦”。
她忽然想起族长以前对她说的一个秘法,他们妖族若是愿意舍弃自己的所有修为,祭出元丹,尚且又一丝希望留存住尚未消散的魂魄。
她自愿用一身修为换魏进之魂魄不散,可上苍并未眷顾她,魏进之的魂魄最终还是回归到天地之间。
她感到淡蓝色的魂光眷恋地蹭了蹭她的唇,随即消失在天地之间。
这一刻,无限的恨意在她胸中燃烧,她双眼彻底变成了红色,周身的狐火点燃了破庙和破庙外的草地。
她从喉间挤出声音:“我、要、你、们、死。”
然而,正当她要大开杀戒的时候,银镯子滑了下来,冰凉凉的挂在腕间,唤醒了她的理智。
她想起魏进之最后的遗言,狠狠地闭上眼睛,最终收起狐火,抱着魏进之的尸体,留下被烧得漆黑的破庙飞身离开。
她无处可去,只好抱着魏进之去金缕楼找折花,折花果然收留了她。
后来,她回到将魏进之的东西尽数收起来时,一张笺纸从魏进之从来不给她看的匣子中掉落下来。
她附身捡起,笺纸的正面写着一句诗:“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注】”
原来,魏进之十七被点为状元,曾经在朝廷做到了户部尚书。然而王族好佛,竟不顾国库空虚,强行用大量可用于修炼的昂贵香料去迎佛,得罪了朝中大半官员和泰半王族,被一路贬到南州。他那时心灰意冷,悲愤之下写下了这句诗。
然而楚楚将笺纸翻到背面时,却看到了另一行字:“惟愿白首不相离,吾心归处即是家。”
她变成小狐狸,将笺纸团在身体里,长长地做了个梦。
梦里,魏进之给她戴上那只红线绕了的银镯,带着许诺给她的惊喜,穿着大红的喜袍,风风光光地将她娶进了家。
他们也时不时地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但结局总是魏进之给她烤上一只香喷喷的烤鸡,哄得她眉开眼笑的。
他们就像寻常夫妻,在一起生了几个孩子,孩子淘气,魏进之将他们一个一个叫进书房里训诫,警告他们不许再惹娘亲生气,而她就站在旁边扑哧笑出声来。
一滴眼泪落在笺纸一角,瞬间被笺纸吸了进去,墨遇到泪水晕染开来。
一梦经年,楚楚再睁眼时竟不知道今夕何夕。
再之后,连折花也带着小雀儿离开了金缕楼,这偌大南州,只留下了楚楚孤身一人。
楚楚道:“我因为想要留住魏公子的魂魄,用了元丹。虽然没成功,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的妖力也慢慢开始枯竭。我那时候举目无亲,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听说神庙很灵,就把魏公子离世时的那座庙搬到了金缕楼地下,虽然不祭拜,但也时常去看看。后来有个黑衣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到了地下,给我一个阵法,告诉我如果借助它修炼,我可以很快就恢复到巅峰状态,甚至修炼也可以一日千里。”
沈千山敏锐地捕捉道关键词句,问道:“是那个阵法?”
楚楚点头道:“对,就是我在小渔村里用的那个。我对修炼不感兴趣,可是那个阵法可以操控小渔村里的人,包括那些被他们用一斛珠买来埋在地下、称为‘一斛珠’的姑娘。我就用阵法控制了他们,让他们每天都体验那种从看到自己儿子成亲的欣喜变为被新娘追的惊恐。日日遭受这样的折磨,即使阵法收了,他们也活不了几个月了,多好。”
沈千山问:“是什么样的男人?”
楚楚使劲回忆,然而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她迟疑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很高,气势不似凡人,戴着一个面具……别的……我想不起来了。”
沈千山点点头,道:“我知晓了。害人性命,的确该罚。”
柳青青原本在一旁听着,生怕楚楚因为此时被重责,此时听见沈千山没有追责的意思,松了口气,放开了紧紧攥着言昕袖口的手。
言昕看着柳青青放下的手,眼中露出些许失落,但他很快就收起失落,安抚地冲柳青青笑笑,拍了拍她的手。
楚楚接着道:“后来我遇到大妖,差点死了,逃到别山上,被言昕救了。之后青青出事,言昕就在庙外面的甬道里刻了四幅壁画,再之后的事情你们也都知晓了。”
沈千山问到:“那个血阵,是你们自己研究出来的么?”
楚楚脱口而出道:“不是,是——诶,是谁给的来着?”
她的头发痛发涨,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谁给的。
沈千山见状,明白她这是被人下了“忘言咒”,除非下咒之人主动解开,不然谁也不能让她想起来当时的事情。
他道:“算了。”
几人又谈了一会儿,天色已经不早了,沈千山道:“那我们就告辞了。”
楚楚、言昕和柳青青站起来,将二人送出镇妖塔。
岑轻衣道:“你们回去吧,我们有机会还会再来的。”
日头已经偏西,做工的妖族已经到了下工时间,都纷纷冲向镇妖塔下的小摊,镇妖塔此时妖山妖海,多了许多闲逛的妖。
岑轻衣看着言昕紧紧跟在柳青青身边,只落了半步,手默默地横在她身边,替她死死挡住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流,自己却被挤得有些东倒西歪,心下了然。
她忽然出声到:“柳姑娘,过往之事便已成过往,有时候还需要往前看,或许能在身边发现什么不一样的风光呢。”
柳青青愣了一下,回道:“岑仙长说得是。”
岑轻衣不知道她到底懂了没有,但她希望柳青青能够尽快走出曾经带给她的阴影,能够追求新的生活。
她和沈千山别过几人,逆着妖流,就要回到人界。
她忽然福至心灵,回头看了一眼,楚楚被众多妖挤得东倒西歪,一不小心撞在一个少年男妖的身上。她面露嗔怪,不知道和这男妖说了些什么,男妖投降一般地举起手来,露出腕间一个小小的胎记。
岑轻衣眼尖,觉着这胎记活灵活现的,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可爱的小狐狸。
据说若是生灵死前有很大的执念,他的魂魄虽然散化为气,但却会残留一丝痕迹。这缕气带着这一丝痕迹,在天地之间流转,等待下一次重新凝结成灵物的机缘。
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从人界学来了歌谣,也不管是什么意思,就扯着嗓子拍着手,蹦蹦跳跳地从他们身边跑过去,一边跑还一边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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