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惊秋沦落至此已有三年半,这三年半,足以让她学会左手使剑,然而便是天纵奇才,也难在这短短的时间中追赶上与她师祖齐名的疯剑,更何况疯剑进取,对于剑道,比她痴,比她勤,从不曾懈怠荒废。她内力不济,兼之两把剑的品质天差地别,所以剑身轻易便断了。
要说,那一招,她不是不能避开,不过是魂不守舍,难以应变。
疯剑一剑断了她的剑,不再穷追猛打,然而他剑势不止,到了忘我境界,剑招不使完,不肯罢休,自在一旁施展。
抛却了怕伤到余惊秋的顾忌,疯剑毫不收敛内力。寒风瑟瑟,阴气森森,院中草木低首,槅扇门窗战栗,余惊秋怔怔望着,只觉得置身于无间地狱,生人畏惧,亡魂惊惶。
剑光游走,行云流水,逐渐的,剑招消隐了,天光黯淡,罡风强劲,吹得余惊秋衣衫烈烈,她眼前,恍若浮现一尊三头六臂,凶神恶煞的鬼相,手中裹着黑气的长剑斩来,无匹剑光,将她肉身四分五裂。
余惊秋从惊吓之中回过神,看了看自己完好的身躯,淌下冷汗来。疯剑收了剑,他双目阖着,眉眼低垂,幽幽道:“这最后一招,终于成了。”吕克己给那最后剑招取名做‘独揽乾坤’,他针锋相对,便给这剑招取名做‘森罗万象’。
疯剑须发飘动,伫立原地,他此刻格外平静,抽离往日疯态,才有宗师风范,“比之独揽乾坤,如何?”
余惊秋瞧着疯剑这套剑法,心头是难言的震撼,剑法超凡脱俗,深深地震慑心灵,而乾元剑法那一招‘独揽乾坤’,宗门里只几人会用,以楼玄之最为纯熟,然则楼玄之亲口说过自己只得其形,不得其神,与师父相比,天上地下,饶是如此,那一招使来,也是震天动地,可见那招原该有的威力是何等强劲,余惊秋思忖片刻,静静道:“难分伯仲。”
未虚夸,未贬低,实话实说,两套剑法已臻化境,剑招灵动万变,声势排山倒海,撼动寰宇,如此趋于完美的两套剑法,如何分得出个高低上下来。想到此处,余惊秋不得不佩服这两人,二十年,三十年,乃至大半辈子,苦心专研,创出了此等卓绝剑招,其中绝世之才,于剑道上痴心执着,世间几人能及。
疯剑一心要胜过吕克己,余惊秋原以为她的话,违逆了疯剑期望,会引动得疯剑颠乱一阵子,不曾想疯剑望向她,眉目之间,戾气散却,生出破开迷障的豁达明朗,说道:“你说的没错,剑招不相上下,难分胜负。”
好比明珠美玉,趋于完美,乃是无价之宝,虽各有特色,但却如何分出个胜负来呢。
余惊秋微讶,莫不是疯剑堪透了?
谁知疯剑接下来说道:“剑招分不出胜负,但人,总能决出个高低。”
疯剑已然明白,想要余惊秋习得剑法后与乾元剑法传人比较,以求证明三毒剑法胜过乾元剑法,这是虚妄,只因他心中清楚知道,两套剑法旗鼓相当。
但他终究执着于这场胜负,内力有高低,对敌经验有厚薄,便连反应机变,剑道领悟也有深浅不同,他与吕克己,必有个输赢。
余惊秋道:“可师祖已逝,前辈若想去乾元宗比剑,不用多此一举,整个乾元宗,乾元剑法无一人承袭得师祖风范,无一人剑法胜得过前辈。”
这些年来,余惊秋不肯唤他师父,换之先前,疯剑必要恶狠狠给她纠正过来,现下恍若未闻,只轻轻叹息,“是啊,吕克己已死,便是胜过了别人又如何,终究不是赢了他。若要赢他,怕也只有去地府里寻了。”
余惊秋心头一惊,从这话里头听出不一样的意味来。
人生无敌手,是以疯剑悟出巅峰一招时,却只觉得是憾事,路已走到尽头,虽可以继续往前开辟,掘出新的道路来,但心中已无斗志,再走下去,也是索然无味。
当下,疯剑便验证了余惊秋心中闪过的念头,“徒儿,为师去后,你要将我门下三毒剑法,发扬光大,威名必得不输于乾元剑法。”
对于疯剑而言,性命是最轻之物,圆满一切功德,寂灭一切烦恼,一无挂碍,便是舍生之时,但他堪透的是自己的道,不是无挂碍而抛生,而是遵循本性,贪婪痴妄,跨越生死,也要追求自己的欲/望,世道称此为‘魔’。
疯剑不仅求生前名,更要求身后之名,自不肯自己死去之后,三毒剑法蒙尘,逐渐消逝于世间,定要余惊秋张扬一番,叫三毒剑法盖过乾元剑法威名,疯剑道:“三毒剑法,我已尽传于你,如今再最后助你一臂之力。”
疯剑自说自话,她无有弘扬三毒剑法,与乾元剑法争胜败之心,修习此剑法,一半是被迫,对于疯剑的交代,自是漠然。
疯剑话落之时,手掌已向她丹田处抵来,余惊秋预料到他要做些什么,厉喝道:“我不要你内力!”
余惊秋伸手来拦,疯剑比她更快,左手如爪,似铁钳将她手腕制住,动不得分毫,余惊秋右手无力,又成得什么事。
疯剑做事,向来随心,让余惊秋拜师之时,便能强迫百般不愿的余惊秋磕头,如今又怎会理会余惊秋的抗拒,自顾自将手掌覆在余惊秋丹田处,也不管余惊秋承受不承受得起,内力澎然而出。
只一瞬,余惊秋再无半分力气反抗,疯剑内息如潮水疯涌过来,几十年的内力,霸道尖锐,岂是她如今这残损之躯受得住的,霎那间,只感到身体被无数道利剑贯穿,剧痛过了头,她都不知自己是死是活,叫已然是叫不出来了。
巴掌大的洞口要通过大海汹涌波浪,丹田发胀,直要开裂,身躯似被剑刃戳成了筛子,余惊秋失了神,疯剑钳制余惊秋的手一松,内劲余力传去,将余惊秋抵了开去,片刻漂浮空中,立即便如死尸一般,倒在地上。
疯剑跪坐在地上,须发全白,脸上沟壑已深,皮肤枯黄黯淡,肉眼可见地衰老,浮现死气,内力悉数传出去,他也便油尽灯枯,眼睑轻阖,眉眼开展,嘴角笑意若有似无,神态安详。
余惊秋动弹不得,身躯在入/侵的强大力量前出于自卫,呈现出假死状态,瞳孔扩散,血流渐慢,心跳渐缓,意识在现实与虚无中飘离。
余惊秋意识最后消逝之前,感觉得到疯剑死了,瞳孔映着又高又远湛蓝的天,辽阔的天,孤寂的天,心中是无尽的苍凉。
不知过了多久,照顾疯剑饮食衣着的侍从发现了异样,瞧见院中这两具尸首,立即报给了庄子管事。
管事赶来,仔细一查,果见疯剑气绝,好不惊异,疯剑此等功夫,必不是别人伤了他,只能是他自己伤了自己,疯剑离世,绝非小事,不是他能做主的,当下遣了人去报给在外的药夫子知晓,留待药夫子回来处置。
随从指着余惊秋,“这人如何处置?”毣洣阁
管事蹲下身来,翻了翻余惊秋眼皮,瞧了眼瞳孔,双指又捏住她的脉搏,沉吟片刻,说道:“不中用了,夫子既已舍弃,不过是个无用的药人,按以往规矩,拖去乱葬岗埋了,处理干净些。”若是药夫子还在,便能觉察出异处,知道余惊秋未死绝,可如今药夫子外出未归……
随从领命,“是。”
随从取了麻袋,将‘尸体’一套,差人托运去了乱葬岗,那办差的是个懒散性子,天上下起冷雨来,便只浅浅掘了个坑,将麻袋丢进去,洒了一层土,也没踩厚实,便走了。
时也命也,余惊秋觉得自己死过了一遭,倒生出几分解脱之感,浑浑噩噩,便以为踏上了往生路,于黑暗之中,一直往前行,走得浑身发痛,双腿马软,再无一丝力气时,她醒了过来。
一睁双眼,才知原来还在浊世挣扎,人却真似死了一遭,心中枯死了,不知今夕何年,不知身处何处,一片茫然,呆呆地望着虚空。
一旁来了个女人,见她醒了,叫道:“哎哟,醒了,醒了!”
这是一处茅屋,她身上盖着棉被,里屋只她身下这只木床,床头有桌有椅,床尾有只火炉,煨着泥罐,热气蒸腾,咕噜噜作响。
女人在旁絮叨,说着她家男人是怎么把她捡回来的,这对夫妻是山外的一桩人家,这家男人除了打猎,还是个掘坟的,送死人手里收罗东西,乱葬岗里都是些孤魂野鬼,身上没什么值钱东西,但运气好也能从怀里掏出一两粒碎银子,且在乱葬岗挖坟,没有死人亲眷追究,一挖一添,也就跟没动过似的。
前两日下了雨,将个浅坑填土给冲开了,露出里面尸首,男人照例过去,见是个女人,犹豫片刻,下了手要收收她的身,忽被她一把捉住手腕,挣也挣不开,将男人唬了一跳。
女人说男人是见她还有口气,好心将人救了回来,实则是心虚,也想着自己抛坟拿死人东西太损阴德,想给自己积点阴骘,这才把她救回来,没想到人真活了过来。
女人见余惊秋怔呆着,好似魂魄丢了,也不知她听了多少,再要说话时,忽见余惊秋下了床,踉跄了一步就要跌倒,女人掺了一把,余惊秋继续往前走,“唉,姑娘,你……”
余惊秋走出屋外,一把推开大门,屋外天光大亮,左是树林,右时旷野,望不到边界。
余惊秋往外走去,女人道:“姑娘,你身体还未好利索。”
余惊秋低声道:“多谢你。”她在身上摸索一遍,没有一分钱财,连衣裳也是换了女人的粗布衣裳,只脖子上那半枚玉佩还在,她手放下来,只能再说一句,“多谢你。”
余惊秋一步一步离去,微微垂头,如天地间无处归依的游魂。女人站在门边,叫了两声,人没应她,她瞧着人一路远去,只剩细细一道影子在天地尽头。
天上下起绵绵雨来,天地间朦胧一片,氤氲冷雾中,一道孤寂身影默然前行,乌墨的发散乱下来,遮住了眼帘,只瞧得见冬雨浸润的梨花瓣般冷白的脸,唇上无甚血色,雨雾在发上凝结,晶莹水珠垂到发尾,滴在脸上,缓缓滑落。
这人忽然停了步子,望着渺渺茫茫的路,张了张口,不知说与谁听。
“师弟,回家的路好长啊……”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长恨歌更新,第 58 章 向死而生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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