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皇帝闻讯大怒,要求胡惟庸偿命。
胡惟庸提出以钱帛抚恤车夫的家人,皇帝不许。
眼看着皇帝将要以杀人罪处置他,胡惟庸且惧且恨,且不甘心。
横竖都是一死,死要死得惊天动地,而不是被人捆绑着,押送刑场,跪着,如羔羊一般被宰杀。bïmïġë.nët
死如草芥,他不甘心。死得太轻巧,他不甘心。
现在唯一的生路,是谋反。
皇帝是有意在把他往谋反的路上送。他知道。
但他已经没有其它退路了。
胡惟庸上书,请皇帝容他为长子做完七天法事。
皇帝答允。
明面上是办丧事,暗地里遣人四处送信,与朝中文武官员联络。然而丞相府的家丁们,过去沾主人的光,在各府门房那里算是炙手可热的红人,如今却是吃遍了冷冰冰的闭门羹。
二十四日,二十五日,二十六日,二十七日,二十八日,二十九日。
胡惟庸像是向巨大的深渊中扔石子,一块又一块,没有回音,一天又一天,没有尽头。
时间越久,他的希望越渺茫,最初由愤怒燃成黑色的火焰正慢慢被绝望的冰水扑灭。
这就是皇帝为什么不急着杀他。
皇帝是要看着他一步一步认识到自己的孤立和无力,然后在无尽黑暗中走向灭亡。
堂堂丞相,位居人臣之首,为长子举丧,朝中却没有什么人来胡家吊唁。满朝同僚,都不傻。
韩国公府没有人来,连结了亲的李存义也没来。好。
第六天,腊月二十九日,御史大夫陈宁登门。看见丞相府的白幡已被寒风吹得残破,满地纸钱浸在无人扫的雪泥里,心底无限悲凉。许多仆役隐隐感觉大事不妙,都逃了。剩下的仆役,或是留恋工钱,或是逃不掉,或是忠心留守,也都终日惶惶,手忙脚乱,无心做事。
陈宁来,不是因为傻。
之前的整整五天,他也曾想过,此时与胡惟庸撇清干系,是否还来得及。
陈宁过去曾被贬为苏州知府,之后的仕途是胡惟庸一手提携上来的。但他常在胡惟庸和汪广洋之间逡巡不定,以看皇帝眼色行事为主。当年临安公主出降时,汪广洋上书弹劾李善长李祺父子目无君上,当中便有陈宁参与。如今汪广洋死得冤屈,陈宁冷眼旁观,眼看着胡惟庸也要倒台,他是聪明人,猜到了皇帝的目的,便看清了自己不可避免的未来。
即便学涂节去告密揭发,也是徒劳无功。
天雷将至,逃不掉的。
陈家的仆从献上赙仪,陈宁行礼致哀。
胡惟庸一身素衣,容颜枯槁,从幕后出来答礼,泪眼汪汪道:“茶陵(陈宁祖籍茶陵),今日本不必来……日久见人心,你这份情义,我胡某人记下了。若他日……”造/反若成,必将答谢。
陈宁“呵”地笑道:“但愿托丞相之福,你我还能有‘他日’。”
胡惟庸面色骤然一暗,似乎比适才更灰败了些。
“这位,”陈宁一手指天:“是看整个中书省不顺眼。今日我凭吊令郎,亦是提前凭吊我自己。令郎虽不幸早逝,尚有父亲为他送葬。我膝下犬子早亡,等到我遭灭顶之灾时,恐怕不但不得好死,死后连七天水陆道场都没有人办。当年奉今上的令旨,在苏州严格收税执法,为彰法度,不惜将我那孟麟小儿亲手打死,如今想来,真是笑话……人世间,只有家人是真的,什么君恩,什么志向,什么法度,呵,呵,哈哈哈哈哈哈……”陈宁仰天大笑。
胡惟庸一手握住他手腕,恳切道:“茶陵,像你我这样与‘他’有带血过命的私仇,朝中比比皆是。他杀人无数,不如我等联手将私仇化作公愤,索性……”
陈宁笑着慢慢推开他的手:“丞相大人,斧头不砍到自己脖子上时,哪怕已经剜了几块肉、流了几滴血,众人也依旧是只会磕头山呼万岁的。不信你且看,你这办丧事到了第六日,满朝文武百官除了我陈某人,还有谁来?”
胡惟庸无言以对。
陈宁道:“明日除夕,我只想与老妻过好最后一个年。在此祝愿丞相大人心想事成,马到成功。”
两个头发花白的人,相对作揖,从此永诀。从前在朝中的相互利用、算计,种种过招,勾心斗角,最终于生死关头,俱成梦幻泡影。
陈宁已转身欲走,胡惟庸终究还是咽不下那口气,一把拉住他:“凭什么明日是咱们和家人过的最后一个年?凭什么咱们和家人的生死要攥在他手上?凭什么他怀疑咱们,咱们就要么反,要么死?凭什么他做皇帝!陈亮,就这么等死,你甘心?你的聪明才干,还未等真正建功立业,就要随肉身化作一滩污泥,你真的甘心!是汉子,哪怕明知前头是个死,也与他死拼!否则到死时你难道能瞑目?看着一家几十口老小被人像杀牲畜般一头一头宰了,你难道忍心!”
“陈亮”,是陈宁从前的名字。
“陈宁”这个名字,是皇帝赐的。
陈亮顿住了脚步。
他的身子仿佛变得极为沉重,如密实的花岗岩,缓缓地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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