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仙人指点,想必上天早有安排。高悦不才,却记得有书中记载硅土混入硝石可得猛药,此话一直不得其解,今日想来,或许与张大人钻研之事有关,至于何处寻来,我见张大人如今辛苦研究未得成果,何不故地重游,一来换换思路,二来或许还有新发现,也说不定。”
高悦笑着说完,就听坐在身边的皇帝不知怎么了,突然咳了一声。
周斐琦这一咳不只高悦,就连张书仁都纳闷地看了过去——
就听皇帝正色道:“张爱卿事务繁多,萃营这里还需你主持大局,故地重游你不要去了。暗月这事你来办,你随朕来。”他说着,站起身,也终于松开了高悦的手。
高悦看着周斐琦带着暗月向殿后走去,知道他们是有些机密要说,而周斐琦对自己的考验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高悦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想到,其实周斐琦完全没必要带自己来兵工厂,他完全可以把张书仁叫到皇宫去,之所以还这样做,无非是做着两手准备:一,若高悦表现出了精通火药之术,那么就地施展,自然是在兵工厂更方便;二来,若高悦并非精尖人才,周斐琦还带他来这一趟,就是在施恩。这个施恩就是皇帝的信任,毕竟我已经带你来了这么机密的地方,你若不好好为我所用,那不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吗?那么下场也可想而知了。
因此,高悦知道,接下来,就是皇帝看他反馈的时候了,也是他表忠心的最佳时机了——高悦琢磨着接下来,他该把硝酸铵这一样告诉皇帝,当然不能直说,但要以什么形式告诉他,就是高悦需要费心设计一下的了。
殿后,周斐琦交代暗月:“你去乾罡山天池一带,找到一种白色的石头带回来,今日便动身,无需声张。”
“属下遵命。”
“入夏以来,皇陵那边有什么动向?”周斐琦又问。
暗月道:“下属每日来报并无特异,不过昨日皇陵惊现五彩鸟群,徘徊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离去。”
“哦?”周斐琦目光流转,继而轻轻哼了声,道:“鸟群不会无缘无故徘徊不去,再加派两倍人手,十二时辰盯紧他,一旦发现异常立刻来报。”
“是。”暗月领命却没有退下,似乎欲言又止。
周斐琦略略挑眉,“还有事?”
暗月把心一横,突然跪地谏言道:“陛下,兵城乃军机要地,高侍君为后宫中人,他来此地不妥。”
“知道了,你下去吧。”
周斐琦面无表情地扬了下手。暗月见皇帝根本不理这茬儿,咬咬牙没敢死谏,可到底心有不甘,抿唇皱眉地转身走了。皇帝望着他的背影,眯了眯眼,最终留下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高悦和张书仁等皇帝期间又聊了两句,他含蓄地点了一句道:‘我曾听人说过有一种白色的土可以提升火药的威力,就是不知是不是那种硅土,张大人听说过没有?’
“白色的土?”张书仁想了想,道:“从未听闻。不知侍君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可否告知名字?”
高悦笑道:“这我得回去再确认一下,若是有了结果,定会转告大人。”
“那感情好。”
两人正说着,见暗月先从后殿出来了,只是脸色不大好,张书仁和他接触得久了,难免要关心两句,然而这次暗月却一声没吭,直接走了出去,那个执拗劲儿,看起来特别像头倔驴。
张书仁有些讪讪得冲高悦笑了下,道:“他就那个脾气,失礼之处,侍君莫要怪罪。”
“无妨只要为陛下办事尽心尽力,忠于大周忠于陛下,不必过于拘泥小节。”高悦笑着安慰张书仁。他只是习惯性地把穿越前那些经常安慰下属的片汤套话说了说,可听到张书仁耳朵里,却觉得这位高侍君还挺大度,并不是后宫那些只会争宠的妃子。
很快,张书仁想到高悦的出身,也就释然了。毕竟前朝那位惊才绝艳的孝慈太君就与高悦同出一族,看来这江南高家为培养出一位后宫哥儿也是煞费苦心了。
周斐琦带着高悦来兵工厂溜了一圈儿,两人再回去时气氛和来时已经翻天覆地。
高悦一路沉默,可在坐进马车时他会主动靠到皇帝怀里,虽然一句话没有,可单这个举动就足够周斐琦琢磨一番的了。周斐琦琢磨的时候,手下意识地又环住高悦玩他的手指,还是那种‘短背长’的搬动,高悦这次直接闭上了眼睛,感觉如果不看身后的人,单是这份感觉,真就像是陈谦抱着自己一样。
两人回到皇宫时,都过了午膳。而极阳殿的主殿门外也等了一群人,其中有前来复命的淑贵妃,有小甲子,有从御书房赶来通报的小太监,还有永寿宫来喊高悦过去吃饭的宫女玉竹。
一群人也不知在极阳殿等了多久,反正无论他们怎么说,得了皇帝口谕的张公公就挡在大殿门前纹丝不动,像一尊久攻不下的守门大将,任凭他们口水如何喷溅,就是一句话‘皇上说了,任何人不能打扰!’
玉竹叹了口气道:“可高侍君也得吃饭呀?他那身子骨……唉,怎么受得了啊!”说完才想起淑贵妃也在一旁,连忙闭了嘴。
淑贵妃脸上依旧是那一派得体而淡雅的笑容,好似根本没听见玉竹刚才那句话。只是,见其余人听了玉竹的话都向自己看过来,那本就挺直的脊背因此站得更加笔直而已。
众人在这里等了小半个时辰了,其实并没有听见殿里传出什么不合时宜的动静,想来陛下也无非就是在午睡罢了。毕竟他们的陛下可是周斐琦,不要说白日那个啥不可能,就算是晚上,这几年以来他也没有那啥过啊!
事实证明,有些时候,什么事情都不要想当然,事事有例外,打脸就这么快,比如现在——
沉寂许久的大殿中突然传出一阵类似鼓掌的声响,就是这个节奏吧……有点儿一言难尽——紧接着是高侍君隐含怒意的一声低吼:“干什么?!疼啊!”
众人:……
殿里,周斐琦从身后圈着高悦,一手抓他一只手腕,正在用力击掌!他用的力气有些大,高悦的掌心很快就被拍红了。周斐琦这次又搞突然袭击,高悦一点儿心里准备都没有,加上手心真的疼,冲口说出这句话后想起自己刚下的决心,立刻咬牙忍住了。不过,忍是忍了,就是疼得泪眼汪汪横了始作俑者的皇帝一眼。
皇帝被瞪了,没生气反而松开了高悦。只是他攥着高悦的指尖,将高悦一双掌心拉到唇边,轻轻给他吹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
高悦内心翻了无数白眼,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么?幼稚!
周斐琦却说:“疼么?委屈悦儿了,外面人太多,戏还是要唱得。你这个表情真不错。”说着,他抬起拇指抹了下高悦的眼尾。
高悦:靠,什么叫表情不错?!看我疼哭了你就高兴?!还有,你做戏就是要让所有人都误会,我跟你已经有了那一腿呗?!!
他心里虽这么想,到底已认清现实。
于是,他垂下眼睑,睫毛微微颤动,低声道:“能为陛下分忧,臣不觉得委屈,就是,”又突然提高的音量,“陛下下次轻一点,我真的很疼!”说完脸就红了,却极力绷着,把头扭到了一边,不再看周斐琦。
见他如此,周斐琦唇边荡开一个笑,目不转睛地盯着高悦逐渐泛红的侧颜和已经红透的耳廓——此刻,他的脑海中浮现了一幅画面——
初秋的夜晚,朝气的校园,他对那人说:“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那晚,他将人带到操场边一盏路灯下。
时近熄灯,人迹罕见,路灯的光晕下站着一双人,光晕外的黑暗中传来一串脚步声。那脚步声原本带着邀约成功的喜悦,却在临近路灯时止步不前——
路灯下,略高的男生双手捧着略矮男生的脸颊,在那人的额头上落下了一吻。周围一片漆黑,唯独那两人所站之处,柔亮美好。
他吻住了他的额头,久久没有移开。
黑暗中的脚步声悄无声息地离去,路灯下的两人眼中只有彼此。
被亲了的人,满脸通红,却极力绷着,把头扭到了一边。他睫毛轻颤,眼尾、耳垂、耳根由粉变红,很快连耳廓也变得通红。
亲人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逐渐泛红的侧颜和耳廓,嘴唇蠕动,有些紧张,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没等他开口,之前被亲的人突然回过头来,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将唇凑了上去——唇瓣相接的瞬间,两人纷纷一震,之后便是灯柔情缱、眼迷神旖,一发不可收拾。
那是两个人的初吻,他们青涩得仿若两只刚学会捕食的小兽,一路磕磕绊绊,连换气都是现学,那人后来憋得整张脸红得发紫,实在撑不住,推了他一把,便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把整张脸埋在他的肩膀上,缓了好久都没有抬头。
他当时边轻轻吻着他的耳朵,边张开手指顺着他的脖颈插进他的头发,逆着发根儿抚摸他的后脑。那人的头发柔软顺滑,就像他的脾气,如一杯熨烫人心的热奶,入口即不舍得放下。
夜意阑珊,情意泛滥,将满将溢,情窦初开无措时,就听那人闷闷的声音自肩窝处传来,说‘我会对你负责的,我喜欢你’。
那一刻,他只觉得,论为爱而勇,他比不自己强数倍!
……
周斐琦已算不清那是多久之前的记忆了,如今回想起来真真是恍如隔世。他想人生一世能有幸遇到一个对的人并与之相爱就是幸福的,哪怕最终他们再无缘相见,可那份美好依旧存于心底,不会被抹去,也不会被遗忘,更不可能被取代!
周斐琦看着眼前的高悦,他想,在大周,这个人对自己来说,也是上天的恩赐。虽然他不爱自己,可是每天能看到他,对自己来说就是莫大的安慰。他告诫自己,不要再奢求更多了,贪心往往是堕入深渊的开始。
可他又想到,若有一天,眼前这人爱上了自己,那他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眼下就能给出的,周斐琦甚至觉得这个想法对现在的他和高悦来说都十足危险,因为这个想法诱惑很大,却又残忍至极,对他、对眼前的高悦都一样。
于是,周斐琦深吸一口气,将这个危险的期望压了下去,他抬手揉了把高悦的发顶,道:“好了,随朕出去吧。”
高悦‘嗯’了一声,扭回头,瞥见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一丝黯然,微微愣了下。
极阳殿外,张公公恪尽职守、毅然决然守在门口,坚决贯彻执行皇帝陛下的口谕‘不让任何人打扰’,终于在坚持了将近几个时辰后,听到大殿里传来了一声召唤:“来人。”
张公公连忙应声,推开门进去了。殿外等候多时的众人闻言立刻打起了精神,不多时,就张公公一脸笑意的出来,对淑贵妃道:“陛下召贵妃娘娘入内,娘娘请。”
淑贵妃带着宫女迈过门槛,张公公忙又对玉竹道:“陛下让给太后带个话,午膳送极阳殿来就好,晚点儿他带着高侍君亲自去给太后请安。”
玉竹得了口谕,忙回永寿宫复命去了。大殿的门再度关上,门外的众人继续翘首以盼。
极阳殿内,皇帝坐主位,高悦立于一侧,淑贵妃给皇帝行了礼又受了高悦的参拜才开口,道:“臣妾已彻查完青叔殿,并未发现异常物什,倒是清点人员时发现原伺候青叔君的贴身小太监少了一人,据殿里其他人说,那小太监自打出事当天就不见了,说他来极阳殿请陛下,之后就没回去。”
高悦听到这里,已经知道失踪的人是谁了,是那个叫‘小本子’的小太监。那天他来极阳殿闹,梁霄陪着自己蹬钟鼓楼逛皇宫,那小太监磕头磕得头破血流还回头瞪了自己好几眼,高悦还觉着他是个狠角色是林青叔的忠仆,没想到竟然会失踪?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皇帝略一沉吟,问淑贵妃:“进出宫的名录可有登记?”
淑贵妃摇摇头,道:“臣妾派人都问过了,四座宫门并大小八处偏门,均未查到。”
“再查。”周斐琦说完,就看着淑贵妃,见她缓缓向自己行了礼,却没有走,便问:“爱妃还有何事?”
淑贵妃却看向高悦微微一笑。
高悦也回了她一个微笑,转而向皇帝行礼,道:“陛下,臣今日奉太后之命彻查后宫,也该去看看成果,这便先行告退了。”
“嗯,”周斐琦嗯着,却道:“去偏殿等会,陪朕用完午膳再去。”
高悦心想,这周斐琦是有多不想单独和淑贵妃待着啊?人家都表现得这么明显想跟他独处了,他竟然还要在偏殿再放一个电灯泡,这真是……白瞎了这么动人的美女!
高悦有点想笑,到底还是忍住了,应下帝命,出了主殿。他出门之际听到身后皇帝对淑贵妃说‘有什么话就说吧’。
淑贵妃回头看了一眼高悦的背影,回过头时脸上一贯淡然的笑容杂入了一丝娇柔,那是女人特有的一种媚态,她望着皇帝的眼眸中此刻荡漾着盈盈水波,俏声道:“哎呀,其实臣妾只是想邀陛下明日到永和宫用晚膳,不知陛下意下如何?”说完,好像是极难为情似得,抬手捋了下耳边的发丝。
周斐琦道:“明日朕若有空便去爱妃宫里坐坐。还有别的吗?”
淑贵妃闻言,脸色微微一沉,只因这个回答和往常并无分别,皇上却每一个‘明日’都未曾有过空。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又行了一礼,道:“那臣妾明日便在永和宫等陛下驾临。”
“嗯。”周斐琦这一声显得很是漫不经心,至淑贵妃行礼退出大殿都未曾再多看她一眼,可以说尽显无情帝王之本色了。
淑贵妃出去后,从御书房赶来通报的小太监被张公公领了进来,说是沽城送来了急报,折子已递到了御书房。
周斐琦道:“送到极阳殿来。”
小太监应声一溜烟退了出去。张公公这才带着小甲子走了进来,至此极阳殿外已无其他人面圣之人了。
小甲子进了大殿,噗通一声就直接跪了下去,张公公忙回身把大殿的门给关上了,自己也两步上前跪到了周斐琦面前。小甲子已经五体投地、痛哭不已,边哭边道:“奴才愧对皇恩,奴才给陛下丢人了!”
周斐琦被他嚎得额角青筋鼓起了一根,怒道:“别嚎了,有话好好说!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小甲子连忙抽鼻子擦脸,直起上身回话,“皇上,奴才太笨了,在霁和殿当了两天管事,没管住手下那些人,让他们抢了咸福宫的冰,这是奴才失察,也是失职,您怎么罚奴才,奴才都绝无怨言,可是奴才就是死也绝对不敢瞒您丝毫,奴才查过了,那冰是殿里两个小太监被之前的管事小满子拿捏了家人,伙同咸福宫的宫女冬丫私下昧了。不知小满子要那些冰做什么,但每次没下的冰,据说都是当天就都化成了水,那些水据说有些是送去了青叔殿有些就混在当天的馊水里运到宫外去了。这事奴才不知轻重,也不敢擅作主张,只得急急忙忙来找陛下,只求陛下能留奴才一个全尸!”
小甲子说完,张公公也忙道:“老奴荐人不清,也愿领罚。”
他们说完后,大殿里一时静极,半晌之后,周斐琦才开口:“怎么确定那些冰有一部分送去了青叔殿?”
“这,”小甲子噎了下,紧张得咽口水,道:“是奴才审得那两个贪没小太监说得,青叔殿那边奴才没核实……”这是实话不假,可没核实你就说出来,也有乱攀咬的嫌疑。
不过,皇帝又开口了,“高侍君最近在彻查后宫,这件事,你之后找他说明情况,由他来查,你,好好辅佐。此事你办事不利,罚俸一年。张公公荐人不清罚俸三月。”
小甲子连忙磕头,看那架势好似终于把烫手山芋送出去一样,透着股如释重负。
“行了,无事退下吧。朕乏了。”周斐琦扬了扬手,小甲子和张公公忙谢恩躬身后退,就听皇帝又道:“张公公,你去偏殿叫高侍君来见朕。”
张公公忙应声,带着小甲子先去了偏殿。见到高悦,小甲子将霁和殿抢冰之事说完,见高悦也和皇帝一样,好一会儿不言,这才觉出事情可能比他预想得要糟糕许多。皇帝面前没人敢造次,但高侍君一贯平和待人,脾气也是出了名的好,小甲子抖着胆子,问了句:“侍君,可是想到了什么不妥之处?”
没想到,高悦给的回答竟然又跟皇帝如出一辙,他问:“你是如何确定那些抢来的冰有一部分送去了青叔殿?”
“这,”小甲子和张公公对视一眼,忙道:“奴才审了霁和殿的小太监,他们是这么说得。至于青叔殿那边,奴才还没核实。”
“陛下知道这事么?”高悦问。
“陛下说,您最近在彻查后宫,这事让奴才辅佐您查办清楚。”小甲子越说声越小,只因他看到高悦此时脸上出现了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和蔼可亲了,反而有点儿吓人!
张公公硬着头皮道:“侍君,皇上请您过去。”
“知道了。”
高悦站起身,外面响起了一阵说话声,原来是玉竹带人来给高悦送午膳了。张公公闻声‘如蒙大赦’连忙跑出去张罗,他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就是觉得此刻的高侍君看起来像要打人,就连整个偏殿的气压都被他带得好似暴风雨前夕那样闷热难捱。
主殿内,午膳上桌,高悦坐在皇帝下首,却有些食不下咽,菜明明是好菜,饭也是精选的香米,高悦却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古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皇帝不知是故意严格遵守这一点,还是看出了高悦不高兴,总之他见高悦放下筷子,并没有多问,直到吃完漱了口,才对高悦道:“霁和殿的事情,你怎么看?”
“臣很为难啊。”高悦直言不讳,“刚刚陛下也听淑贵妃说了的,她已彻查了青叔殿,什么也没搜出来,现在我再查一遍,若是查出了什么恐怕不太好吧?”
“哈哈,”皇帝闻言竟大笑起来,道:“悦儿尽管放手去做,别忘了,你的背后,有朕!”说完,他抬手在高悦肩膀上按了一下,力道并不重,高悦却觉得自己好似被喂了一颗定心丸,心底莫名其妙地竟涌动起一股干劲儿来。
随即,高悦回想了一下,好像之前他鼓励下属的时候也经常用这招。有一次,陈谦在他办公室,见他按着下属的肩膀,有些不满,事后追问,高悦当时是怎么说得来着,哦,他对陈谦说‘我可不是趁机吃XX的豆腐,我只是为了让他知道他肩上的担子以及我对他的信心’。
风水轮流转,今日高悦总算是体会了一把当初那些下属们的心情,好吧,既然皇帝都这么说了,那他就‘实事求是’再查一遍好了。只不过,还是要低调——淑贵妃吧,高悦觉得还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的好。
午膳撤下后,胡公公捧着一封奏折在门外求见,周斐琦宣他进来,接过他手里的折子,见是沽城太守发来的急报,便问:“急报是何人送来的?”
胡公公道:“由沽城捕头柳青风亲自送进宫的。”
“他人呢?”周斐琦问。
“在殿外候着。还有,陛下,梁侍卫也回来了。”
“嗯,先叫柳青风进来。”周斐琦翻着奏折,边看边道。
高悦见此,便起身想要告退,却被周斐琦按住了手背,道:“你也一起听听吧。”
高悦只好又坐下了。
柳青风看来是一路快马加鞭赶来的,至今还带着满身的疲惫,眼下青黑,看来这几天赶路都没顾上睡个好觉。他进殿后,见皇帝身边坐着一个俊逸的青年,初时愣了下,随即认出那人正是高悦,眼中不由浮现了一丝亲切的笑意,可见当初梁霄说儿时柳青风最爱追在高悦屁股后面叫哥哥的话,并非虚言。
高悦那日在沽城已见过柳青风,只不过那时他脸上带着面纱,柳青风没有认出他。此时,他见对方笑意盈盈,便回以善意一笑,柳青风却连忙敛住笑意跪地参拜。高悦扭头一看,周斐琦的脸色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沉了下来,一时只觉得帝王之心真如海底之针,随便你猜猜猜,反正永远也别想摸透。
柳青风拜完皇帝又拜高悦,礼数上无懈可击,单这一点也看得出他性格其实很是沉稳。
皇帝这时已看完折子,那折子被他放到了手边,这会儿正屈指敲着椅背,道:“韩勤章给朕的折子朕看了,蛊虫既然污了大半采女,那沽城今年就不必送选了。至于东番诸国,朕自有安排,你回去转告韩勤章令他不必忧虑。不过,蛊虫乃大患,月内务必清查除尽,他若有困难,可上奏朝廷,朕再派干吏助他就是了。”
再派干吏相助,听着好听,实则不然。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柳青风显然清楚,因此连忙道:“韩大人感念圣恩,定当竭尽全力为朝廷尽除此患。”
“那就好。”周斐琦微顿后,又问:“那白家调查得如何了?”
“属下近日一直在追查此事,已查到那白家是承兆二十五年自虞城迁入津州,先后在白古县和蓟城住过两年,于嘉懿元年落定沽城,原是江南人士。白家在虞城时曾以人牙为生,后来是得罪了当地的一大户,迫不得已才举家北迁。进入津州后先是做布匹骡马等生意,后来开设客栈酒楼,渐渐起得家业。沽城白家客栈出事之后,津州境内的几处白家客栈现已全部人去楼空,臣疑他们可能全部逃往了海上。”
“再查。务必将这白家连根拔起。”周斐琦敲着扶手,又道:“稍晚,你到御书房来,朕与你一道手谕,你拿给镇东将军,他自会调派水军与你配合。”
“臣遵旨谢陛下隆恩!”柳青风再度跪拜,礼数依旧周到,脸上也未显丝毫得意之色。
高悦在一旁看着,暗暗点头,单柳青风这份荣辱不惊的气度也足以担当大任,柳家送他出去历练想来他调回京城之期也应该不远了。
柳青风退下后,皇帝没有急着传唤梁霄,而是叫住了准备出门的胡公公,道:“昨日让你问的霁和殿之事可有进展?”
胡公公其实已经收到消息,知道就在刚才张公公已经带着小甲子来极阳殿禀报过一次了,而且两人都被罚了俸禄。可眼下,皇帝却又问了自己,这份用意,他伴架多年自然心知肚明,于是便道:“奴才查点过了,霁和殿贪没用冰的俩个太监一个叫小豆子原是王美人身边伺候的,可他嫌贫爱富,攀上了霁和殿踢了原主子。令一个叫小篮子,是跟着小满子同一批进宫的,两人原不对付,但小满子后来主掌了霁和殿,这小篮子就服了软。他们俩的家人一年前出了京城确实一直没回来,至于是被挟持还是出了意外奴才还在查。另外,咸福宫有个叫冬丫的宫女,原是浣衣局的粗役,后来才调到咸福宫,现被菡嫔关着,听说是昨儿刚被夹了板子,人还昏迷着。这个丫头的籍贯是沽城。”
“这三个人都先关进大狱,那个宫女不要让她死了。”周斐琦道。
胡公公应下,又道:“陛下,梁侍卫还在外面等着呢,要不要——”
“嗯,让他进来吧。”
梁霄进来的时候,见高悦也在,也和柳青风一样,眼中不自觉就浮现了笑意。这次周斐琦到没色变,只是微微皱了下眉,梁霄见此连忙敛神行礼。他今日主要是来回禀大良镇之事的,便道:“大良镇假仙一案下官今日已办结,共逮获假扮仙人的猎户十三人,救助大良镇百姓一百二十人。除此之外,下官还自百姓处得知,仙人送子一事自年初起在八线山两州交界地开始流行,这半年多来,请过假仙的村县大约有二十余个,吃过那种送子馍馍的百姓目前尚未明确统计,保守估计不下万人。下官以为此事重大,已请赤云观的两位道长并两队侍卫分头下乡为那些百姓们验蛊拔蛊了。”
“嗯,这事你处理的好。”周斐琦道,“大良镇官衙可有人随你进京?”
“镇长来了,不过他自觉无颜面圣,在皇城门外跪着呢。”提起这事,梁霄也觉得这个镇长有些糊涂,本来就不是多光彩的事,让他这样一闹,反而人尽皆知,不处罚他都不合适了。不过,他非要跪,梁霄拦都拦不住,只得由他而去了。
周斐琦冷笑一声,冲一旁的胡公公道:“着吏部按律法处置了罢。你现在就去办这事,朝廷命官一点儿规矩都不懂!”
胡公公连忙小跑儿着出去了,自然是先去城门把那坨不懂规矩除走,再去吏部传皇上口谕。
极阳殿里,梁霄又道:“目前因仙人送子出了命案的只有白古镇,下官回京时特地去走访过了,当地百姓都说那几起富户灭门定然与那些送子的仙人脱不了关系,可白古县衙门却对外放出是江洋大盗所为,这事下官私下也打听过,是衙门里的师爷出的主意,说是为了稳定民心。”
“又是一个糊涂蛋。”周斐琦脸上已显出几分怒容来,他鲜少如此,高悦从一旁看着,甚至觉得有几分稀奇。
虽然梁霄也看出皇帝此时震怒,但有些话他却必须交代清楚,硬着头皮继续道:“下官调查了那个师爷,那人姓王,与大良镇的王富户是同祠的堂兄弟,因此,下官已将此人秘密缉捕,现已压进了平京,和那十三个猎户一同关进了大理寺的大狱里。”
“着大理寺连夜审理此案,明日早朝前,定要审出结果。”周斐琦说着站了起来,“你们俩随朕来。”竟是带着梁霄和高悦去了极阳殿后边的书房。
“悦儿,为朕研墨。”
皇帝一抖袖子拿起笔,姿态十分娴熟,高悦拿起墨碇倒水开磨,动作那叫一个生疏。梁霄站在一旁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若非皇帝还耐心地在等,他都想上手替高悦把活儿干了。
说起来,这真不能怪高悦,他自从穿过来,就每天都在处理各种大小事故,就连毛笔也是昨天上午才刚有空摸了摸,研墨这个任务皇帝倒是之前说过,可他回宫后被派给的任务不是清查后宫吗?他本以为入御书房那事多半是拉倒了,哪儿想到皇帝今儿就心血来潮搞了这么个突然袭击,他没准备当然会措手不及啊!
好在,皇帝只是多看了他两眼,什么也没说。
那墨研得不太好,但皇帝这把字是真得没得说,高悦站在一旁看皇帝秀毛笔字,看着看着突然发现,这字怎么隐隐透着一股熟悉的感觉,也说不上来好像在哪里看过,就是觉得有那么几笔横竖撇捺特别眼熟。
高悦盯着那字出神,皇帝已经写好了手谕,递给梁霄,道:“把这个立刻送到大理寺。”
梁霄郑重接过,拜别皇帝,匆匆走了。这到手谕便是催大理寺尽快办案的。
“想什么呢?”皇帝搁下笔,抖了两下袖子露出修长好看的手,见高悦这会儿静静乖乖的样子有点儿可爱,就顺手撸了把他的后脑勺。
高悦昂起头仔细看了下皇帝的脸,也不知脑袋里都想了些什么,突然抓住皇帝的衣袖,垂着眼睑道:“陛下能赠我一首诗吗?”
大概他也知道这个要求有点儿那啥,说完都不好意思看皇帝,就是抓着皇帝衣袖的手指收紧了,任谁也看得出,他心里此刻很是忐忑。
皇帝也明显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高悦会提这个要求。一直以来,他们俩的关系怎么说呢,看似好像是他在主动,其实本质上就是两条一直在碰撞却从未有相交的平行线。
而这样的两个人,在此刻,其中一人却跟另外一人要赠诗……
皇帝第一时间想起的竟然是高悦之前写的那些情殇的诗,虽然都是写伤痛,可好歹也是情诗,只不过不是写给他的。现如今,那些诗已经被高悦烧了,此刻,他在跟自己要诗——
周斐琦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不知为何眼眶竟有些微微发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儿抖,说了一个‘好’字。
高悦‘嗯’了一声,终于松开了周斐琦的衣袖,再次拿起墨碇为周斐琦研磨,这次他没再往砚台里加水,那墨比刚才浓了许多。
周斐琦提笔微顿,抬起眸子,飞快看了高悦一眼,见高悦微微侧着头专心盯着御案上的宣纸,神态宁和,容颜美好,不由心中一动,下笔写道——
九天仙子下凡尘,坠入江南世家中。
初入宫廷为学子,两小无猜竹马情。
周斐琦写到此处,笔尖突然顿住,对高悦道:“朕今日有些乏了,这半首诗你先拿去吧。”
高悦:……
“谢,谢陛下。”
“记得晚膳后随朕去永寿宫给太后请安。”
高悦忙应下,他看出周斐琦脸上好似真有疲态,便主动退了出去。
回景阳宫的路上,高悦捧着那半首诗还在想,周斐琦可真对得起‘周’这个姓,送个诗还这么小气吧啦的,竟然只给他半首?不过,这个字迹……
彼时,皇帝坐在极阳殿后的书房里,面前狂草一般的字迹宣于纸上,那也是半首诗,写到:
止始私情不胜喧,朝朝暮暮自旁观。
心头终有伊人影,仙子如月落水面。
周斐琦望着这半首诗出了一会儿神,再度提笔,在白纸的空处写下了‘硝石’二字,据他所知,即便是倭国目前也称硝石为霜石,因为这种石头就是他第一个发现的,名字也是他取的,所以高悦口中的‘硝石’到底是从哪儿听来得,还是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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