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越过他,径直往里走,小黑连忙点上外间的烛火,又跑过去给他打门帘。里屋,小黑把窗边的油灯点上,见李景冲他挥手,连忙退了出去。床帐已放下,李景挂起一边,坐在床边,望着床上梁辰安静的睡颜,叹了口气。他怕吵醒梁辰,又憋了一肚子话,望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开口,声音很轻也很低——
“东海战事已起,我该走了……”
“……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这些年,我知道我欠了你很多,若我这次还能有命回来,希望你能给我一次偿还的机会……”
“……辰儿……”
话至此,李景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滴在了梁辰的手背上,很快便渗入了绷带中。
李景又说了很多话,最后他将床里的李珍抱了起来,在小家伙的额头上亲了亲。把孩子放回去后,他望着梁辰的脸,附身在他的眉间也落下了一吻。
再次从厢房里出来,李景孤身找了一处僻静之地,从拉出脖子上的骨哨,吹响了召唤李家死士的信音。很快黑亮的月光中出现了两个身穿夜行衣的男子,李景对他们道:“从今往后,你二人就留在夫人和公子身边,务必顾全他们的安危。”
那两个死士立刻领命。李景再一挥手,他们便化为两道影子往郊院的方向而去。
李景举头望月,又叹了一口气。再回到郊院时,才走到门口就见梁霄牵着一匹马并一队侍卫似乎是在等他。梁霄见到他,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陛下命我在此等候将军,路上一应用品都已为将军备好。望将军一路顺风,东海大捷。”
李景道:“多谢陛下。”他翻身上马,望向郊院内的厢房,那眼眸中似乎还蕴含着道不尽的情愫,然而,这一刻,他已没有机会再说。
李景收回视线,对梁霄道:“瑞景,我不在京,你,照顾好辰儿。”
“将军放心,辰儿乃卑职亲弟,我定会照顾好他。”
李景听出梁霄话里隐含怒意,可他如今已无力辩驳,终不过是眸光黯淡,打马扬鞭向东而去。
李景走了。
梁辰睁着眼盯着床帐的顶,脑海是李景刚才说的那些话。他在李景进来时就醒了,因此那些话他其实都听到了。只是,这次他听了李景这些近乎忏悔的话语,心里没有怒也没有嘲,只剩下一片无风无雨的平静。就像是一个人从出生到历尽千帆后的苍老,那是一种无动于衷的暮气沉沉,也是一种放下一切的解脱。
梁辰审视着自己的内心,他发现那些在自己还喜欢李景、对他有所期待时所受过的伤,并没有因为李景的忏悔而消失,只不过那些伤如今已不在疼,它们更像是独属于梁辰这个人的人生轨迹上的标识,记录了他曾经有过这样一段婚姻。这份经历是属于他的,如今回看,更像是一种历练,是一个人成长的契机。
梁辰想,他和李景大概真是一段孽缘,如今在他的人生轨迹中,这段缘已了,可是在李景那里,好像才刚开始——
算了,还是尽快分开吧,希望陛下能恩准我的那份奏折。
这一晚,梁辰的心无比平静。他不会再因李景的话怒,不会再因他的举动气,甚至也不再计较他以前带给他的伤,只能说明一点——梁辰是真的不在乎了。不在乎的人,随便他做什么,看看就好,听听就罢。不是有那样一句话吗——能够伤害你的人,只因你还在乎他!
无所谓了……
梁辰这样想着,心里竟是从未有过的舒畅,他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甚至睡着之后,唇角还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第二日,高悦起得很早,周斐琦为了赶在上朝前回宫,自然起得比高悦更早。他走之前,被睡眼惺忪的高悦抱着脖子狠狠亲了好一会儿,高悦松开他时,还迷迷瞪瞪地说:“这是给你的奖励哈,皇帝陛下辛苦了。”
周斐琦回京的一路上,脸上的笑容就没消散过。
梁霄跟在他身侧,只觉得自从有高毕焰侍寝之后,皇帝陛下的心情好像就没有不好过,脸上的笑容也多了,每日春风得意,简直羡煞旁人。
皇帝走后,高悦又眯了一小会儿也就起了。用完早膳见赤云道长和赫连老太医这俩老头儿在厨房里絮絮叨叨不知在念叨什么,他本不想去招惹这两位老人家,奈何赤云道长一见到他,便追了出来,拉住他让他去劝梁辰。
高悦:“这我怎么劝?”
赤云道长说:“李珍本就该多在李将军身边才能解除前世之劫。如今本末倒置,梁大人再不放手,这孩子长大若是跟李将军生分了,那劫难可就无解了。唉,计相大人就算是帮贫道个忙,好好劝一劝梁大人吧!”
高悦心想,赤云道长平时都是一副世外高人的形象,他可从来没见这老头儿什么时候对尘世之事这么上心过,如今还说是帮他的忙,难道说李珍身上的劫难还跟赤云道长有关?!
高悦满脸狐疑,赤云道长被他看着倒也坦荡,道:“那劫难说起来原本是计相身上的黑云,这件事贫道当初也算是为你净魂才促成了李珍的前世执念今生之劫,所以,由计相出面劝说梁大人,也算是圆了你和他的这份缘。”
“他?”高悦挑眉,明显是希望赤云道长把话说清楚。
赤云道长道:“就是李珍。”
高悦其实还是没懂,不过赤云道长说话从来就是玄之又玄,他也没怎么听懂过。但他想了想,觉得他虽然不想掺和梁辰和李景的家务事,不过略提一提也未尝不可,于是他便去了厢房,探望梁辰。
梁辰这会儿由小黑伺候着刚吃完了早饭。他见高悦来了便想坐起来,被高悦连忙制止,高悦在床前的矮凳上落坐,先是问了梁辰感觉如何,又说了他们今日的工作安排——
今日村民要去县衙认领之前被匪徒掠走的亲人,高悦会亲自去县衙监督,所以计司其余人会被留在赵家村,协同暗卫清点种子入库。
梁辰听他说完后,问:“种子已要运来了吗?”
高悦道:“今日下午就能到了。我让程章和郭无水上午带人先把后院那几间留做库房用的屋子清理干净。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安心养伤吧,我可天天盼着你早日康复呢。”
梁辰听他这么说便笑了,打趣儿他道:“我看是陛下盼着你早日回宫吧?”
“嘿,你这家伙!”高悦也乐了,他觉着这会儿气氛正好,便提了句:“赤云道长跟我说,珍儿适合放在李景身边养,这事你怎么看?”
梁辰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歪头去看趟在身边呼呼熟睡的李珍,道:“我原本是不相信道长的话的。可昨日发生了那样的事,我看着珍儿被劫匪抢走跳崖的那一刻,说实话,我真得有些后悔!我当时甚至想,若我早两天听了道长的劝告,把珍儿送走,就算我会想他念他,可他却能平平安安的长大。人在这世上活,还有什么是比平安健康更重要的吗?”
高悦听得连连点头,又问:“那你现在这是想通了?准备把李珍送回平京了?”
梁辰却摇了摇头,道:“李景走了。我就算把珍儿送回平京,也得不到他的庇佑。还不如就放在我身边,等哪天李景回来,为了珍儿好,我不会再争什么。”
“我怎么听你这话不对劲儿呢?”高悦道。
梁辰闭眼微笑,道:“我昨天给陛下的折子,是请和离的。”
“你应该清楚,现在跟他离不了。”
“嗯,但我不想等了。不过,我现在又无所谓了。李景爱怎么就怎么样吧,一切随他去,我心如止水。”
梁辰说完,睁开眼睛,望着高悦,很平静的笑了。
高悦看着他这样的笑容,不知怎的,竟然觉得有些放心了。他轻轻拍了下梁辰的肩膀,道:“你想明白就行,若是日后遇到什么摆平不了的困难,你可以跟我说。我或许能帮上你。”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高悦得去县衙,又嘱咐了梁辰两句好生养着,便出了厢房。他一出来,就被赤云道长截住,高悦好笑又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长放心,他已经想通了。只不过,如今李将军外出,归期不定,所以——”
“这有何难?贫道愿代为千里送子!”
高悦怪异地盯着赤云道长,就像不认识他一样,围着这老头儿转了两圈,他心想这老头今儿是怎么了?言谈举止哪里有一点儿道长风范,不知道的真以为他是个人牙子!
高悦不知,赤云道长之所以这么着急,是又算了一卦,卦象上显示梁辰的红鸾星再不久之后将大盛,那红光对李珍十分不利——而李珍身上的执念是由他度化,转为劫难。若是李珍因此有个三长两短,赤云道长这辈子再难心安。正因此,他才会这么上心。
如今既然梁辰为孩子着想,已经想通了,那他就算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会把李珍送到李景身边。不就是东海之战吗?他虽然不懂军事,但对方东瀛蛊虫还是很在行,说不定还能帮上李景的忙。赤云道长都想好了,他既然决定送李珍去东海找李景,直到战争彻底结束之前,他都不会离开李珍,会一直护着他平安回京的。
不过,眼下赤云道长被高悦的眼神盯得浑身难受,便一扭身道:“贫道不跟你说了,这就去找梁大人商议。”
高悦看着他进厢房的背影,只觉得‘老小孩儿’这个形容词,也挺有几分道理的。
梁辰一开始并不同意赤云道长的提议。还是赤云道长当着他的面又重新给他起了一卦,而后就着卦象给他一番讲解分析,梁辰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看得出道长是真心在为李珍着急。因此,梁辰最后问道:“道长可否给我一个期限?”
“期限?”赤云道长掐指推算,片刻后道:“七日为限。”
“嗯,”梁辰望着李珍,轻应道:“那便请道长再给我七日时间,我,我真得舍不得这孩子。”
赤云道长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便起身离开。
他走后,梁辰用两只缠满绷带的手,将李珍抱进怀里。他亲亲他的小脑门儿,再亲亲他的小脸蛋儿,亲着亲着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这是他身上掉下来肉,他怎么可能舍得把他送走。古人云‘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梁辰此刻是感同身受,他甚至想所谓父母恩说得应就是指父母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舍弃一切的那种无私情感吧——
就像现在的他,为了李珍能平安长大,就必须要承受父子分离的苦,这是他目前能给李珍最好的父爱了。
厢房里,梁辰泪眼婆娑,厢房外,沈千沉手里拿着一个纸筒前来拜会。小黑就在门口,沈千沉见到他便问:“下官前来拜会李将军,烦请小哥为了通传一下。”
小黑也和这院子里的大部分人一样,并不知李景昨夜已离开,因此见沈千沉来找李景也没觉得奇怪,只是飞快跑进里间禀告梁辰。
若是旁人,梁辰便直接让小黑回了。可是,来人是沈千沉,这人昨日才刚舍命救了他们父子,梁辰本是想着伤好些后当面去道谢,没想到他竟然来了——这人,随便打发了不太合适,他便对小黑说:“你告诉他,将军不在,问他是什么事?”
小黑颠颠地又跑了出来,将梁辰的话原封转告。
沈千沉没想到梁辰伤成了这样儿,李景竟然没看顾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纸筒递给小□□:“此物乃昨日将军所赠,太过贵重,沈某不便收,特来归还。还望小哥代为转交。”
“这,”小黑有些为难,道:“这我可不敢做主。沈大人要不就在等等,我再去问一下我家主子。哦,对了,沈大人先到厅里坐会儿吧。”
小黑将沈千沉让到了前厅,自己跑进里屋去回话。
梁辰听他说完后,皱了皱眉,问:“你可有问清那纸筒是什么?”
小黑摇头。
梁辰道:“算了,你把屏风拉开,将他请进来吧,我正好要当面谢他。”
小黑便又跑了出去,不大一会儿他挑起里屋的门帘,身后正是矮身而入的沈千沉。沈千沉一步跨了进来,却只在门口站定,不再往前走——
就这样,沈千沉和梁辰隔着屏风,倒也不妨碍说话。
“梁大人,你可有好些?”沈千沉问。他声音就是平时那种没什么起伏的语调,但这句话说得却能令人感受到真情实感的关心。
梁辰便笑了,道:“昨日多亏沈大人舍命相救,我本想着伤好了些后,当面道谢,既然今日你来了,那我便把话放在这里,日后若是沈大人有什么用得着梁某的地方,请尽管开口,我定会鼎力相助。”
“大人言重了。”沈千沉说不上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心情,总觉得自己那些心思在如此坦荡的梁辰面前有些无所遁形,认清了自己的内心之后,沈千沉更加坚定,他今日一定要把这纸筒烟花还回去!
于是,他道:“昨日,镇东将军曾来找在下,为感谢我救妻儿之恩,送了一只纸筒烟花给我。但这烟花据说是可调动李家人的信物,这份谢礼,沈某不能收。因此,特来归还。”
“哦。”
梁辰听他说完,神情有些微的恍惚。倒不是因为李景为了他亲自去给沈千沉道谢,而是——沈千沉为什么不肯收李景的谢礼呢——梁辰恍惚中,脑海里浮现得都是一些过往的记忆——
几年前的盛夏,母亲于傍晚的蝉鸣声中,拉着他的手告诉他‘儿啊,娘替你看过了,那沈家的孩子是个可靠的人,稳重又能干。据说才进了戌卫一年就升了两级,娘还特地要来了他的画像,你快来看看呀……’
梁辰当时说了什么呢?他记得他好像是埋怨了母亲的自作主张,“您不会又把我的画像也给人家了吧?!您这样儿早晚有一日满大街都是我的画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有什么毛病呢……”
梁夫人当时还打了他两巴掌。
那事之后,梁辰配母亲去赤云观上香,路上他嘴馋偷偷溜下车去买零嘴,在街上被人抢了荷包,追了大半条街——后来,那偷儿被路过的沈千沉给逮着了,他还记得,当时沈千沉把荷包还给他时,还轻轻笑了一声,小声对他说了句‘你可比画像上好看多了’……
那时候的沈千沉明明是很开朗的人,跟最近见到的这个人简直就像是两个人。
后来太后为他赐了婚,他和李景成了亲。沈千沉对他来说,就像是春天的一瓣桃夭,花期只有短暂的那么几天,一阵春雨即能将其砸落,化入泥土再无踪迹。
他不知道沈千沉经历了什么,以至于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他难道还念着之前那无疾而终的残缘?
思及此,梁辰一个激灵,突然发现今日自己单独在内室见沈千沉的这个举动很不妥——说来真是奇怪,之前梁辰心里坦荡只把沈千沉当救命恩人看待,反而身正不怕影子斜。然而,当他隐约猜到沈千沉退还李景谢礼的用意后,梁辰的心里突然有些慌了。
似乎是为了再进一步确认沈千沉的用意,梁辰努力控制住微微发抖的声线,问:“沈大人为何不能收?”
这次换到沈千沉好一会儿没说话。他耳力绝佳,能听得出梁辰在问他这话时气息的变化,他知道梁辰应该猜到了,只是不敢相信。沈千沉深吸了口气,道:“若是我收了李将军的谢礼,我怕自己会失去另一份资格。”
至于那份资格是什么?屏风两侧的这两人心知肚明。
梁辰听见自己的心‘咚咚咚’地大声跳动,他觉得沈千沉好傻,又觉得自己也不精明。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他心里有一股感动慢慢涌起,那是时隔三年之后,他才终于发现——原来在自己经历那段不幸婚姻的折磨时,还有个人在默默地思念他。
他就这么傻不拉几地喜欢了我三年么?
这一刻,梁辰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他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五味杂陈,最终化为一句:“这事我也——”
“我懂。我会当面还给李将军的。梁大人无需为难。”
沈千沉说完,又等了一会儿,见梁辰不再言语,这才道:“那,我就先告辞了。梁大人保重身体。”
他说完就走了,像来的时候一样,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一刻攥着卷轴的那只手的手心里早就浸满了汗水。
而梁辰则是自沈千沉走后,就坐在床上发起了呆。
小黑子看着他这样有些着急,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还是后来李珍一声嚎哭将梁辰的思绪拉了回来。bïmïġë.nët
李珍饿了,因新找的奶娘还没过来,自昨日起就是梁辰和小黑在喂李珍吃奶羹。
梁辰边哄李珍,边笑自己,真是寂寞致人痴,我是傻了么?!如今既然知道了沈千沉是这样一个至情至性之人,便更不该把他拉下水。自己婚姻不幸,自己一个人受着就行了,干嘛要把那样一个痴人搅进来?他呀,以后还是以礼相待,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能做得就是管好自己!
梁辰想着他如今有儿万事足,就算将来陛下恩准他和李景和离,离了之后再说离了之后的事,一天没离,他都会谨记身份,克慎执礼,他不可能让自己的名声沾染上任何一丝桃色的污点,这他生而为人最基本的生存之道!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总裁在后宫崛起更新,第 131 章 131霜降一候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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