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尧旭站在郊外祭祀台附近的小型宫殿门口,望着从灰霾天空中絮絮扬落下的雪花,不知为何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祭祀中止本就是一项大忌,昨日宋尧旭是特地找天气官预测过今日下雪概率小才专门在今日祭祀,谁知竟又碰上大雪。
也不知这一次东北边境的雪灾问题能否顺利解决。
他呼出一口白气,转身正要回到小宫殿中,却又在这时听见不远处林木里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似乎还有崔良的声音。
——崔良的声音?
宋尧旭困惑地停住脚步转身,果然看见不远处的崔良驾着马急匆匆往他这边赶来。
快临近之时他似乎还嫌马匹太慢,倏地一下翻身下马,几乎是冲到宋尧旭面前噗通一声抱拳半跪,神色着急:“陛下不好了!祁公子他、他被禁卫军押进天牢了!”
“什么?!”
宋尧旭蓦地瞪大了眼睛,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一时之间甚至顾不得细问,当即下令道:“备马!马上启程回宫!”
“是!”崔良抱拳应声,立马就要起身去给他准备马匹。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转身之时,听见外边动静的宁清卫从宫殿中走出来,冷声叫住了他:“等一下,不许去。”
“国师!”宋尧旭皱起眉头,平素的温和全然被担忧与着急所取代。
宁清卫却难得保持强硬,几乎是以命令的口吻对他说:“你跟我进来。”
宋尧旭垂落在两侧的手紧紧握起,但在权衡之后还是先跟着宁清卫到宫殿里去。
祭祀台旁的小型宫殿是专供皇室与国师暂行休息的地方,里边没有下人,只有冷冷清清的几张桌椅。
宋尧旭几乎是刚进去就忍不住问:“国师缘何要拦着我回去?如今天气严寒,子臻在天牢中肯定受不住的,我必须得回去将他带出来!”
宁清卫却冷着脸接连反问他:“那你想怎么带?直接利用你皇帝的身份强行把人捞出来,然后让民间渐渐给你们传开一个荒淫无度的谈资吗?前世子臻是因什么而出事的你不记得了吗?”
确实打算怎么做的宋尧旭无法辩驳。
宁清卫看着他这幅模样,终于还是放缓语气:“宋谨,你现在需要冷静。”
“可是……”宋尧旭半低着头,嗓音稍微变得有些哑,“可是在当初,子臻就是因为寒冬腊月被冤入狱,才导致身体急转直下,就算没有那些……太医也说他根本就撑不了几日了。”
“你这要我怎么冷静得下来?”他苦笑一声,脑海中几乎一刻不停地回忆着当初最后的那一幕,回忆着当初他怀中冷到刺骨的温度。
“我不想再眼睁睁看着子臻离我而去,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宁清卫轻叹口气,继续说:“但是宋谨你要知道,那一次子臻逝世是在五年后,而且那时的子臻是从五岁开始带下来的病根,如今的子臻身体还没到那般不可挽回的地步。”
“你已经因为冲动而悔恨过一次了,难道你还想再来第二次吗?”
“我……”宋尧旭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能继续说下去。
好半会儿后,他才终于一点点松开了手心,下定决心似的说:“对不起,是我冲动了。”
见他情绪变得比方才稳定,宁清卫才算松口气,恢复平时的模样:“你能拎得清就好。排除之前他有心病在身,如今的子臻是不可能任由自己被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关押入狱的。那边的人肯定设了一个圈套,我们最紧要的还是要先将这个圈套找出来。”
宋尧旭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后把着急等候在外边的崔良叫进来,仔仔细细问清前因后果。
*
另一头,祁子臻被禁卫军一路押送到天牢,从头到尾步子稳当,一如今生他第一次入狱时那般。
只是没想到这才不到一年的时间,他还能有幸光顾着天牢第二回。
祁子臻在心底悠悠地轻叹口气,却没有太多的担忧情绪。
他在从宋尧旭房中走出去的那段路途中,就已经把今日这些事情的疑点总结出来,临走前简单给崔良说了一遍,让他尽可能快地去告诉宋尧旭。
盗窃“圣书”这个名头虽然好像很确凿很严重的样子,但由于他那本《公子传》还真的不是圣书,所以有国师和真正的圣书在,这个罪名根本就是不堪一击,随便按个少塔主学习所需的名头就能把他给捞出去。
目前唯一希望的就是崔良记性好点,宋尧旭也不要太感情用事,否则二话不说直接回来借助皇帝的权力捞他出去的话,是会留下一个后患无穷的把柄的。
祁子臻一路乖乖顺顺地被关押进牢房里,如果记忆没出错的话,好似还是被关进了和之前那间一样的牢房,只不过如今心境是真的变了太多。
他等着狱卒离开之后悠悠闲闲地找了块地方坐下,然后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不得不说,寒冬腊月的牢房那是真的冷。
他临被带走前虽然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小药瓶子,但他在拿那封信的时候就把药瓶子顺手放到了另一边的桌子上,出房间更是出得匆忙,完全不记得把药瓶子带上。
也不知他这破身体能在这森冷的牢房中撑多久。
祁子臻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只能庆幸这一次的狱卒没有像前世那般强迫着他换上一袭单薄得不行的囚服。
牢狱中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实在无聊的祁子臻干脆把他怀中袖中揣着的东西全都翻出来玩,借此也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好歹心理上就不会那么冷。m.bïmïġë.nët
只不过平时祁子臻不经常会有往身上揣东西的习惯,翻找半天也就只有宋尧旭房中那封弘初帝悄悄留下来的信,和之前《公子传》里掉出来的两张残页。
那封信中就只有他看到过的那张字条,没什么可玩的价值,祁子臻干脆就把传记残页打开来看看。
然而这一看,他就陡然发觉原本只有模糊字迹的残页中出现了一句很清晰的记载——
“顺和三年,公子因乐音不详入狱,藏琴锤于干草之中。”
顺和三年……乐音……琴锤……干草……
祁子臻看着这短短一句话中的几个字词,不知为何心念一动,蓦地站起身往木板床一侧的干草堆走过去,扒拉两下之后果然看见里面藏了一对琴锤!
可是为什么这里会有对琴锤?为什么……他会知道琴锤在这里?
祁子臻一手拿着残页,一手握着那对琴锤,甚至能看见木质的琴锤上沾染了星点血迹。
与此同时,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声音。
【“祁子臻,你身为国师,却奏以不详之乐,招致天雷惩罚。这,你可认罪?”】
祁子臻又回忆起和宋尧旭从边境中赶回到京城的那一日,他左肩上突然多出来的伤口。
他隐约记得好像是做了一个梦,是梦中的他受了伤。
为何梦中的伤会被带到现实来?
又为何……前传中的琴锤也会出现在牢房当中?
他记得他根本就没有在这间牢房中藏过琴锤!
祁子臻的脑海骤然迸发出一阵剧烈的疼痛,几乎就要将他彻底吞没。
眼前的一切逐渐变得模糊,他的脑海中却回荡起几个问题。
——琴锤究竟从何而来?
——那道声音又究竟是谁?
然而他已经没有精力继续思考下去了,撕裂般的痛楚与铺天盖地的眩晕感如汹涌的潮水般向他涌来,几乎是顷刻间吞没了他的意识,将他拉入一片漆黑的梦境当中。
*
顺和三年冬,一袭素色黑衣的祁子臻被压着跪在冷冰冰的地面上,手中尚且握着琴锤,身板挺得笔直。
而站在他面前的是笑得一脸友善的宋平。
宋平似乎是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一副铮铮傲骨的模样,不紧不慢地说:“祁子臻,你身为国师,却奏以不详之乐,招致天雷惩罚。这,你可认罪?”
祁子臻跪在地上一声不吭,看向宋平的视线冷漠而阴郁,好似一头被暂时牵制的凶猛野兽,只消挣脱束缚便会当即迅猛反扑,狠狠咬断敌人的脖颈。
宋平却对他这幅样子混不在意,冷笑一声后用一指勾起他的下巴,像是在欣赏猎物最后挣扎的模样:“骨头还挺硬嘛。不过也没关系,就你这破身体只要关到牢里待几日,我看你还硬不硬气得起来。”
说完他就猛地祁子臻甩开,还很嫌弃似的拿手帕擦了擦手。
“把他关入天牢,不准任何人送饭食给他。”
宋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色冷漠。
原本就半跪在祁子臻身前的领头人抱拳称“是”,随后便指挥着他的下属们将人押下去。
而祁子臻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是不想说,更是说不出来。
他的身体每至寒冬之际便虚弱非常,尤其是在他敲奏过石琴之后,这几乎是他身体最虚的时候,能撑着身子不弯下去已经用尽了他最大的力气。
然而偏偏这一次,宋尧旭与宁清卫全都就不在京城当中。
不过不在也好,这样……就不用牵扯到他们了。
面色苍白的祁子臻被一路押送到了天牢,狱卒们更是几乎直接将他摔到了冷冰冰的地面上,嫌他晦气一般匆匆忙忙锁上门就离开了。
终究……还是要落得这般下场么。
“咳咳……”
祁子臻终于还是克制不住喉间腥甜的痒意,丝丝血迹从他唇边溢出,甚至沾染到了琴锤之上。
在他们知道之前,必须要先把琴锤藏好。
祁子臻压抑着喉间的痛楚与腥甜,咬着站起身,几乎是踉踉跄跄地走到了木板床边上,将琴锤藏进了干草堆里,随后便如同脱力一般狠狠跌落回地面上。
意识逐渐被森冷的黑暗侵吞包围,祁子臻凭借着最后的一点力气滚离了琴锤的附近,终于还是在朦朦胧胧间彻底昏睡过去。
“殿下……”
轻声的呓语打破了昏暗房间内的死寂,忙碌了几日的宋尧旭在听到声音的瞬间就赶到了床边,担忧而着急地问:“子臻你醒了?感觉如何?可有哪里难受?”
祁子臻朦胧间睁开眼,雾蒙蒙的眸底先是懵懂,而后蕴出些浅浅的困惑。
“殿下……?”他的嗓音有些虚弱,听着就叫人心疼。
宋尧旭连忙冲他安抚性地笑笑,语调温柔:“我在,怎么了?”
祁子臻却还是很茫然的模样:“殿下……不是不在京城中么?”
他这话刚问出口,宋尧旭就愣了一下。
可是紧接着祁子臻又皱起眉头:“不对,殿下是去郊外祭祀了……还是不对,是不在京城?……不,应该是在郊外……”
他几乎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脑海中混沌一片,半会儿后痛苦地轻呼一声,一手撑住额头:“头好痛……”
看起来应当是记忆出现了混乱。
宋尧旭眸色微暗,但很快又恢复成温柔的模样,轻轻握住他的手:“头痛就不要想了,我之前在哪里都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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