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训斥完,他又对上了祁子臻迷茫的视线,懵懵懂懂,像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小孩。
宋尧旭一下子就心软了,叹口气,柔和语气说:“就算是没有胃口多少也先吃点,听话,好不好?”
他蹲在了祁子臻面前,清浅的兰花气味幽幽驱散掉阴暗的霉臭味。
祁子臻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后才回过神,堪堪避开他一如既往关心的目光,撇过头去生硬地问:“殿下为何还要关心一个伤害您的刺客。”
“可是子臻不可能是刺客吧。”宋尧旭眉间轻蹙,“虽然我醒来之后他们都说是你刺伤了我,但当我问及有谁亲眼看见你用剑刺入我左肩时,又无一人敢应答。”
祁子臻交叠放在双膝上的手微微握紧,接着又听见宋尧旭继续分析。
“我问过当时在场的每一人,从抓你的侍卫到后来的宫女太监,他们全都是在我已被刺伤之后出现的,我认为他们所见未必就是真的。”
祁子臻低着头,在阴暗的牢房中让人几乎看不清他的情绪。
他沉默地听完,又忽地开口:“但是我对殿下的态度一直以来就不太好,不是么?”
“嗯?”宋尧旭似乎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这是什么意思,半会儿轻笑一声,“恭敬乖顺,说一不二,这态度还不算好么?你可比我那群不省心的皇弟们态度好多了。”
祁子臻挣扎着轻声补充:“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宋尧旭打断他的话,抬起右手轻轻抚上他的发梢,“他们是我真心相待的弟弟们,你是我真心相待的好友,本质来讲都是一样的。”
然而宋尧旭话中的“真心”恰好戳中了祁子臻一直以来逃避的点。
【“真心?你也配?”】
【“我怎么可能跟你这样一个白眼狼做什么真心朋友,真是可笑。”】
【“……”】
【“你算什么东西,还敢奢求本世子的真心?”】
【“区区卑劣弃子,还真是异想天开。”】
【“……”】
一句又一句的嘲讽,一次接一次的咒骂,无穷无尽的痛苦如翻涌潮水般将祁子臻吞噬淹没。
“真心这种东西,我怎么可能会有……”
他的双手越攥越紧,半会儿后忽地挥开了宋尧旭的手,嗓音变得微微有些哑,低着头看不清情绪。
他的声音有些小,态度转变得也突然,宋尧旭甚至顾不得被拍痛的手背,愣了一会儿后眉眼中聚起更多的担忧:“子臻,你可是有什么心事?可以告诉我吗?”
但祁子臻已经听不见宋尧旭说的话了。
他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放着现世陈哥步步逼近时一字一句毫不留情的话语,还有前世他被宋季启关进那个小破屋时宋季启一次又一次的言语侮辱。
潜移默化之间,他们说的话都深深扎根在他的脑海之中,就连他自己都默认了这样的事实。
“我不过是污浊肮脏的白眼狼,是一枚卑贱的棋子。”
“我也曾天真地想回报对我好的所有人,可是我等来的却只有一次次地被背叛,一次次地被伤害,一次次地被践踏真心。”
寂静的牢房中,几近哽咽的声音静悄悄地占据了所有响动。
祁子臻双手紧握成拳,甚至身体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动着。
他的命运只会是在所有人的唾骂中孤寂地死去。他的手沾过别人的血,他的全心付出不过一场笑话,他永远就只能将自己冰封隔绝在一切之外,冷漠地拒绝所有,孤零零地选择离开。
“子臻……”宋尧旭心底一揪,伸手想要去触碰,却被祁子臻重重拍开。
“啪——”
他在刺耳的声响中抬起头,红着眼眶死死地盯着宋尧旭:“我只不过是想祈求一份同等的真心,我究竟有什么错?!你又要这样卑劣低贱的我还怎么相信你们所谓的真心!”
喑哑哽咽的嗓音割裂天牢中的死寂,就好像一只濒临死亡却还要假装凶狠的小兽,企图赶走所有想靠近的人,不管对方究竟是恶意还是好心,唯有孤独地沉沦才是他的宿命。
可是下一刻他却蓦地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拥住。
祁子臻愣住一瞬,随后拼了命似的要挣扎出来,宋尧旭却越抱越紧。
他的面容还有些虚弱,但声音柔和坚定:“抱歉,我不知你曾经历过什么,我也很心疼你的遭遇,可我也希望你能稍微冷静一下,先听我说,好吗?”
情绪已经在崩溃边缘的祁子臻根本就听不进他的话,无意之中重重地推在宋尧旭受伤的肩头之上。
“嘶……”被推开的宋尧旭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眉间紧蹙,浓烈的血腥味一点点晕开来。
祁子臻被掌心不经意间触碰到的大片温热拉回神智,看着眼前人苍白的脸色,伸在半空中的指尖轻轻蜷起。
半会儿后,他轻颤着吸了一口气,堪堪撇过头去,眼角还泛着一丝红意。
见祁子臻神色终于没有那么偏执,宋尧旭轻叹口气,转而抬手轻轻为祁子臻整理凌乱的发丝。
他的另一只手稍稍垂落,手背还有一道祁子臻方才留下的红痕,在白皙的皮肤中醒目刺眼。
祁子臻瞥了一眼他的手背,最终还是任由宋尧旭动作,只是又将自己蜷缩束缚在小角落里,声音沙哑地开口:“您走吧,反正我早已心存死志,您又何必如此费心费力。”
可是紧接着,他的脸颊上忽地覆上了一丝微凉的温度。
宋尧旭伸出指尖轻轻擦去了他脸颊一侧浅浅的泪痕,动作温柔细致,仿佛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那在我走之前你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这次祁子臻没有再推拒,就见宋尧旭让身后的“狱卒”把食盒拎进来,他才发现“狱卒”竟然是崔良扮的。
崔良把食盒放在祁子臻面前,打开来端出里面的几碟糕点。
糕点很小,也很精致,是之前祁子臻在国师塔中见过的。
许是见到祁子臻微微的失神,宋尧旭缓和神色柔声解释:“这是国师亲自做的。他听说你不肯用膳,想着你爱吃甜食便做了些送来,或许你会愿意吃几口。”
祁子臻顿了一下,没有说话,沉默着拿起一块糕点轻轻放入口中。
甜而不腻的味道包裹着舌尖,是他只在国师塔吃到过的、轻和的味道。
是只有宁清卫才能做出来的味道。
见他的情绪终于比方才要好上一些,宋尧旭轻轻叹口气,坐到了他的身侧,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我也不清楚你曾经经历过什么,或许没办法与你共情。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你没有错,你也不是什么所谓卑劣低贱的棋子,你是我放在心底最珍重的人。
“我知你如今或许很难再相信别人,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一些不怀好意的人轻易放弃你自己。”
他的嗓音比初来时要更虚弱些,可是依旧充斥着春日般的暖煦,宛若一汪清泉,不断地尝试着消融寒冬留下的坚冰。
“不管是我、是崔良、是国师,亦或是小善,我们都是真心实意地在与你相处,你现在不愿意相信也没有关系,但我也希望你能给我们时间,来证明我们的真诚。”
小善……
呵。
祁子臻始终低着头,叫人看不清情绪:“那只是您以为的真心罢了。”
然而宋尧旭并不理会他话语中的嘲讽,认认真真地继续说:“是,别人的真心与否我确实不能断定,但我可以明确地说我从未打算欺骗你的感情。
“倘若我没有真心待你,你觉得我会在所有人都指认是你伤我时选择相信你吗?我又会因为你不肯用膳而出现在这里吗?”
祁子臻无法反驳。他从头到尾就没有怀疑过宋尧旭的真心,因为宋尧旭本来就是一个过分温柔的人。
他始终害怕的仅仅是宋尧旭会轻易听信他人言语,毫不留情收回曾经给予他的一切。
可是宋尧旭没有,甚至还对他说了相信。
他侧头看向宋尧旭,看着他眸底的认真是那么纯粹。
一如之前相处的每一日,温柔得令人根本就找不出一丝作伪的痕迹。
他又看向了宋尧旭受伤的肩膀,素黑的衣料上仿佛被什么东西浸湿,染出一片深色污渍。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要相信他真的能够渴求到一份干净的真心。
祁子臻沉默半会儿,忽地嗤笑一声:“那倘若我说,这次事件与观王有关,您可信我?”
“皇叔?可……”
他的话题转得突兀,宋尧旭愣了一下就下意识想要反驳,但他的“可”字刚说出口时,就见到祁子臻眼底微微闪烁起的一点光亮迅速黯淡了下去。
仅仅是这一瞬间的迟疑,就能掐灭他微弱的希望。
宋尧旭感觉心底忽地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尖锐地疼,原本的反驳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沉吟片刻,最终认真地答复:“好,我会往你说的方向去调查一下的。不过我自幼敬重皇叔,在找到确凿证据前,我只将皇叔当作怀疑对象,这样可以吗?”
祁子臻垂眸没有应声。
宋尧旭摸不清他此刻的想法,但碍于目前情况不适合久留,轻轻地又揉了一下他的发梢,温声道:“不论如何,我都会尽早接你出去的。”
“另外,”他顿了顿,继续补充,“这几日我不方便再来,你要好好用膳,若是冷了就同崔良说,让他给你带些保暖的物什。
“若是还想吃糕点也告诉崔良,我再去找国师给你做。天牢环境阴冷,你也莫要总是蹲在角落中,记得好好休息。”
他叮嘱了许多,到最后才总算切入正题,微微压低着嗓音:“至少……至少请你一定要好好活到洗清你冤屈的那一日,好不好?”
祁子臻蓦地抬头看向宋尧旭,径直撞进了他近乎恳求的视线。
半晌后,他收回目光,低声应答:“好。”
轻飘飘的一句话几乎要随着摇曳的细微烛光一同消逝。
得到保证的宋尧旭多少也松口气,简单告别后起身同崔良一道离开。
*
第二日,崔良还是会伪装成狱卒来给祁子臻送饭,这一次祁子臻没再拒绝。
因为崔良买通了真的狱卒,这才他不必要同昨日一般来去匆匆,陪着情绪好了很多的祁子臻在用膳时聊了会儿天,祁子臻还顺便问及当初崔良态度改变的事情。
崔良挠了挠头,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说:“当初我见祁公子态度这么恶劣,以为祁公子是仗势欺人的人。后来祁公子从观王府宴席跑出去那次,属下同殿下一道在京城中寻你,殿下在这期间与属下说起过关于祁公子的事情。”
“关于我的事情?”祁子臻看起来有些困惑。
崔良点点头:“嗯。殿下说祁公子本性应当不是这样的,只不过可能从前经历过什么,再加上那次祁公子的情绪反常,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祁子臻却明白了。
崔良应当是默认他曾经遭遇过一些十分糟糕的事情,糟糕到会令他情绪失控。
祁子臻想起当时回到房间后那个被加了锁的琴盒。
不得不说,宋尧旭真的是一个很贴心的人。他明明全程都不在现场,却能根据一些细枝末节推测出自己反常的原因。倘若不是真的关心自己,他是做不到这个地步的。
如果能对这样一个人放下心防,或许会是很惬意的事情。
祁子臻低头吃完最后一口饭,将碟碗筷整整齐齐放回食盒内,掩盖住了一瞬波动的情绪。
崔良见他吃完也不多逗留,盖好食盒的盖子告辞离开。
祁子臻颔首致意,随口说了句:“辛苦你了。”
“无妨,这是属下应做的。”崔良笑了笑,“果然殿下说的没有错,其实属下觉得放松下来的祁公子确实比之前亲和很多。”
祁子臻指尖微蜷,低着头避开崔良的视线,没有应声。
崔良也没有多说什么,提着食盒将牢门重新锁上便离开了。
听着沉闷的脚步声一点点远离,他才轻吐出一口气,准备在稻草堆上暂时休息一会儿。
但是还没等他付诸行动,又听到一串折回来的脚步声。
他以为是崔良忘记拿什么东西了,抬头就要问时,却瞧见了站在门口的祁子善。
祁子善穿着宽大的黑色斗篷,神色被掩盖在兜帽之下。他手中拎着一个小盒子,双手握得很紧,关节都微微有些泛白,看起来十分局促紧张。
祁子臻无意同他这位弟弟周旋,漠然问:“何事?”
小孩咬了咬唇,往四周环顾一眼后将手中的小盒子放在牢房前,压低着声音飞快地说:“里面有张纸条,请兄长务必、务必要看一下!”
说完他扯了扯兜帽,慌慌张张就跑走了。
祁子臻被他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
反正在牢房中闲着也是闲着,他干脆走过去看看祁子善说一定要看的纸条里写着些什么牛魔鬼怪。
他打开小盒子,发现里面装的是一碟糕点,糕点旁边塞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祁子臻捡起纸团打开,上边只写着三个字——
不要吃。
字迹很潦草,隐约带着些行书的豪放,像是匆匆忙忙之间写下来的。
祁子臻看着字条,眉梢轻挑。
这个字迹他很熟悉,是属于两年后的祁子善的。
他清楚地记得是前世刚穿书进来时,他因为嫌弃祁子善写的字太丑,每日押着他在书房中练字。
起初他是想让祁子善练出端正整齐的书写,后来不经意间发觉他在行书方面似乎更有天赋,便引导着他去练习行书。
待两年后,年仅十四的祁子善已然书写出几分行书风骨来,祁子臻还一度觉得很欣慰。
但如今的祁子善可从未被他抓去练过什么书法,能写出这样的字只能有一个原因。
祁子臻看着纸条字迹,眸底神色晦暗。
……
约摸又过去两刻钟,祁子臻在闭目养神时听见了尽可能放轻的脚步声。
脚步声来到他的牢房前时,又变得更为小心翼翼,似是误以为他在休息,怕惊扰到他。
接着他就听见祁子善轻轻拿起那个小盒子后忽地轻吸一口气,慌里慌张握住牢房的铁杆子,几乎是急切地喊:“兄长?兄长!”
或许是过于着急,祁子善的声音比一开始要大些,突兀地回响在牢房中。
祁子臻怕他招来真狱卒,没等他喊第三声时便睁眼,冷冷淡淡地看向牢房前的小孩。
祁子善刚要出口的“兄”字卡在喉咙,不上不下地破碎掉。
他见到祁子臻似乎不像有事的样子,愕然之后稍稍松了口气,避开祁子臻的视线扯扯兜帽:“对、对不起,打扰兄长休息了,我这就走。”
“站住。”祁子臻在他转身时倏地开口叫住。
他背靠冰凉牢壁,单膝屈起,眸色冷然,像是蛰伏在幽暗牢房中的一只猛兽,仿佛随时都有可能骤然跃起,撕裂所有敌人。
天牢中的烛光忽明忽灭地闪烁,黯淡的暖黄更叫人后背生凉。
祁子臻看着突然僵住不敢动的祁子善,拿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条晃了一下,不紧不慢地开口:“你难道不觉得,该解释些什么?”
“哗哗”的细响零碎飘荡在死寂的牢房中。
一片沉默。
祁子臻不急,反正他在牢房中待着也是无所事事,有一下没一下地折着那张字条,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
好半会儿后,他才听见祁子善终于开口:“这、这份糕点是宋季启要我、要我以我的名义送来的。我、我怕和之前那碗汤一样,所以、所以匆匆忙忙写了张字条……”
他的声线有些抖,声音也不大,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并没有什么可信度,底气上已经削弱七八分。
“字迹呢。”祁子臻一手放在屈起的膝盖上,神色淡漠,看不出是什么态度,“告诉我,你的字迹是怎么回事?”
祁子善身体一颤,拿着盒子的双手握得更紧,轻轻吸了一口气,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即便是重生,祁子善也只是个被温养到十四岁的孩子,前世能骗得过祁子臻一多半还是因为祁子臻对他没有戒心。
到如今再来看,其实十分拙劣。
祁子臻站起身,拍了拍衣摆沾上的灰尘草屑,徐徐走近祁子善。
布鞋踩在天牢的地板上,一步又一步,沉闷而缓慢,踏不出多少声响,但每一声都会逼得祁子善下意识退却小半分。
直到距离祁子善还有三步距离时祁子臻才停下,开口问:“我记得,你前世是同宋季启一伙的,没错吧?”
“……嗯。”祁子善没有否认,咬着唇犹豫半晌,终于豁出去似的说,“但、但是在前世兄长去世后,我、我才知道原来兄长从来没有讨厌过我……”
祁子臻轻挑眉,双手抱胸嗤笑道:“讨厌?”www.bïmïġë.nët
许是听出祁子臻反问语句里的嘲讽,祁子善低着头,双手攥得更紧:“前世的时候,宋季启一直同我说我的娘亲夺走了兄长的父亲,我也夺走了兄长的地位,所以、所以兄长很讨厌我,对我好只是为了让我在日后尝到被抛弃的滋味……宋季启就、就告诉我,让我先下手为强,让兄长偷鸡不成蚀把米。
“可是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宋季启一直都是骗我的,兄长、兄长根本就没有在讨厌我,我、我却……”
祁子善的声音变得哽咽,剩下的话怎么都说不下去。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宋季启告诉他真相时,他心如刀割一般的感觉。
他从出生起知道,他是因为自己的母亲逼死了兄长的母亲,才能在丞相府里有一个所谓名正言顺的嫡子身份,他一直很害怕会被兄长讨厌。
但是在小时候一次误入兄长院子时,他却得到了兄长温柔的对待,那时候他真的觉得兄长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后来宋季启找到他,和他说兄长对他的好都是装出来的,嘲笑他单纯天真,又不断地告诉他,他才是现在丞相府真正备受尊敬的嫡子。
单纯的他相信了,所以配合宋季启说的一切,给兄长端去一碗下了毒的汤。兄长命大活了下来,他又按照宋季启所说,在父亲房前跪了一天一夜以求让兄长心软。
再后来,他根据宋季启安排的一切,一点一点将兄长推向死路。
可是就在兄长死后,宋季启却告诉他,宋季启才是真正欺骗了他的那个人。
当晚,他便死在了宋季启送来的一杯毒酒中。
然后他发现他一睁眼,又回到了十二岁那年,兄长喝下毒汤后重新醒过来的那个元日。
他很开心,他以为他可以去弥补前世的过错,可是下人却告诉他,兄长不见了。
他拼了命地去找,却只找到了澄明湖畔倒在红艳雪地上了无生气的身影。
之后他也不受控制地昏倒在兄长身侧,睁眼时发现自己又重生了。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径直往澄明湖岸冲去,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兄长倒在他面前。
再然后他又重生了好几次,可是就算他拼尽所有的力气跑去澄明湖岸,看到的都只有提剑自刎后倒在他眼前的兄长。
每一次,每一次都赶不上。
“我真的……不想再看着兄长死在我面前了……”
滚烫的眼泪一串又一串地滑落,不管祁子善怎么擦都止不住,抽噎着被压低的声音回荡在牢房附近。
祁子臻没想到他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在后来几次自刎时他确实隐约听见有人在喊他,但当时他以为是自己对于前世的执念太深,没有在意过。
他看着小孩想不哭却怎么都忍不住的模样,最后还是稍微缓和了点语气,提醒道:“你再哭下去,狱卒就要来了。”
这句话果然比任何安慰都管用,祁子善想起如今的处境,抽抽噎噎地憋住了还想哭的念头,零星剩下几声哽咽。
小孩的话祁子臻不能确保完全可信,没有多说些什么。
倒是祁子善突然抽抽搭搭地继续交代:“对、对了,我如今做了宋季启的伴读,太子殿下今、今日来找我,我就擅自、擅自同殿下说以前宋季启对兄长不好的事情,殿、殿下让我配合帮忙调查这次事情是否同宋季启有关。”
他抹掉脸颊上残余的泪痕,把心底深藏的事情全都倾诉出来后明显比之前轻松不少,但还是有些怯懦,尽可能坚定地说:“兄长你放心,殿下、殿下一定会尽早换还你清白!”
祁子臻看着小孩尚且通红的眼眶,轻轻抿唇,没有表态。
须臾后,他让祁子善早些回去,免得中途被狱卒察觉。
祁子善听话地转身要走,祁子臻又忽地叫住他,从自己方才坐着的地方拿起一碟没有被动过的糕点。
他半垂着眼睫,开口说:“把这些装回去罢,不然他许是要怀疑的。”
祁子善愣了一下,片刻后眼底重新聚起几分光亮,重重点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嗯!多谢兄长!”
祁子臻依旧没有任何表示,待祁子善将糕点接过去后便自顾自转身回他的小角落去,兀自准备继续休息。
祁子善不再打扰他,看着手中连位置都没怎么被挪动过的糕点,唇角始终微微上扬着,之后才慢慢离开。
听着脚步声一点点消失,佯装休息的祁子臻抬头看向空荡荡的牢房门口,半会儿后默然收起眼底波动的思绪。
*
自祁子善来过之后,祁子臻又在大牢中待了好几日,每日崔良都会同往日般按时送来一日三餐,偶尔还会多送些国师做的糕点。
祁子善也在宋季启的吩咐下每日来一趟,不过每一次祁子臻都装作不愿吃的模样,再和祁子善聊起近期宋尧旭的调查进度。
整整五日的时间,祁子臻待在大牢中除却哪儿也不能去外,过得还挺舒坦。
直到第五日早晨,祁子臻还在无聊地推断崔良还有多久才会来,便听到牢房门口有几声清脆的动静。
他抬眸看去时,发觉来者一身狱卒打扮,站在锁链处正在开门。
这次来的似乎是个真狱卒。
他背靠冰冷墙壁,好整以暇地看着狱卒打开牢房,恭恭敬敬地对他说:“祁公子,刺杀太子一案真凶已落网,您可以出狱了。”
祁子臻不紧不慢站起身,拍掉衣摆沾染上的稻草碎屑,姿态从容地向狱卒颔首致意:“多谢。”
见状,门口狱卒似乎松了口气,拱手道:“劳苦祁公子平白遭受几日牢狱之灾。”
祁子臻客套似的回了句“无妨”,事实上他心底确实没觉得这几日的牢房是无妄之灾。至少在这次入狱后,他又看清了一些事、一些人。
他没有继续在大牢里同狱卒多说些什么,跟在狱卒身后一步一步离开这个阴暗幽冷的地方。
这会儿尚且是早晨,大牢外晨光明媚,祁子臻方踏出去时因为不习惯突如其来的光亮,还待在门口处缓了好半晌。
等到眼睛适应了之后,祁子臻抬起头,望向澄澈碧空。
蔚蓝的天空就像一汪清冽平静的泉面,透彻干净,偶尔卷出几缕氤氲白雾,悠然自在地飘荡着。
前世他也曾无数次想过,自己是否还能被洗脱冤屈,是否还能再见到大牢外一如既往的天空。
其实当时在狱中的他在绝望之际,是有不甘的。他不甘心就这么被宋季启结束他的一生。
直到他发现大牢里的狱卒根本就没有打算给他提供正常饭食,都是馊掉冷掉的饭菜,甚至在数九寒冬之际都没有给衣衫单薄的他添置些什么保暖物件,还将他关押在整个大牢内最冷的一处。
到这时他便知道,宋季启和宋平是真的想把他往死路逼。
从除夕到元日的那一个晚上对祁子臻来说特别漫长,漫长到磨灭了他心中仅存的不甘,只余下痛苦与绝望。
绝望到在今生入狱时,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还能重见天日。
春日和煦的晨光洒落在他身上,暖融融一片。
这是他自现世母亲逝世后,第一次不讨厌这样的春光。
今生在春日之后等着他的,还会不会是同往常一般的深渊呢?
祁子臻望着蓝空中的云卷云舒,最后将这个问题深埋在心底,迈步准备回去。
为避免晦气,大牢被安置在京城外的一处郊区,四处郁郁葱葱,人烟稀少。
领他出来的狱卒告诉他只要顺着大牢门口的小道出去,便能瞧见回城内的路。
祁子臻依言走上那条石子铺就的迂回小路,心情悠然自在,颇有几分散步的意味。
如今时辰应当尚早,而且他知晓京城内哪些路段遇见的人少,不急着趁早回去,倒不若借此机会看看郊区风景。
“沙沙——”
晨风轻拂,掠过祁子臻的衣摆,卷起几片枯碎落叶,落在路边欣欣向荣的野花丛边。
蜿蜒小路曲折迂回,凹凸不平地往前延伸,伸向路的尽头那一抹纯白身影。
“咔嚓。”
祁子臻拐过最后一个拐角,蓦地顿在了原地,恰好踩着一片干枯树叶上。
清脆的声响伴着微风,吹起几块细碎的叶片,飘飘然落在那双黑靴边上,紧接着便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捡拾起碎叶下另一片完整翠绿的树叶。
宋尧旭轻轻扫去叶片上的细碎他物,见到树林小道中停顿住的身影,莞尔一笑:“早,我来接你了。”
纯白的身影笼罩在一片青翠中却丝毫不显突兀,柔柔和和地融入大好春光之中。
祁子臻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看得到,宋尧旭唇色尚且苍白,面容中还透着几分疲倦,显然是这几日根本就没有好好地静养。
从郊区回皇宫的路祁子臻是知道的,身为太子的宋尧旭根本没有必要特地到此等候,可他还是来了。
他看着宋尧旭眸底依旧柔和的笑意,一瞬间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就好似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漂泊已久的浮木,终于漂到了一处安宁平静的湖面上,找到了自己最想要的栖息的地方。
祁子臻没有在原地停顿太久,很快便收拾好心情,上前轻声道:“殿下。”
他的声音很轻,比起此前的冷淡漠然,稍稍显得有些软,很像一个乖巧的小孩。
宋尧旭看着他狼狈的模样,有些心疼,抬手轻轻揉了一下他的脑袋,温声道:“我已命东宫内的下人们备好热水,你回去后可以好好沐浴一下。”
在大牢里几日没能沐浴,祁子臻本就难受得不行,闻言又是乖巧点头,跟着宋尧旭上了他的轿子,一道回东宫去。
东宫内,崔良早早就在门口给祁子臻备好了一个火盆,说是跨火盆去去晦气。回到房间后还让他用柚子叶浸泡的水洗过手,这才放他去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
久违地沐浴完,祁子臻心情更是舒畅不少,简单擦了下湿漉漉的头发,换上一袭干净绿衣,一屁股坐在了自己床榻软乎乎的被褥上。
说实话,大牢里的那张木板床又硬又潮,被子有了跟没有区别不大,叫人睡着属实难受。
祁子臻也顾不得自己头发还湿着,仰面躺倒在被褥上,感受身下柔软的触感,迷迷糊糊之间一个侧身,垫在自己的手臂上不知不觉就这么直接睡了过去。
宋尧旭一走进来便见到他似乎已经睡熟了的模样。
此前他喊了声许多声都不见回应,还担心是不是祁子臻泡得太久不舒服了,结果看来是泡得太舒服了,湿着头发就半躺在床榻上睡过去,也不怕着凉。
宋尧旭无奈地摇头笑笑,走上前去轻轻坐到祁子臻身侧,正想叫醒他时,却见到了祁子臻眼底的青黑。
在大牢那种地方一定休息得很不舒服吧。
他的眼底浸上几分心疼,抬手轻轻抚上祁子臻的脸颊。
“唔……”许是睡得本就不安稳,感受到面上轻柔的温度,祁子臻朦胧间微微睁眼,眸底还是一片困倦与茫然,“……殿下?”
他的声音很轻,掺杂着半梦半醒时的软,听着懵懵懂懂,很乖。
宋尧旭没有分毫把人闹醒的自觉,自然而然地收回手,笑着说:“你头发未干,这样睡下去会着凉的,先别睡了,好吗?”
祁子臻看起来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乖乖地坐起身,打了个哈欠后依旧困倦,像是随时都能倒头继续睡。
宋尧旭见他这幅模样,无奈地叹口气,拿过一块干布替祁子臻细细擦拭湿发。
大概又过了好一阵子,祁子臻才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当即察觉到宋尧旭似乎在替他自己擦头发,连忙抬手要制止。
“抱、抱歉,劳烦殿下费心,余下的还是草民自己来罢。”
宋尧旭也不推辞,笑着看向耳尖微微有泛红的祁子臻,将细布递还给他:“终于肯醒啦?”
听语气就很像在逗弄小孩。
祁子臻半垂下眼睫,轻轻应了声鼻音后接过细布,自己一点一点地擦拭起来。
宋尧旭也不再继续逗他,轻笑一声后说:“院子里日头正好,等会儿去院子晒晒太阳罢。”
“嗯。”祁子臻点点头,没有多说别的话,起身似乎就想要按照宋尧旭所说去院子里。
宋尧旭看着他消瘦而挺拔的身子,隐约间仿佛回想起他入狱当晚时侍卫押送离开的身影。
如墨竹般傲然,又似冷霜般冰凉,无悲无喜地接受既定命运——那是在绝望之后彻底的封闭。
他心下一动,忽然开口叫住祁子臻:“等等。”
“嗯?”祁子臻以为是他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困惑回头,下一刻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倏地愣住,紧接着便听见宋尧旭附在他耳边轻声说:“对不起,这几日让你受苦了。”
原本柔和的声音被压得低沉,伴着温热的气息散在他耳畔,挠得人心痒痒。
祁子臻嗅着鼻间悠然淡雅的兰花清香,不自觉地回想起那个漆黑的夜晚里宋尧旭温暖的手心,还有此刻他温暖的怀抱。
飘飘然的兰花香气又一次一点点侵占他周围所有的气味,就像在大牢里那次一般,将他包裹在独属于宋尧旭的味道之中,但又如君子般浅淡,只消他轻轻一挣便能摆脱这抹香气的禁锢。
可是祁子臻没有这么做。
他沉默了半会儿,之后小心翼翼试探一般地抬起手,缓缓也回抱住了宋尧旭,轻声回应一句:“谢谢。”
他想到了早晨时等候在路的尽头处,那抹纯白无瑕的身影,那份柔和清浅的笑意。
他其实早就知道自己已经陷进去了,从那个漆黑的夜晚开始,他只是一直不敢面对。
但是在此刻,他忍不住想让自己短暂地沉沦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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