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臣从不怕黑夜,也从未因一次等待而焦虑过。而这次不同以往。
容修很少将情绪外露在脸上,他目光依然温柔,眼底却冰冷,没有注视他。没有呵责,没有惩罚,转身离开时,他没有回头。
也许不会回来了。
别想。他抬头,望向客厅那片黑,心底默念着。
顾劲臣,别乱想。
而寂静无声的深夜仿佛就是要让他专注自省,掰开了,揉碎了,去思考如何面对最深处的恐惧。
世上再没有比“主人不喜欢我”更让sub痛苦的了,这种沮丧、哀伤、自责和绝望,和以往有着“期盼”和“幻想”的等待不同。这令他慌不择路,指尖微抖,任何剧本逻辑、战术心理都不管用。
像个虔诚而绝望的信徒,唯有守候原地,等待主人的宽恕和怜悯,渴求蜷局在他温暖的羽翼下。
即使明知,那羽翼以火焰荆棘编织,也能予以他追随的方向。
哪怕对方一个注视的眼神,也能触及他的灵魂,温暖他的心灵。
而此时眼前却是模糊的,不知是泪还是汗水,膝处传来痛意,那痛感钻心。起初,地毯是软的,渐渐地,膝骨处有一点压迫感,丝缕痛感窜至神经。身体愈发重,那痛感也更清晰。
他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感觉,会比疼痛更真实。它能将人在忘乎所以中拉回现实,瞬间清醒,看得更清晰,认知生命,感受活着。他不讨厌这种疼痛。痛。也痛快。
随后便感到冷,冷气激透西装,背后有丝丝寒意,再不多时,膝盖就麻了。细密而剧烈的痛感,如针刺般。而他仍一动未动,重心始终在两腿。
给予他折磨的不是膝处的痛意,也并非漫长的等待与自罚。
掌控、主宰与驯服永远是dom的主题,看着爱人因他而臣服、自律、进步,他的内心会产生极大自信,从而获得无上愉悦。而sub也将从主人的愉悦中得到归属感和满足。
长时间的磨合与教导,使得他们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彼此,性情、脾性、习惯、学识……他们将通晓对方的一切长项与技艺,拥有着相同的价值观与品格,最终他们成为世上最为契合、最为相知相像的两个人。
不论什么原因,都是不够自律而让先生感到不悦。而这次又不仅因为如此,劲臣意识到,他伤害了容修。
容修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雷霆万钧,劲臣耳朵轰鸣,天地间仿佛裂了口,四处涌上黑色。
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辩解,没有为错误找借口。
劲臣头脑无比清晰,在情势最为混乱时,他依然保持了立场,控制着自己的角色。
在两人的契约关系中,最忌讳的就是,在主人要惩罚时,不经允许就辩解,为错误找理由;在主人不悦时,还在讲犯错的原因。
要知道,辩解本身就是错误的。事实上,主人要惩罚,sub根本无须辩解。
要么是自己真正、确确实实犯了错,要么是主人错了。但是,即使是主人错了,不相信主人的判断力,否定对方的地位和权力,同样也不正确。主人要惩罚,必然是sub让主人不悦了。
只有认错认罚,反省自身,才是争取得到主人温柔谅解的最好办法。
天亮时,套房依旧幽暗,遮光窗帘没透进一丝光。
就快五点了吧,劲臣想。他忽然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煎熬,他知道,玄关壁灯留下的那一星暖色,是容修心底永远不会消失的温柔。
*
也的确如此,幸而劲臣没有为晚归作出任何解释,否则又会陷容修于两难的境地。
晚归担心只是一方面,容修并不愿承认,影响他情绪的,还有影帝的工作,以及司彬一部分原因。
隔着房门,容修对着电脑,很久没有听到廊厅里传来脚步声。凌晨四点多时,顾劲臣依然没有回卧室。
容修起身,离开工作台,拉开书房门,伫立于走廊黑暗里很久,客厅没有传来任何声音。然后,他调高了中央空调的温度,回到书桌前,没有关书房门,戴上耳麦开始工作。天快亮时,他趴在书桌上睡过去。
劲臣斜靠在玄关墙角,醒来时,套房内依然很黑。
连熬两日,睡眠加在一起不到三小时,劲臣不记得自己是几时昏睡过去的。
地上仍然冷硬,但他却感觉到,房内似乎变暖,温度渐渐攀升,然后就不知不觉跪坐着没了意识。
这会儿,劲臣眼底红肿,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就快八点。
花朵和丁爽今天都不会过来,但中午容修要去录音棚,楚放可能会来找他。
劲臣蹙着眉,扶着墙壁,挪动身子。西装压出细褶,腿没了知觉。撑起时,身体酸痛,以往被容修弄到天亮,也不曾这么难忍。他艰难地站起来,扶着墙往前走,走到客厅里,拉开窗帘。
天已大亮,窗外却一片阴霾,日头隐在乌云里,起风了,看来今天会有一场大雨。
劲臣在客厅走动两圈,活动了下筋骨,去浴室洗漱更衣,来到小酒吧煮咖啡。他从小冰箱里拿出雪梨,仔细切好,用电炖盅炖上。
上午九点时,劲臣端着润喉甜汤和三明治,经过廊厅,脚步放轻。书房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门,容修趴在工作台上睡得很熟。
把餐食放在书桌上,从书房出来没多久,房门就响了。
以为是封凛,劲臣对镜整理仪容,依然是体面的影帝面貌。打开门,惊讶地看见一群工作人员,还有两名穿着制服的搬运工,旁边是一个巨大的箱子,里面是一架拆散了打包过来的三角钢琴。
“顾先生,早上好。”服务生道,“希望没有打扰到您,这是容先生需要的钢琴,白总正在开会,委托我尽快送过来。”
劲臣侧身让路:“声音小些,他在休息。”
将大纸箱搬进客厅,服务生和搬运工们离开,留下两名专业人员负责安装三角钢琴。
拆开包装纸盒,负责人问,“顾先生,放在哪个位置?”
劲臣环视大客厅四周,指了指落地窗前,未等开口,就听身后传来一声——
“窗边。”
劲臣浑身僵住,转头望过去。
容修站在廊厅口,不知他是何时醒来,也不知他此时是何心情。劲臣注视他。容修眼底发红,脸色稍微有些苍白,脸上看不出一丁点情绪。
直到容修抬步过来,经过身边时没停步,劲臣才察觉自己眼睛模糊了。
容修与调律师握手寒暄,两人拉开阵仗一起组装三角钢琴。没多久,房门再次被敲响,楚放提早过来了,见容修拿着调音工具,如中头彩,兴奋地凑上去指点江山。
两米大三角组装上,琴盖没安装,击弦机拉出来,钢琴内部结构裸露在外。调律师和容修坐在钢琴前两边,两人以国际音a=440hz为中心,一边弹奏单音一边同时调节音律。
“容老师就是最好的调律师。”调律师露出赞许目光。
套房里顿时嘈乱,两人速度快得惊人,丝毫不受对方影响,隐隐还有种比赛的架势。
“天秀啊,头次见这么玩,两边一起没问题?”楚放把玩着小钳子,“难得有机会看你调音,这一幕不直播吗?”
容修没应声,额头见了汗,反复弹某个音,侧耳细听一会,他起身,趴在三角钢琴上,用手指去拨动钢弦,直接去听钢弦的音,然后往右拧动扳手。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
抬眼时,就见身后递来毛巾。
容修握工具的手顿住,顺着那只手,转头看到顾劲臣。
接触到容修的视线,劲臣没说话,举着毛巾不动。容修垂了眸子,伸手去接,劲臣将毛巾放在他手上。容修擦了把脸。两人不发一言。
“这个弄完得中午了吧,你们吃早饭了?”楚放拿着手机要订餐厅。
容修将毛巾搭在肩膀,沉默两秒,道:“吃过了。”
劲臣坐在沙发上,屏住呼吸,蜷着的指头捏紧。刚才送到书房的食物,容修吃过了?
容修确实喝过了劲臣炖的甜汤。
循着熟悉香味醒来时,看到那碗火候十足的川贝炖雪梨。容修以前不怎么喜欢汤汤水水,大概和祖上是山东人有关。这两年改变了不少,尤其嗓子微恙时,他不爱吃抗生素,劲臣就给他炖“白色的食物”,比如雪梨,冬瓜,百合之类。连喝两天确实挺管用。容修火旺。劲臣说,白色食物清肺去火。
温度刚好,甜度刚好,口感刚好,一切都刚刚好。容修端着川贝雪梨汤,回过神时,已饮了半碗。
甜汤入喉,食物填充了胃,容修一下就精神了,这才想起,昨夜两人闹了不愉快。
刚发了火,失了克制,劲臣跪在玄关给他“吃”,摁着头要他,不问人情不情愿,泄了火转头就走,做了那种事,还喝了人家炖的汤……
而且嘴上还叼着一片吐司。
奶味十足,不加蛋的。
容修对着电脑桌面壁纸上的顾劲臣:“……”
明明听到外面有动静,想起今早会有钢琴送到,容修瞅着桌上的汤碗,喝得一滴不剩,半天都没走出这个门。
从书房出来时,先去浴室洗了脸,凉水激得他清醒。睫毛上还有水珠,容修站在廊厅转角处很久,“贝森多夫”两米大三角也没能吸引他的注意。
窗外天空阴霾,日光灯笼罩眼前那人。容修一眼就看出,劲臣熬夜了,眼底有轻轻淡淡的雪青色,脸色白得透明。
不知几时回的卧室,容修想,昨夜一直没听到脚步声,劲臣可能睡在了客厅。
用这种方法让人心疼,博取同情和原谅,顾劲臣是否太小瞧他了?
于是整个上午调琴,没有和劲臣多说一句,这男人只在昨夜情绪失控,第二天又恢复成矜贵孤高的少校先生。
房内有外人,两人都没有表现出异样。弦槌摆得不可开交,客厅一团嘈乱,劲臣仿佛没听见,除了递毛巾之外,他再没凑过来。
容修把钢琴敲得当当响,劲臣一直坐在沙发上读剧本。他读得越是专注,容修调律声音越大,敲琴键速度越快。没有人插科打诨,楚放时而说句暖场笑话,倒是被容修怼得够呛。
调完钢琴,已近中午。
楚放一个人下楼去吃早午饭。劲臣送走了调律师,关了房门回来。容修不在钢琴前,也不在书房里。
劲臣放轻脚步,进到书房,桌上的甜汤点心还摆在原位。他低头看着汤碗,喝得一滴不剩,绷得紧紧的嘴唇抖了下,眼眶忽然就红了。
记得昨夜,容修用眼光冷冷地注视着他,他蜷伏在他的脚下,低声哀求先生的谅解,他依然沉默不语,那时,他只觉得世界坍塌,看不到光亮。
可早晨看空调温度,劲臣分明看见,整个总统套都调高了三度。
容修还是容修,是这个世界留给他的最后温柔。
然而,温柔的那人此时面无表情,脸色冷冷地掰算着时间。
距离与乔希约定的录音时间,只剩下二十分钟,整支乐队都在录音棚里等,容修不想成为迟到的人。
今天要将《家园2》伴奏全部录完,还要录人声小样,歌词还没完成,好在demo只录一段就好。不知要工作到几点,可能要到深夜了。
顾劲臣当然也有工作,要开会,选角,帮助后辈,给司彬讲剧本,和他对戏……
两人间气氛并没缓和,却也不至于冷战,容修想,一会出去应该对他说些什么,这一上午两人也没有沟通。
不如就让事情翻篇吧,容修反省过,他知道,这是自己的问题。
他没有权力阻止影帝远离任何一个合作伙伴。有一就会有二,上头下达命令,下头紧抓实干,过度执行,那样只会让顾劲臣从此束手束脚,在事业道路上越走越窄。
在容修的立场,认识顾劲臣时,对方就是国际影帝了。
所以容修说过,事业不干涉。
他要做他的锦上添花、心中日月,而不是鞋底的烂泥、套牢四肢的腐烂枷锁,他要为他添光加彩,一生不掩他熠熠光辉。
而且,兄弟们有句话说得对,容修自认,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能做到远离所有对自己有好感的人,将来也难免会有合作。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反而要求他人自律,这毫无道理,简直是无理取闹。
但是,其他的事情,该说清楚的,还是得说清楚。
深夜不归家,睡在外面,联络不上,有危险不说,让人有机可乘,实在是太让人恼火。
不可原谅。
到最后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不可原谅”,也不知自己在生谁的气,明知道,顾劲臣不可能真做出故意留宿他人房间的事情。可舌尖是还酸的,心尖也发酸,这种滋味糟透了,脑中有把大火,烧得人不清醒。当时他站在司彬房门口,差点进去挥拳揍人。
幸而他克制住了,但他克制不住虐着他。
这是容修第一次强制,那种感觉难以言喻,不怪容修扛不住转身就走。劲臣小脸是花的,嘴角浊痕斑斑,下巴被他手指掐出红印子,衬衫扣子崩开,像被强|奸了一样。容修眼底血红,他觉得,哪怕自己再多逗留一秒,都不知道会对蜷局脚下的影帝做出什么事。bïmïġë.nët
然后他就想起,那夜劲臣推开了他。
连搡带踢的,嘴上还喊着不让上。
仔细想来,或许也有原因。以前在家里,两人想那事儿了,都会提前给对方暗示,眉来眼去也好,黏着腻着也好。几乎全是劲臣主动的,即使容修在忙创作,劲臣也会穿着他的睡衣,纽扣不好好系,袒胸露肩的,去琴室站在他身边看他弹琴。
果然是工作太累了么,不仅影响到了生活和谐,还影响到了人的判断力。
昨晚正在气头上,听花朵说什么“网红们来了”?
这么胡思乱想着,容修就听见,主卧门传来响动。
容修站在床边,正在换衣服,赤条条的,转头就看见劲臣怔在门口。
容修:“……”
劲臣:“……”
在此之前,劲臣将餐具送到小酒吧洗好,以为容修在衣帽间更衣,就打算去主卧,拿他放在枕边的kindle。
原本想今早等容修消了气,无论如何也要对他解释、认错、得到对方的谅解,却没想到有人来送钢琴,而且楚放也来这么早。
看着容修为钢琴调音,楚放凑上去帮听。有那么一瞬间,劲臣突然很希望楚放可以和他一起拍电影,希望能和楚放演对手戏。
他多希望,在自己的领域里,能与对手决斗,公平地、正面地、堂堂正正地,在容修的面前,与他一决高下。
但决出胜负又如何,劲臣不清楚。每每思及此,就会自然想起容修的初吻,头脑聪慧的人往往会自伤,那些幻想的画面挥之不去,条理清晰,逻辑合理。想到爱人心底最深的角落,可能还有属于另一个人的回忆,劲臣就会痛不欲生。那种自虐般的痛感,没有人能共情,没有人能阻止,哪怕是容修也不行。
想要他。全部。想独占。但容修不属于他自己,十年前他就知道。
劲臣揉了揉心口,推开主卧门,往前走了两步,便怔在卧室中央。
容修正在换衣服,刚脱下居家服,只着四角裤。床上放在他昨天穿的仔裤,还有一件摇滚风短袖衬衫。
见劲臣推门进来,容修也愣住,但只须臾,他便转过身,俯身去拿裤子,淡淡道:“今天你别去了……”
话还没说完,劲臣直接走过去。
他走到容修身边,脸色发白,眼底却是红。
容修直起身,垂着眼睑凝视他,目光落在劲臣嘴角上,眼神黯了黯。劲臣倏地抬手,勾住男人脖颈,猛地就吻了上去。
劲臣吻得毫无章法,吻得仓皇且恐慌,带着凄绝的美感,狠吸着那两瓣唇肉。他拗开容修的齿,用牙磨,咬,啃,像一头初见血腥的小兽,咬住他的嘴唇,不松口,像要把他嚼碎了,吞了,全吃进肚子里,一点渣子也不剩。
容修没有躲,一手揽他腰,稳了身形撑住他。足以燃尽一切的欲,在两人骨头缝里焚烧。
窗外阴霾灰沉,卧室里似有火。容修眼里有烈火,而眼前这人红着眼,赴死般地与他交火,简直要了容修的命。
呼吸平缓时,劲臣靠在他怀里,两人胸膛起伏,久久没说出一句话。
劲臣微低头,扭过脸,倔强地抓着他不放,“您让我留在家里,不带我一起去了?”
容修没应声,只点了点头,垂着眸子注视他,眼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好,我在家,等您回来。”劲臣说完,仰头望他,唇角笑了下,隔了两秒,又轻声,“我等你回来。”
容修依然不言语,死硬着没再说,拿起仔裤穿。该硬的不硬,该软的不软,拉链卡在那儿,勉强拉上一半,勒得难受得很。他转身回避了下,缓了半天,又快速穿上衬衫。
走到卧室门口,握住门把手,容修没回头,“手机别静音,从今以后。”
劲臣侧身对着他,应道:“对不起。我记得了。”
容修关上门时,劲臣慢慢抬起头,泛红的眼底有水光。劲臣想哭,却没哭出来。
大篷车没看完,容修那么帅,站在舞台上,他却不告而别。今天录音杀青,容修不再带他去了。
这是第一次,容修明言拒绝他参与他的工作,依然温柔地,轻轻地将他推开了。
原来被先生“放置”竟然这么难受,叫人感到恐慌与绝望。
也是第一次,在容修转身离开时,劲臣明确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自然而然地,脑中像觉醒了某种感知。他直觉“是时候了”,容修一直不敢面对的,一直逃避的,认为“缺陷”的那部分,将来需要由他来治愈。
劲臣也知道,一定是他哪里做错了,尽管他足够迎合,也足够配合,可是,容修始终压抑,且克制,从没有真正敞开过,也没有放纵过。昨夜还是容修第一次说出“跪下”那种命令,他说,我要使用你。
劲臣曾经想过一万种情景,诸如像十年前一样,容修野烈而又冷酷地虐着他。而事实上,容修的嗓音烧得人头晕,温柔得让他想死在他的脚下。
可归根结底,他却说不清自己哪错了。
看着容修出了门,不停留,也不回头,他想追上去,跟着他,却又不敢。
听到总统套大门关上的声音,他乖乖站在原地,像只等待主人回家的小狗。说难过、伤心、悲从中来,似乎有点太过了,顶多有点失落——他知道,容修到底会回来的,这一天的某个时刻,总会有某一秒钟,容修将会推开家门。容修早晚会回来的,就像十年前他消失不见,最终还是回来了。
而自己要做的,就是等着主人回来就好。
劲臣面露微笑,来到客厅里,轻轻抚摸那架两米大三角钢琴,然后慢慢跪下来。
窗外阴霾,天空沉得像主人的脸色。
带着某种仪式感,先是左腿弯曲,稳稳落地,随后是右腿。膝分开,脚贴合。影帝身姿俊美,瘦削,含蓄,这是最标准的等待姿势。
容修轻易不让他跪候,更是从不让他跪地板。尽管每次劲臣都注意到,自己一身西装跪立于容修脚下时,都会让他瞳孔微微扩散,呼吸乱那么一秒。大多时候,劲臣穿睡衣,只在卧室床上等他,时间从没超过二十分钟。
这不是顾劲臣第一次自我惩罚。
在分手那阵子,他晓得自己伤害了容修,却没有得到容修的惩罚,所以他曾用皮尺鞭打过自己。
这次他仍然没有得到主人的惩罚,劲臣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他无法像从前那样,屡屡策略,步步算计。他的真心透明如蝉翼,任何小心思都逃不过容修的眼睛。
放置。他选择了自我放置。没有蒙眼,没有束缚,只是静静等待主人归来。
克制着,没再动心机,没有大声地辩解,他用了最含蓄的语言,最坦诚的方式。
膝盖刚贴上地毯,就感到一阵疼痛,但他并不觉得有多难熬,他的心中充满了期待。
不管结果怎样,哪怕得到先生回眸一眼的关怀,他的世界就会春暖花开。
而不论怎么样都好,只希望爱人不要生气,希望他高兴,他便满足喜悦了。
也许,直到许多年以后,当两人翻阅这本成长故事,他们可能才会明白:越爱他,越克制;越纯粹,越含蓄;越痛苦,越痛快。
对于彼此来说,两人都是不可替代的,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熠熠生辉的。这段特殊的感情关系,寻常人大概不会理解,但这是他们的感情,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游戏,他们从不需要被外界理解。
而在容修的心里,从始至终,劲臣都是唯一的那个“对的人”。
即使劲臣三番五次激怒他,试探着他的底线,让他觉得自己这个主人把小家伙教导得很不合格,可却反而让他在这一过程中思考更多。
茫茫人海中遇到彼此,携手前行的日子有波折,眼下可能很艰难,但以后肯定值得骄傲。
*
“老大你骄傲了,你膨胀了,你飘了啊,据说你录音一遍成?”
录音棚里,容修和家里兄弟通视频。白翼光着膀子,抱着贝斯,来了一段slap。拆琴似的,敲击着他的琴弦,半天没停,像是不把手砸肿不罢休。
容修正在中场休息,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阴沉着脸看他炫技。
乔希乐队的贝斯手站在旁边,激动得嗷嗷直叫,不过他不会说中文,二哥的英语又是半吊子,两人交流始终不在一个频道上。
容修嗓子上火,懒得多说一句话。沈起幻就在白翼身边,帮忙给两人翻译。
容修的人声只录一遍,乔希身为临时制作人,既惊艳又满意。
在乔希看来,全世界的摇滚歌手都一样,舞台表现力很强,现场疯狂带感,而灌唱片抠细节时,大多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错误和困难。让摇滚乐队待在录音棚里,这比让他们在小黑屋练习更难。
可是容修戴上耳返,对着廉价麦克风录音时,竟然没有出现任何错误,不论是音准还是节奏,任何细节都没有出错!
《家园2》小样的弦乐,是由楚放录的,时间稍微长了些,容修十分明确自己的强弱项,并没有狂妄担下自己不擅长的乐器。
摇滚三大件的伴奏,由乔希乐队录制,这一切都非常顺利,等容修唱完,录音杀青,才过了不到三小时。
可是之后的录音,就陷入了困难,因为容修要录的是一首原创探戈曲子,也就是楚放一直在指导的那一首。
歌曲名只有一个《d》,由于时间关系,乐器有限,曲子细节还需要现场调整,乔希乐队却很乐意配合。
但楚放就不爱配合了,他就快崩溃,“不可理喻,你简直不可理喻!”
玻璃墙内,两人像是要用琴弓玩击剑,看上去就快打起来,说好的双小提琴的绝妙配合呢?
起初并没有直接进行录制,两人先合了两遍,但每次都会被容修叫停,然后冷着脸,毒舌,把楚放的心扎得就快偷停。
“这是探戈曲,不是两只蝴蝶,”容修说,“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
楚放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我当然知道这是探戈,不然你以为是谁不眠不休在给你抠细节?”
“碰撞,对抗,僵持,战斗,还要有一种摇曳的、暧-昧的歌唱性,”容修面无表情,薄唇微启,说出的话无情又残酷,“能用心感受场景么,情绪呢,激烈点行么,你的手断了吗?”
楚放呆滞片刻,帮容修顺利完成曲子创作、帮他录制小提琴不说,还要用心感受两人在家里怎么玩情调、跳探戈时有多激烈?
不知怎的,顿觉浑身无力,楚放苦笑:“我拉得手都快断掉了,还不够激烈?”
“不是情绪激烈,是感情激烈。”容修说,“你的感情呢?”
楚放敛了笑容,“我的感情死了。”
视频里,白翼突然哈哈大笑,抢话道:“据说,很久以前,探戈是两个男人跳的舞?确实够激烈啊,啧啧啧……”
话还没说完,一旁的艾迪脸色通红,转身避开了摄像头。
容修狠狠瞪了镜头一眼,直接拿起手机,就要断开视频。
“等等,你把手机给臣臣啊,你忙录音,不和我们聊,我们跟臣臣聊一会。”白翼说。
“他不在。”容修说。
“不在?臣臣不在录音棚?你录音杀青,给好莱坞大片配乐,他居然不在你身边,这合理吗?!”
“他有工作,”容修垂了垂眼,“昨晚没休息好,我让他留在酒店了。”
“哦,原来如此……”
之后白翼又说什么,容修没听清楚。
音响传来工作台的对话声,容修循声望去。只见玻璃墙外,乐队鼓手从外面回来,头发和衣服都有点湿。
“下雨了?”容修怔忡两秒,出来的时候天色转晴了,还依稀露出了阳光,这会儿到底下雨了?他对话筒确认道,“迈克,外面是不是下雨了?”
“是啊!”鼓手迈克是马来人,热带国家三天两头的下大雨,大家早已习惯,不懂容修为什么这么紧张。他不紧不慢地用毛巾擦头发,用拗口的汉语道,“大暴雨,电闪雷鸣,黑压压。”
容修闻言,站在麦克风前久久没动。
就在大家疑惑时,他架上小提琴,对楚放冷声:“看什么热闹,继续!”
楚放呛了口咖啡,怒上心头:“喝口水的时间都不给,我是你的奴隶吗?”
容修勾唇:“你不配。”
楚放:“……”
容修奏出激荡旋律,眸中连刚才唯一那点柔和也消失殆尽。
之后录音变得顺利,容修脸阴沉得可怕,好像录音棚里也将有一场暴风雨兜头泼下。
楚放也不再插科打诨,毕竟是自幼学习的专业,真正认真起来,与容修配合演奏双小提琴,让整个工作室的音乐人都诧异了。
“如果要激烈,这里是否需要一些鼓点?”乔希建议道,“可以让节奏更鲜明,更有对抗和紧迫性,只有电箱琴指弹,可能会有点困难,除非用midi制作……”
“不需要。”容修放下小提琴,走到墙边拿起一把电箱吉他,“节奏吉他的音轨我来录。”
容修根本没有挑吉他,只是随手拨了下六根琴弦,就开始快速地调音。
“可以准备了。”容修并没怎么试琴,调整了一下坐姿,直接对着收音麦克风开录,这令在场所有人的惊呆。
大家觉得思绪有点跟不上,容修突然进到工作状态,这是一个绝对领域,所有人都紧张起来,艺术家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容修创作的这首曲子,并没有鼓点加入,只有前部分几小节重低音部分隐在弦音之下的定音鼓。节奏吉他担任了全曲的节奏部分。
激荡人心的扫弦回荡在录音室,利落,悦耳,每一个和弦都仿佛注入了生命,比电脑采样制作还要严谨。
一曲演奏完毕之后,容修没有停顿,接着又用吉他演奏了一遍,这是节奏的第二层吉他音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中途容修让丁爽出去看天色,丁爽直接被一个响雷劈了回来。
容修拿着手机,拨号的手指迟迟未按下,他想对方或许已经入睡,主卧的大窗是双层,隔音相对客厅更好些。
也或许,他正在忙于工作,司彬下午会去找他,不至他一人面对惊雷。
于是,容修退出劲臣的拨号页面,上微信打算联系了花朵。这才看到很多未读,花朵给他写了很多留言,还有语音,都是下午时发过来的。容修一目十行,大概是在解释劲臣昨夜的工作。
容修无暇多看,他出了录音室,穿过地下走廊,三步并作两步迈上楼梯。
重返地面,用语音问花朵:“你在哪?”
过了两分钟,花朵才回复,她说正在品牌工作室,去取两人在皇宫宴会时要穿的礼服。
容修推开灰色木门,雷雨声阵阵,风雨迎面灌进来。
仰头看了下天色,眼前忽然电闪,黑白光影交错,紧接着,轰地一声,那雷声似乎就在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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