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是内官,不管他犯了什么事,都只有内廷的人才有资格审他。外朝的法司,外朝的官吏,就算是奉旨审他,也得会同锦衣卫共同审讯才行。
像这个师爷这样单独审讯他,属于私审内官,是坏了规制的,轻则罚俸丢官,重者坐牢流放都有可能。
而顺天府尹,作为聘任其担任幕僚师爷的主官,就算本人没有参与对他的审讯,依然也会因此受到牵连。这些规矩,这位师爷不可能不知道。
但这位师爷听到他的名字,却既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也没有中断讯问,难道,这位师爷不知道他曾是内廷中人?
按理说,顺天府尹既然要利用陆仲德私造海船之事做文章,相关的人与事,总要摸一摸底才行。
他作为陆仲德的侄子,也是帮着陆仲德铺路搭桥,结识唐正延的人,顺天府尹应该不会不知道他的存在。既然知道,就不会不查他。如果查了他,就不会不知道他曾是内官。
现在这个师爷,是甘冒大不韪,明知道他曾是内官,还是要审讯他,要从他这里套出什么有用的口供呢,还是真的对他过往的身份不知情?
陆怀微微垂眸,考虑了一下,觉得不可能是前一种原因。他曾是内官,这个身份对官吏来讲,就是一道不能碰的紧箍咒。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能单独审讯他。
私审内官,首先就是一条大罪,就算是从他这里套到了什么,能够证明陆仲德所犯之罪的供词,也会因为违反规制而不受承认,不被认可。
能担任顺天府尹的幕僚师爷,必定不会蠢得做这种要担干系与罪责的无用之功。
所以,原因应该只有后一种可能了。这个师爷根本不知道他曾是内官。
对陆仲德这样的商人来讲,有一个在宫中供职的子侄,是一件非常光彩,非常值得夸耀的事情。能与宫里扯上关联,不管是攀关系,还是谈生意,都能大抬身价。
不过,以陆仲德和他之间的真实关系来讲,陆仲德没有用他来自抬身价,也属正常。
如果陆仲德说出了与他的这一层关系,那么免不了就要有人想利用他这一层关联,请托一些事情。那样的话,陆仲德与他打交道的次数就会越来越多,昔年之事露馅的概率,自然也就更大。
他在宫里这么多年,从来也没见陆仲德有什么事情托他帮忙,也没见到哪个人是打着陆仲德的旗号,来找他帮忙办事的。只有在他的娘亲来京之后,陆仲德为了能和唐正延攀上关系,才带着陆海源来拜访了一次。
想来,除了与唐正延之间,少不得他铺路搭桥之外,在其他人那里,陆仲德对他这个身在内廷的侄子,都是能不提则不提。否则,当年的事,陆仲德也不可能瞒下这么久。
他只是陆仲德的侄子,并不是陆仲德的儿子,这么些年,又都小心行事,低调谨慎。若是陆仲德有意隐瞒,顺天府尹不知道有他这一号人的存在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陆怀微微合了合眼眸,压下心间翻涌的情绪。再重新抬起头时,便见张师爷那双精明而有神的圆眼睛,正在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似是要将他每个微小的表情,都收入眼底。
陆怀与张师爷四目相对,不由心念电转。
在城门处,如果他表露过往的内官身份,他自是能够走脱,但他无权过问官府拿人之事,只能眼看着陆海发、陆海源兄弟二人,落入顺天府尹的手中。
他原本以为,张师爷知道他的内官身份,听到他报出姓名,知道他是谁了,自然便会立即终止审讯。未免事态扩大,被他扣上私审内官的帽子,很可能会息事宁人,让他一道带走陆海发、陆海源二人。
放走陆海发、陆海源两人后,顺天府尹未免多生事端,短时间内,应该也不会再去找陆海发、陆海源二人的麻烦。
他只要另外再想办法,将陆仲德住在城东的账房,还有那些与私造海船相关的账册转移走便好。
但现在,距离他、陆海发和陆海源被抓进大牢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陆海发、陆海源二人,很可能已经遭受了审讯。
陆海发、陆海源兄弟俩都是娇生惯养大的,没历过什么事,也没经历过什么风浪,被抓到牢里,就已经是六神无主了。再受点刑,只怕是随便哪一样刑罚,这两人都抵受不住,说不定,很快就会招认什么。
而且,根据差役抓他时,问他的话来推断,陆仲德给陆海源传递的字条很可能也泄露了。那账房,还有账册,现在是否还安全地待在城东,也不好说。
就算他现在自报了内官的身份,也无法保证能将事态控制住。
与其如此,倒不如就将他的内官身份先隐瞒下来,看看这师爷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到底把他们抓进来,是什么目的。
如果真是存着想要诱出他们的口供,来定陆仲德参与谋逆之罪的话,那他就再利用他的内官身份,把事情搞得严重起来。
私审内官,威逼口供,顺天府衙有理也让它变成没理。
这是一招险棋。他瞒了内官的身份,那他在这个师爷的面前,就只是一个普通百姓,师爷如果拿不到想要的口供,是不会对他客气的,他很可能要受刑,但为了让事情不至于落到不可控的境地,他也只有铤而走险,以身试“法”了。
陆怀微微垂眸,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用平静的语气,回答师爷的问话。
“在下平日里做点小生意。近日灾民大量涌入京畿,因不忍心看着他们缺医少药,食不果腹,便在城外设了几处施粥的地方,这些日子,也都在城外忙于安置、照料灾民。”
“今日两位堂弟前来寻我,说是叔父被顺天府衙抓了,想让我一起跟着来问问到底是什么缘由,所以我才与他们一起乘车入城。没想到在城门处,竟被官爷们截住了,捆绑至此。”
陆怀言辞间,故意流露出不知陆仲德的情况如何,同时,暗暗观察师爷的表情。
如果他表现得很了解陆仲德的情况,就会让这位师爷倍加警惕。只有装成什么都不知情,才能让这位师爷放心大胆地编排说辞,套他的话。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最大程度地从师爷的话里,推敲出当前的局面究竟如何。
张师爷没想到陆怀连陆仲德被抓的缘由都不知道,就被卷了进来。
如果陆怀真不知情,那对他套口供来讲,自然方便许多,就怕陆怀是藏着心眼,故意推说不知。
陆怀是老实,还是精滑,这差别可远着呢。对付老实人,有对付老实人的办法,对付聪明滑头的人,另有对付聪明滑头之人的办法。
张师爷轻轻捻了捻山羊胡,眯着那双精明而有神的圆眼睛,盯着陆怀,勾起了一个老谋深算的笑容。
“既然那兄弟俩,只是想来府衙问问为什么抓他们的父亲,又何须大老远的,非要跑到城外找你同来?我看你分明是没有说实话!”
张师爷说罢,突然沉了脸色,用力狠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质问:“从实招来,你与陆海发、陆海源兄弟俩进城,到底所为何事!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惊堂木一声干脆的巨响,极能震慑住人的心神。再加上师爷自进门起,就一直是一张笑面,这会儿突然变了脸色,寻常人叫这个变故一惊,吓也吓出实话了。即便是再有心隐瞒,心虚之下,谎话必定也是编得漏洞百出,说得结结巴巴。
这是掌管刑名之人,在刑讯之初最常用的一种手段,也是最有效的一招。
张师爷平日管的是刑名,是个动用酷刑,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人,之所以一进门起就对陆怀一张笑面,就是为了用上这一招时,效果更好。
可惜,陆怀不是寻常人。他不仅没有被师爷突然的变脸,和威慑的惊堂木吓到,还能从容地按照师爷想达到的效果,表演出害怕的样子,态度越发恭敬地,结结巴巴地回答师爷的话。
“师爷大人,我说得真的、真的全都是实话!我久住京城,两位堂弟却是从小都在南方啊!他、他们为了应考,这才来到京城。他们在京里人生地不熟,父亲突然出事,找我这个长住本地的亲属帮忙,这也是常理啊!”
“小人一向安守本分,若是早知道叔父犯了重罪,连我两位堂弟也牵连其中,是万不敢趟这趟浑水的。最多就是帮着叔父与堂弟们请一位好讼师,哪敢还与堂弟同车入城呢!大人您一定要相信我啊!”
张师爷盯着陆怀,微微眯了眯精明有神的圆眼睛,捋了捋山羊胡。看陆怀这个害怕的样子,倒不像是装出来的。说的话嘛,从情理上来讲,也能说得通。
不过在他审讯陆海源的时候,陆海源已经招了,今天与陆怀、陆海发一同进城,是要到城东一处四合院里,寻找陆仲德的账房,还有那些与私造海船有关的账册。
安置账房与账册的宅子是在京城买的,陆怀是长住京城的人,又是陆仲德的侄子。这个当口上,陆海发、陆海源兄弟俩又是别人都不找,偏偏先去找了陆怀,这分明说明陆怀与陆仲德一家的关系极为密切。
就算陆怀不知道陆仲德犯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陆海发、陆海源兄弟俩今天进城的真正目的,对那座宅院,想来总是知情的。对陆仲德的一些事情,想必也是比外姓人更清楚。
陆怀说他平时做些小生意,陆仲德也是商人,陆怀做的生意,是不是就是靠陆仲德关照的?甚至,可能根本就是在替陆仲德管照一部分生意才对!
陆怀可能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才让陆仲德放心将一些生意交给陆怀去管。但就从陆怀避重就轻,回避与陆仲德的生意关系,还有与两个堂弟的亲近关系来看,陆怀必定还隐藏了一些事情。
陆怀以为能瞒过去,可是,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张师爷轻轻捻了捻胡须,唇角暗暗勾起了一个有些阴森和得意的笑纹。
陆怀最好是隐藏了什么有价值的事情,让他能挖出一点有用的东西,进一步给陆仲德定罪最好。
如果陆怀知道的,是一点无关紧要的事情的话,那么,陆怀进这一趟大牢,就太冤枉了。就凭陆怀和陆仲德一家的关联,陆怀就算真不知情,经过他的审讯,也得变成非常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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