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听到王一辑的禀报,转身面向窗口,负手而立,眸光浮现出一丝玩味。
她便知道,内外勾连是早晚的事,只是没想到,先沉不住气与内官直接来往的,会是程阁老。
她望着窗外,面容平静,不露喜怒地问:“那个内官,是谁?”
王一辑恭敬回答道:“回圣上,据闻是前内廷兵仗局监丞,陆怀。”
“陆怀。”女帝缓缓念出这个名字,心中竟不觉得意外,再问道:“他去了之后,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王一辑微微皱了皱眉,仔细权衡了一下,才道:“回圣上,陆怀是经商人唐正延引荐才能参与这次小聚的,据说身有大才,能助程阁老一臂之力,可是他到了之后,不声也不响。臣与他人诸多试探,他都没有什么表露,当臣等谈及朝政时,他甚至直言僭越,避而不谈。”
“哦?”女帝觉得有些奇怪,微微勾起唇角,问:“他没有提及与内庭徒儿的关系?”
王一辑微微停顿了一下,道:“他说与徒儿鲜有来往,似是关系淡漠。”
关系淡漠。
女帝马上想起了陆止那日听闻陆怀会有灭族之祸时的反应,那般惶恐忧心,岂是淡漠的关系能引发的?
这个陆怀,到底在想什么呢?有子的把柄被高弘仕捏住,既不动用陆止这条人脉,有机会见到程阁老,竟也毫无举措。
若是他还有另外的路子,为高弘仕做事,那还能是什么途径?若是现在还不到动用陆止的时候,那么什么时候才是?
女帝看着窗外的廊庑,思量片刻,再次露出了笑容。
有趣。这陆怀既然见到程阁老,什么举措都没有,那么她就再容他些时日,看看他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你退下吧。”女帝收敛了笑容,严肃道。
“是。”王一辑不敢多言,起身缓步退出殿外。
王一辑退下后,女帝屏退宫女,对心腹女官道:“告诉命帝,今夜我晚些回去。将便装拿来,随我出宫一趟。”
“是。”女官们依言而行。一人前去寝殿,禀告命帝。其余几人去取来便装,与女帝分别换上。
这些女官,都是在本朝建立之前,便已追随在女帝左右之人,战火中磨砺出来的,皆通文懂武,精骑射,善兵刃,对女帝忠心不二。
换装之后,女帝带着她们直出宫门,向诏狱而去。
诏狱里,被关了多日,头发散乱,形容憔悴的萧草,终于被狱卒从牢房里拉了出来,却是紧接着便被扒光了衣裳,泼了冷水,抹掉了身上的血迹和污渍,然后被丢了一套干净的囚服。
面容凶恶的狱卒在萧草面前,居高临下,声音冷冽地喝了一声:“换上。”
萧草扫了那狱卒一眼一眼,动作虚弱地拉过囚服穿上,心里猜测着,这么大费周章地把他弄得干净整洁,应该是有大人物过来审他了。
那日他给陆怀留了信,便准备到渡口坐船返乡,不料,还没走出自己隐居的那座山,便被人抓来了这里。
可是这许多天里,除了最初几日被频繁审问之外,他就一直被关在牢房里,无人问津,不知道今天来的是什么人,又想从他嘴里问出什么?
会是和前朝的事有关的?还是……只是和陆怀有关的事?此前的审问,他虽然受了些皮肉之苦,但都没有遭受大刑,来到诏狱,不脱层皮是不可能的,说不定,今日便是他要开始吃苦头的日子了。
萧草咬咬牙,被狱卒押着,走进了一间用于刑讯的屋子。
满墙的刑具,碳火上泛着红光的烙铁,都让他心头发紧,直到狱卒冷喝了一声“跪下”,他才想起来,面对着主审的人,跪了下去,低着头,表现得老实而畏惧。
女帝一袭黑色劲衣,冷峻端严,从案后走到萧草身边,轻轻拨弄着一旁被烤得通红的烙铁,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你就是肖吉?”
清冷威严的声音,带着仿佛无处不在的压迫力。这少有的威势,不由让萧草心头重重地震动了一下,疑惑起审问之人的身份。
他心念电转,伏拜于地,小心翼翼地道:“是草民。”
女帝微微笑了笑,轻轻颠了颠烙铁的手柄,让它在铁盆的边缘处磕出了一声声闷响,就着那声声闷响对萧草道:“你可不是草民。前太医院的副院判,官居从六品之职。”
她背起手,俯身对萧草道:“知道什么就说吧,等我问就晚了。”
她这一俯身,让萧草周遭的空气顿时变得沉重了起来。
萧草就算面对沈青白,也没有像此刻一样忐忑,心中不禁有些慌乱。
他心里藏着太多秘密,实在不知道女帝问的到底是哪一个,只能硬着头皮低声回答:“罪民,罪民确实曾在前朝任职于太医院,但早就因言获罪,远离庙堂了。多年来终日在地头与草药为伍,偶尔看诊赚取一点微薄的诊金,实不知有什么值得让大人一听的。”
女帝淡淡地笑了笑:“别那么看低自己。你因言获罪之前,私下里为宫内的人开出的堕胎方子,你心里藏着的前朝之人秽乱宫廷的秘密,我都挺感兴趣的,不妨细细地与我说说。”
萧草心头一紧,没想到自己当年出过堕胎方子的事,都会被女帝掌握,更没想到,女帝上来便是单刀直入,直接问他前朝秽乱宫廷的事。
他飞快地思索着对策,迟迟不敢答话。
他在前些日子受审得出的经验是,在这诏狱里,审人的,看人的,全都是心狠手辣的角色。面对这些人的讯问,沉默还好,若是说谎被识破,便要好好吃上一番苦头了。
前朝秽乱宫廷之事,虽然在前朝算是半公开的秘密,但是绝不是谁知道了就能说的。
很多与那些事有牵连的人,如今在朝中都是位高权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若他说了,一家老小的命可能马上就会没了。
女帝扫了一眼萧草额上渗出的汗珠,慢慢地直起了身子,平静地对他道:“你大可不必因为顾虑老家的妻子儿女,而不敢说实话,我已经派人去往你的老家,将他们‘保护’起来了。你若将我想知道的如实说出来,他们一定安全无虞,你若不说,他们的性命安危我可就不作保了。”
今日上午,她已经派人去了萧草的老家,算算时辰,早该到了,现在应该已经将萧草的妻子儿女押往京城了。萧草这么多年不敢回家,恐怕就是怕给他们招惹麻烦,足见他对家人的重视。
萧草一下就被女帝抓紧了命门,心也跟着紧紧揪成了一团。
当年他被迫出方子为宫里的妃嫔堕胎,沾惹上了秽乱宫廷的秘密,因为担心日后会有麻烦,便故意出言不逊,让太医院革职罢免。
这么多年,他都没敢回过老家,只在中秋年关实在思念家人时,才辗转托人带信回去,没想到如此谨慎,还是免不了祸端。
女帝看到萧草神情惶惶,已是畏惧了,便再对他道:“若你不信我,我可让人星夜送一具首级过来。你可以在你的妻子、儿女中间选一个。一具不够,也可以选两个。”
“不不!”萧草大惊失色,万没想到女帝这么狠,直接便要取他妻子儿女的首级来,忙磕头连声道:“罪民说,罪民不敢有丝毫隐瞒,求您千万高抬贵手,不要伤害我的妻子儿女!”
女帝勾了勾唇角,“那要看你说的真不真,老实不老实了。”她踱回案后,神情轻松地对萧草说了一声:“开始吧。”
萧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已不敢再和女帝周旋分毫,便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前朝,前朝暴帝荒淫无度,又喜新厌旧得厉害。很多妃子进入宫中,被他宠幸一次两次之后,就很难再受到宠幸,久而久之就与身边亲近的内官,做出了荒唐的事,以排遣寂寞。”
“这些妃子,虽然很难受到暴帝的宠幸,但是一旦得到机会与暴帝亲近几日,便能以媚术左右暴帝的决定。小到赏赐几何,大到官员升迁,可能都在她们一句话里面。”
“所以很多人,为了向上爬,便投她们所好,专门挑选一些清秀的宦官,送入宫中取悦她们,以求她们能为自己说话。”
“那年一位前朝妃子数月未受暴帝宠幸,却怀上了身孕,罪民诊察出来之后,遭人威胁,不得已之下,为那个前朝妃子出具了打胎的方子,也是由此,被卷入了这些秘密里。后来为了自保,便故意获罪,远离了宫廷。”
女帝听罢,面色微冷地问:“你话中可是有所隐瞒?妃子若只与宦官做苟且之事,如何能够受孕?可是还有什么健全之人,能够自由出入宫廷,参与秽乱?”
“不不不,罪民绝无隐瞒。”萧草连忙澄清道。“那前朝妃子能够有孕,是因为与她苟且的宦官,没有净身干净。那妃子是前朝的陶贵妃,那宦官是妃子最亲近的掌殿太监,名叫阿宝。”
“当年城破之前,暴帝突然得知了很多被隐藏多年的秘闻,暴怒之下,亲手持剑,带着禁军屠戮宫人。这个阿宝害怕死在暴帝剑下,便先上吊死了,但死后,还是被暴帝用剑劈刺了尸身十数次,连腿都砍断才解恨。”
“此事很多老宫人都知道,您可以找人验证,罪民绝无半句假话!”
“哦。”女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态度和缓了一些,“你是说,那宦官是如昔年嫪毐一般,才能令妃嫔受孕。”
“是的!正是如此!”萧草见女帝明白了,连忙点头附和。
女帝想了想,话锋一转,再问道:“宫内如这个叫‘阿宝’一般的人,大约十之有几?与你来往颇多的陆怀,可也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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