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流风浮云不断,像海浪般起伏前行。
沈子瑜从书房离开后并未走远,贤妃见她不愿去正厅喝茶便没有勉强,她自幼生活在阎府,来去自由,也无人过问。
贤妃回房后,见一应物件皆在,只是无人打扫,四处都沾满了灰尘。她并不在意,竟也不着急洗漱,而是翻开《吕氏春秋》,目中掠过一丝微亮……
沈子瑜在书房门前等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才听到身后房门开启。
巫零走出来时,无奈地抬头看了眼高远的天空,浮云似缓悠然,只留一点模糊不堪的日影。
沈子瑜忙走上去,问道:“他同你说了什么,怎这副愁闷表情?”
巫零微微叹了口气:“他谈及我父亲过往,一时心有感慨罢了。”
沈子瑜自幼无父无母,不懂得巫零眼下的心境,但也看得出来她此刻疲惫不堪。沈子瑜道:“你伤势未愈,还是回去先休息一下。”
巫零摇头,只闻“哗然”一声,似有鸟儿飞起,她无声地笑道:“还未到时候,你看,飞鸟鸣啭,是不是十分可爱?”
她突地身形一动,飞身跃起,拔至天空将一只信鸽抓了下来。
沈子瑜立刻警觉不好,居然有人身在宰相府邸暗中对外飞鸽传信。巫零与她对视一眼,沈子瑜点头,纵身窜出,立刻在府邸中搜查有嫌疑之人。
巫零拆下信鸽左足上的小竹筒,打开盖子,取出一条细细的信卷。
与此同时,阎修竹还留在书房之中。
房门紧闭,无一丝风漏出。
他又取出另外一封陈旧的信笺,他怔怔出了会神,信笺上头布满了折痕,却好似泛着一纸白色的微光,让阎修竹瞧着它的时候,眼眶生痛难言——
吾弟政贤,为兄心甚系念,近闻汝已将小太子安置妥当,此秘密不可再告知旁人。
现如今庞氏倒台,张家牵连其中,四大家族仅存其二,但政务腐坏由来已久,权贵争斗不休更有碍国本,假以时日必将引发大乱,为兄腹背受敌无力再护小太子周全,故而望汝将此事封存二十载,以待来日。
倘若为兄能护朝廷无大灾大乱,侥幸存活到二十年之后,必定迎回小太子助他登上大位。
只是这一秘密牵扯太多,且已被环采阁走漏风声,庞氏一党尚有余孽,皇室宗亲各有阵营,为兄担心秘密被歹人所查,届时必定江山飘摇,断送我大乾根基,还望吾弟自戕,以保秘密,万望海涵。
……
这是阎修竹二十年前写给巫政贤的信。
巫政贤就是看了这样一封信后,才回了生平最后一封信笺。
阎修竹没有将这封信交给任何人看过,却独留了二十载,如今他手持信笺走到火烛前,任凭火舌乱舞将其吞噬殆尽……
“救命!”
“住手……”
书房外忽然出现异样的动静。
阎修竹眸色后侧,朝门前瞥了一眼,转身开门后脸上再无情绪波动。
书房外,沈子瑜手中握有一样东西,单手扣押住贤妃,她眼见着阎修竹从书房出来,神情狼狈不堪地大喊道:“大人救我,她们诬陷我给莫大人飞鸽传信!”
阎修竹看了眼一旁的巫零,方才烧毁信笺的一幕又掠至眼前,他忽然又想到义弟巫政贤,这两张脸在顷刻间重叠,仿佛昔日故人归来,让他一时恍惚。
巫零抚摸着信鸽,缓缓道:“贤妃娘娘,我只是说你的鸽子可爱,并未说你飞鸽传信,也没有说此信笺是写给莫修,你怎么一下子就把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
贤妃的心头悚然一惊:“你刚刚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巫零“哦”一声,反问她:“我刚刚说什么了?”
贤妃见她无耻,咬一咬嘴唇,推开沈子瑜,转头对阎修竹立刻跪下:“我自幼被大人收养,对大人忠心不二,大人命我入宫,我丝毫没有犹豫就奔入深宫。如今又因长公主一案蒙冤入狱,已经是心力交瘁,许久未眠,眼下无辜被人所擒,还望大人勿要听信小人所言,离间了我们主仆关系!”
她眼中有酸楚,甚是楚楚可怜。
阎修竹望着她,伸手找巫零要来信鸽左足上的信卷,打开一看,上头竟空无一字。
贤妃肃然起誓道:“今日我若有半句谎言,愿被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后,她怆然低首,又道:“大人,我自小跟着您,忠心可鉴,您要信我啊!”
阎修竹:“……”
他念及旧事,对贤妃所言置若罔闻,原因他是在给巫零辩解的机会。
贤妃见阎修竹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心里开始慌乱起来。
巫零早就觉出他二人想法,嘴角边扬起一丝自嘲的笑:“所谓信任是需要代价,我父付出生命才换来今日的信任,自然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抵消的。”
阎修竹:“……”
巫零忽然飞身而起,去势如箭,落地无声,转瞬间她就从书房中取来一杯茶,浇到阎修竹手中的信卷上。
那薄薄的一张纸竟显出文字来。
巫零道:“贤妃娘娘,您千金贵体怎么单单就脑子不好使呢?我行走江湖多年,难道连这点伎俩都看不出吗?”
贤妃:“……”
她暗暗吸一口气,心底隐秘一点点浮现出来。
一盏茶前,贤妃从书房离开后,立刻回到自己房中取过笔砚,写下一封书信,找来信鸽,将信卷塞入一个小竹筒之中,盖上盖子,缚于信鸽的左足之上。
这是她养了多年鸽子,用的机会并不多,如今刚刚回到宰相府邸,又重新找出来,放飞前还于心中默祷,却不想信鸽刚刚振翅飞起,就被人从空中抓下来。
……
巫零继续道:“你不过是用明矾水写字,晾干后再放入竹筒之中。如此这样,纸上的字迹便会消失不见,但一旦浸入水中,字迹便会重现,正如眼下这般。”
她将信卷摆在贤妃面前,上头写了两行字——
天精祈谷亲神覆载耒耜通天,地择乃择元靡曼皓,齿郑卫之音务以自乐辰,乎天管仲虽善夫。
人覆神此乎宇乎主出似此也忠,声懈不有卒皓而之堕,忧多类其后臣以法此程,应容伤臣晋师有似。
阎修竹定睛看去,信卷上的文字前言不搭后语,根本无法理解。
他又瞥了一眼巫零,猜测她接下来会如何应对。
果不其然,贤妃立刻辩解道:“信卷上的内容是我胡乱写来,放飞信鸽也是因为许久未见这小东西,心里甚是想念所以放飞着玩!”
巫零听之只觉得可笑。
沈子瑜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那是一本《吕氏春秋》。
贤妃脸色一变,身上忽然布满冷汗。
沈子瑜道:“所幸你一直身处后宫,你在宰相府的房间里许久未被人动过,所以我一下就能发现你刚刚碰过的东西。”
巫零随手翻阅着《吕氏春秋》,心中疑窦丛生。
听沈子瑜继续道:“我曾也用过这个法子,这其实是一封密码信,此文看似语句不通,但只要找到密码的母本,寻出规律,就能破解信卷中所写的内容。”
贤妃闻言一惊:“胡言乱语,我与你们初相识,你们凭什么指控我?”
巫零眉梢轻扬:“并没有指控你,只是觉得奇怪。”
她将《吕氏春秋》还给沈子瑜,由她破解密码信。
巫零道:“长公主被杀后,你完全可以撒谎说没有见过她,可你为何不撇清与之关联?当时阎大人刚刚将假皇帝送宫,正是需要你照顾的时候。”
贤妃解释道:“我、我……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被人审讯后就什么都说了……”
阎修竹微皱了一下眉。
巫零摇头:“人在做任何事情之前都先有动机,你选择说出与公主的关系,就说明你的目的并不是要帮助阎大人保护假皇帝,而是要以嫌疑人的身份进入御监。”
贤妃目色一颤,像是被人戳中心事:“胡说!我贵为贤妃,为什么要进入御监?”
巫零道:“因为睿王独子已入御监。”
贤妃立刻道:“他被关押在男囚室,我被关押在女囚室,我即便想杀他,也没有途径。”
“我可没说你的目的是要杀他。”巫零的目光中透出一缕狡黠,像一只可爱的小狐狸,“你果然脑子不好使。”
“你虽然没有说,但你是这样想的!”贤妃一慌,连手心里都是冷汗。
巫零冷笑,目光如剑:“那我问你,你随我进入密道后,为何没半点惊惧?”
贤妃一怔:“什么?”
巫零道:“狭小的空间会让人觉得呼吸不畅,再加上密道光线阴暗容易致人情绪紧张,普通人初次进入这种环境都会有些不适应,更别说在里面呆上半个时辰之久,我与子瑜都是受过特殊训练的人,但你……一个普通的妃子为何能承受得住?”
“我……”贤妃张口便想辩,可一时结舌不知道说什么。
巫零忽而展颜一笑:“我想这并非你第一次进入密道,对吗?但是通往宰相府邸的密道久未被人开启,说明你走的是另外一条密道。”
贤妃颤声道:“这都是你的猜测,没有证据。”
“证据?”
巫零的眼神幽幽地暗了暗,“二十年前曾在御监发生过两件极其隐秘的事情,这两件事情皆未留下多余的线索,想必幕后主事者都是通过密道完成,所以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阎修竹静默不言,贤妃微微举目,迎上巫零狡黠的笑意。
巫零又道:“两桩事情,两个幕后主事者,所以御监的密道既能连同男女囚室,也能分别连同庞家与宰相府邸,要不然二十年前‘御监造子’与‘猫妖杀人’根本无法实现!”
贤妃:“……”
沈子瑜道:“密码信解读出来了。”
她根据《吕氏春秋》找到密码信卷对应的口令,最后得出信卷的真实内容。
贤妃的脸色煞白,拔腿就想跑,可当下有两位武功高强的女侠在场,她根本没有机会。
沈子瑜又将她擒拿回来,继续道:“这封信的确是写给莫修,信中提及两件事情,其一是刺杀睿王独子的事情暂时遇到困难,其二是阎大人已识破假皇帝身份,如今的皇帝不再是莫修的棋子。”
巫零瞥了眼阎修竹,道:“您这宰相府邸也是内奸众多。”
阎修竹的面色很不好看:“来人。”
他唤来府兵,将贤妃押解下去,但不打算夺她性命。
巫零想,阎修竹一定还要利用贤妃对付庞家。
沈子瑜见贤妃被人拖走,想到密码信中内容心有余悸,心里暗道:幸亏睿王有所觉,早早安排我进入御监……
院中再度安静下来,巫零转眸看着阎修竹,这位年过七十的老者,面容冷至骨髓,仿佛自始至终都沉在寂寥的阴影里。
阎修竹察觉到她的视线,将脸微微偏转。
巫零问道:“贤妃是不是豪门武将张家之后?张芊宁的妹妹?”
阎修竹:“……”
巫零见他不愿意说,便继续道:“张家派系繁多,虽说大多数人亲近庞家,参与了庞皇后一案,但也有依附于你的人。贤妃曾说自己失忆,想必这都是你的手段,其目的是让她听话,但如今看来你也被人骗了,所谓失忆也不过是庞家见机行事的阴谋,让你放松警惕,留下这枚棋子罢了。”
阎修竹眸色一动:“你似乎什么都知道?”
巫零一笑:“全是猜测罢了,不过像我这么聪明的人,即便是没有证据的猜测,多半也能一语成谶。”
她得意洋洋,却笑得没半分正经:“我若早出生二十年,凭我的惊艳奇才,你们当年的内斗也不至于这么辛苦。”
阎修竹道:“眼下你只需听老夫吩咐,潜入宫中保护好慕白。”
巫零一笑:“我不是我父,所以我既不为刀俎,也不为鱼肉,你的事情看在他的份上,我自然会放在心上,但做到什么程度,就得看我的心情。”
阎修竹:“……”
巫零笑道:“继续说张家的事情,前些时候张芊宁被慕白抓走,如今人在何处?”
说到这件事情,阎修竹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把人放了。”
“放了?”巫零觉得有趣,眉目舒展地笑了笑,又问,“环采阁一案中萧揽的尸体到底有什么问题?”
阎修竹道:“他天生残疾,无法行男女之事。”m.bïmïġë.nët
巫零微微一惊,半是戏谑道:“这么惨?那他还喜欢逛环采阁。”
沈子瑜想到巫零手中的那本册子,上头写着有关张芊宁与萧揽之间的纠葛,如今想来竟是谎言。沈子瑜道:“这个张芊宁倒是心思极重。”
巫零接话道:“她恐怕也不知道萧揽天生残疾,听他戏言后以为他侮辱了失散多年妹妹,所以将他杀了。后来留在萧家,守着萧揽的尸骨,恐怕也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再次见到妹妹。”
“够了!”阎修竹顿了顿,冷冷的道,“环采阁的案子已经过去,你二人不宜在此久留,速速离去。”
“环采阁的案子只是导火索,和宫里的黑猫一样,其目的是重提永煕帝被杀一案,造成一个群情恐慌的局面。如此这般就能揭开朝廷的伤疤,将庞氏斩草除根!”巫零将他的话接过去,神色间再无戏谑,“八月初一是皇帝生辰,你是否还有别的计划?”
巫零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
阎修竹看着她,那一瞬,仿佛有股无边的冷意扑面而来,沁入骨髓……
巫零恍神间已身在冥幽之狱。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夜灵侠探更新,第163章 刀俎鱼肉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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