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诚所在的牛录作为训练时表现最好的火枪部队之一,理所应当被岳乐安排在了武昌城内,作为屯齐麾下一支重要的城防力量。
早上接到了“夜袭行动”的命令之后,李忠诚便开始一件一件地检查夜袭所需的装备,特别是那两件防护的棉甲和锁子甲,现在已经是第三遍了。
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包衣,死在他手下的明军不下五人,便是夜间作战也已经参加过好几回了,按理说李忠诚不应该这样紧张的。
可问题是,今晚他将作为前锋,被派去偷袭孙可望的中军大帐——传闻中那个在新墙河大战中亲自带兵冲锋,悍勇无畏的“大明秦王”。
对此,李忠诚心中是十分畏惧的,毕竟连正宗的满洲兵都打不过孙可望手下的军队,他一个包衣被派去突袭,还特么的是作为前锋,不是摆明了被当作炮灰了吗?
虽然顺治和岳乐将“新汉八旗”视作一股重要的突袭力量,甚至是关键时候击垮明军的奇兵,但满汉之别,特别是这些人还都是包衣集体抬旗上去的,别说是满人了,便是汉八旗里面的汉人,都自觉比他们高人一等。而当惯了奴才的他们,心中居然也认同这种鄙视。
于是乎,在具体的行动中,这些清廷投入了巨大军费装备训练的火枪兵虽然还不至于和绿营兵一个地位,但实际上处于八旗军中最低的位置。
这一次塔塔克并没有南下作战,这让李忠诚在军中受到了不小的排挤。毕竟,许多“新汉八旗”火枪兵的主子也在南征大军中,有了主子们撑腰,待遇自然会不一样。正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说到底,虽然说李忠诚等新汉八旗火枪兵名义上都已经抬了旗,脱离了原主子的人身控制。但真实情况可就没有那么美好了,至少原本的奴役关系实际上并没有完全解除。
他把自己的那具锁子甲擦得锃亮之后,又拿起了自己的那支鲁密铳,仔细比划了一顿,然后又检查起了装火药的袋子。随后,他又把别在腰上的匕首拔出来检查,等到重新插回去之后,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如此一番折腾,李忠诚的心还是没法静下来,他想起了今早军中发布的悬赏令——谁能砍下孙可望的脑袋,赏五万两白银,官升三级,白文选的脑袋一万两,官升一级......
赏钱固然很多,升官也固然好,可也得有命才能花这个钱,当这个官啊。
李忠诚甚至都没想过自己能立功,他只期盼着自己能够平安撤回城中,保住这条小命就是万幸了。城外那支明军的强悍,他早就领教过了,现在哪里还敢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啊!
只能说,这就是洪承畴和屯齐无论如何,都想要打一仗的原因——大军中的畏明心里真的是愈演愈烈了,必须遏止。
想到这里,李忠诚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出门,抬头一看,便见不远处的城墙之上,一群士兵围着两人,心中便知那是洪承畴洪督师了!
且说,这个时候,洪承畴心中也是莫名的有些别扭,夜袭的事情经过那么多天的部署,早就已经安排妥当了,最多就是最后再确认一遍,问题总归不大。但他就是总觉得哪里没安排好,心里十分忐忑。
“仰赖督师的神机妙算,经过我军将士这十几天的持续袭扰,城外的明军已经大大放松了警惕,估计是以为我军不敢发动夜袭,只敢小规模突击了。”王辅臣拱手抱拳,一脸笑容地禀报道。
“今晚的夜袭,有督师的运筹帷幄,绝对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杀这些毫无防备的明军一个措手不及。”
经过这段时间的鞍前马后和阿谀奉承,他已经成功讨到了洪承畴的欢心,并取得了对方的充分信任,如今正是洪承畴面前的第一红人,许多事情洪承畴都交由他来接手。毕竟,“赛吕布”不仅马屁拍得好,也是一个有“真本事”的人。
洪承畴听罢,点了点头,然后忽然停了下来,站在城墙上看着不远处的明军大营,微微皱眉问道:“今晚参与夜袭的各路兵马准备得如何了?”
“回督师的话,六部兵马共计八千七百多人都已经准备就绪,其中李本深,扎喀纳各率一千一百兵马,皆打满州正兵旗,突袭明军大营防守较为薄弱的西面,伪装成主攻方向,吸引明军的注意。
然后,趁明军还来不及反应,胡茂祯,刘忠各率一千余兵马从明军大营的东面展开突袭,打屯齐贝勒和末将大旗,伪装成我军的奇袭主力,由此将处于混乱之中的明军预备部队全部吸引到东面。
明军或许能够预想到我军迟早会有夜袭,但绝对预料不到督师居然会把目标直接放在逆贼孙可望的身上。到时城外的明军主力都被东西两翼突袭部队吸引牵制,末将便和屯齐贝勒一同率四千兵马直冲孙可望中军大营而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王辅臣一面观察着洪承畴的神色,一面汇报道。他见洪承畴听完之后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便又补充道:“刘芳名已经答应率一千五百余兵马接应出城作战的夜袭大军了。白广恩年事已高,不便直接参与夜袭,督师宅心仁厚,特许他带着亲兵监督刘芳名,他十分感激......”
只不过,洪承畴听罢,还是没有什么反应,脸上的褶子反而是皱成了一道道沟壑,这让王辅臣一时间有些迷糊了,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洪承畴当然心烦,这可是他能拿出手的全部野战部队了,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全都赔上了,那武昌城可就危险了。
原本他是没打算拿出那么多兵马的,军议上所说的那些话,真真假假,很多都只是骗屯齐用的,但最终部署下来,若是没有那么多兵马,根本不可能同时达成诱敌和直击孙可望中军大营的目的。这支明军的强悍可是诸将有目共睹的。
不过,这世上又哪里有什么一定能保证成功的计划呢?更何况城外的明军又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夜袭,便是不能成功,也绝对不至于损失惨重,至于全军覆没,那就更是绝无可能了。
反正,这次几乎是倾尽全力的夜袭若是胜了,自然是最好,城中大军的士气必然一振,城外明军受此重击,短时间内也绝不会再能有什么行动,武昌城便差不多算得上是保住了。这个结果确实太过诱人,使得洪承畴虽然心中不安,但也满怀期待。
若是不幸打成平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洪承畴也认了,反正不过是维持现状罢了,若是能吓跑孙可望,反而还能打击明军的士气。
如果败了......对于守城的清军高层来说,这个的可能性太小了,不然他们也不会大部分都赞成出兵夜袭。
“虽说孙可望已经被蒙蔽,明军也放松了警惕,但今晚的行动,还是要谨慎行事,切记不可疏忽大意了。”洪承畴说着,又转身看向了王辅臣,然后深深叹了口气,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来。
王辅臣见状,心中更加不明所以,当即弓腰以对:“若非得了督师的赏识,我马鹞子哪里能有今天的前途。督师对小的完全就是再造之恩,若是督师有命,小的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洪承畴对于夜袭计划早就烂熟于心,刚刚也不过是听王辅臣再复述了一遍而已。只不过,他突然想到了关键的一点——孙可望!
且说,夜袭击溃城外明军的胜算并不算得上太大,毕竟兵力差距就在这里,双方的士气差距也在那里,这正是洪承畴忧心忡忡的地方。
但若是吓跑孙可望,那就容易得多了,只需要王辅臣这样的猛将率几十个勇士不顾性命,趁乱冲杀,来个斩首行动,便极有可能将其吓跑。
毕竟,到了这个位置的人,享受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和荣华富贵,还能有什么比自己的命更重要?洪承畴料定了孙可望也是这样的人。
“辅臣啊,老夫不是说这个,老夫是担心你。”洪承畴再度叹气,却是欲言又止。
王辅臣一时还是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问道:“督师,小的愚钝,还请督师......”
“也罢也罢......”洪承畴随即转身,使了个眼色,身后跟着的一众将领护卫纷纷退下,然后他才叹气道:“老夫担心辅臣最后成了屯齐将功赎罪的梯子,豁出了性命突袭孙可望的中军大营,博得的功绩却要被屯齐给抢了。”
“督师......您这是什么意思?”王辅臣愣了愣,忽然面上一惊,惶恐道:“难道是......屯齐贝勒背地里威胁督师了?”
洪承畴点了点头,又无奈地说道:“确实是威胁老夫了,但最后可能要的却是辅臣你的功劳,豁出性命夺下的功劳。”
洪承畴的话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听得王辅臣一时怔住了。毕竟,若是屯齐想要算计他,要他的功劳,他拿什么不给?或者说,便是要他的命,又能如何?
“你知道为什么屯齐贝勒一定要让你和他一起突袭孙可望的中军大营吗?”洪承畴说着,不由得摇头叹气。“辅臣,此事我现在告诉你,该怎么做,你自己心里想清楚。”
王辅臣听着,心中更加忐忑,他一直以为屯齐是看重了他的勇武,没想到这背后居然还有阴谋,难不成屯齐是想要那自己当炮灰,然后吞了自己的战功?
“督师,小的不过是一介武夫,督师对小的又再造之恩,便是小的的再生父母,小的该何去何从,全听督师的安排。便是......督师想要小的的性命,小的也绝不眨一下眼睛。”王辅臣当即表决心道,就差当场认洪承畴做义父了。
“辅臣,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老夫为何要你的命?”洪承畴还在消磨王辅臣的心性。“老夫今日对你说的这些话,无非就是爱惜你这个军中难得一见的忠勇之士罢了。”洪承畴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
“老夫本来是想要护着你的,可怎奈屯齐是满人,还是贝勒,老夫又如何能护得住?便只能听之任之,把辅臣调入了突袭孙可望中军大营的部队之中。今夜一战,除非辅臣能击杀了那孙可望,不然也不必太过用命,反正那功劳,大抵也是被屯齐巧取豪夺了去的。”
“可......”王辅臣刚要再说什么,却被洪承畴给打断了:“辅臣,我今日只能和你说这些,也只能提醒你小心,这毕竟是满人的天下。满汉之别,还是真真切切的。”
王辅臣一时之间只觉得脑袋一片浆糊,乱糟糟的。城中诸将都知道屯齐为了将功赎过,不被削爵降职可谓是不择手段,屡次不顾城外明军势大,要求主动出击。
所以,屯齐要私吞夜袭孙可望中军大营的功劳也不是不可能的。而且,若是孙可望真的被伤到了,或者夜袭使得明军移营后退十几里,功劳足够大的话,屯齐确实有这样做的动机。
毕竟,满人侵吞汉将的战功,或者等到大战快结束的时候,再去收拾残局,夺取最后的胜利,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甚至成为了八旗兵主要的作战方式之一。
而正如洪承畴所说的,除非王辅臣的功劳真的大到了一定的程度,譬如击杀孙可望,白文选等大将,或者是亲自冲锋陷阵,击垮孙可望中军大营。不然,便是被吞了,也会悄无声息,无人理睬。
“督师,您对小的有再造之恩,全军都知道我王辅臣是督师的人,那屯齐贝勒欺辱我王辅臣,就是不把督师您放在眼里啊。”王辅臣虽然还没想清楚事情的原委,但却不阻碍他直接挑拨屯齐和洪承畴的关系。
“事已至此,老夫都是黄土埋了半截身子的人,已经不看重这些了。”洪承畴叹息道:“倒是辅臣,就要委屈你了。别说是击杀孙可望,白文选之流了,便是伤到也本几乎不可能,老夫又哪里能强求你呢!”
王辅臣听罢,瞬间明白了什么,拱手弓腰,眼眶强行挤出了泪花,声情并茂道:“督师,小的便是豁出去这条性命,也不会受这口气的,满人又如何?当初还不是小的的刀下亡魂?小的就是要于乱军之中,取了孙可望的脑袋,拿下那五万两银子!到时候就看屯齐敢不敢吞下这泼天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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