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子昭想过很多种可能。
他想过到了王都,身份必然暴『露』,也想过路上要再次遭遇刺杀,也许就会被王女看出破绽,他为了这些可能,做出过重重考量。
却从来没想过,他的身份会提前被一群素不相识的人揭破。
“你的子,究竟是殷人‘王族’里的哪个子?”
这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已经肯定了他绝非普通殷人。
“什么意思?”
一位庞人迟疑着问:“将军,难道筑昭是殷人吗?还是殷人的王子?”
“我……”
子昭欲言又止,在心中组织着该如何解释。
“这说来话长……”
但他的身份,确实不是更多人该知道的。这里除了有阿好,还有别人。
这便是承认他是殷国的王子了。
几个庞人听出话中的意思,纷纷『露』出震惊的表情,竟忘了先去查看这些山鬼女的死因。
唯有之前那位巫者,从大鼎中捞出长勺,在鼎中搅了搅,『露』出凝重的表情。
“将军,是草乌。”
她长叹一口气,走向几人,将那勺中之物递给阿好看。
“放了这么多草乌,她们就没想活。”
草乌是巫者经常用的草『药』,草乌有剧毒,少量涂抹患处能暂时麻痹疼痛,可一旦大量吞服,就会暴毙而亡。
这种草『药』本身味道又涩又苦,绝不会误食。
“她们用来『迷』倒我们的毒烟,或许就是用草乌炼制的,否则无法解释这种山洞里出现这么多的草乌。它并不生长在洞『穴』里。”
说到这里,巫者叹了又叹。
“将军,草乌制成的烟有剧毒,会使人喉头肿胀无法呼吸,她们如果要想杀我们,我们现在已经是死人了。”
“你到底丢了什么东西,让这些山鬼女甚至连同归于尽的胆量都没有?”
阿好面朝子昭,挑眉发问。
“是我自小戴着的一枚玉凤。”
子昭抚着锁骨之间的位置,那里本来佩着一枚玉,“凡是殷国的王族后裔,自出生起便会赐下一枚玄鸟之佩。女子为玉燕,男子为玉凤。这枚玉佩的纹路、花样会被拓印下来,在贞人那里留存记录,用作核实身份之用。一旦这个孩童夭折或死亡,便会毁掉此佩,以免他人冒认身份。我丢的,就是用来证明我身份之物。”
“殷国的王族虽少,但至少也有上百之数,连我这个子姓之女都不知道玄鸟佩该是什么样子,这群山鬼女又不是殷人,怎么会对玄鸟佩的来历如此了解?”
阿好的目光扫过子昭的胸前。
“因为那是一枚带着王冠的玉凤。”
子昭此话一说,众人顿时了然。
殷有玄鸟,庞有鸮鸟,凡是以禽鸟为图腾的国家,某些传统都是一致的,那便是只有能继承王位的王族,他/她的图腾上可以戴上王冠。
在庞国,只有母柳、母嫘和阿好三人的车驾与旗帜上有戴冠之鸮,就连怀桑都不可以用。
“这便能解释了……”
阿好看向子昭,紧紧蹙起眉头。
这些山鬼女会铤而走险,打劫过往的使团,一来是向殷人复仇,二来是为了获得下山生活的物资。
可她们都知道,她们能得罪附属于殷人的国家,却不能真的得罪殷人,更不能泄『露』自己的行踪,让别人知道干出这种事情的人是山鬼女。
山鬼女们的文字、习俗和特征与如今众国的差异甚大,无法隐藏自己的身份,如果她们得罪的是殷国,哪怕身怀重宝,也没有一个国家会冒着得罪殷国的危险收容接纳他们。
下山原本是她们最后的希望,如果山鬼女好好的握有人质,和子昭这位殷人的王族好好谈判,未必不能善了。
可子昭跟着阿好逃了。
在山鬼女看来,这一洞人质的命都没有子好和子昭的『性』命重要,子昭一出山,牙谷必会迎来灭绝『性』的报复,以殷人睚眦必报的『性』格,哪怕拼着放弃所有人质,也不会让山鬼女有什么好下场。
而山鬼女,在暴『露』“鬼洞”之后,也再没有了什么藏身之地。
“将军,现在该怎么办?”
其余庞人是一刻都不想在这个祭室多待了。
谁能对着满地的尸身而面不改『色』?
“等。这场祭祀并无主祭之人,说明洞中的首领和大祭司并不知晓这里发生的事情。但既然杀了牛,那便确实有祭祀,主事之人迟早要来,我们只要在这里继续等就行。”
阿好找了一处稍微干净的地方,席地一坐。
“这里洞『穴』幽深,岔路繁多,都到了这里,不宜再探。山鬼女说山鬼部落里只有大祭司知道鬼洞的一切,那我们就等大祭司来。”
其余庞人都是心智坚定之辈,王女下了令要在这里等,莫说只是一洞的死尸,就算是一洞的活尸,他们也会继续跟随。
唯有子昭,面对满洞殷人的“残暴”的证明,脸上写满尴尬和局促,坐立难安。那般高壮的汉子,此刻缩得犹如一只鹌鹑。
“我从幼时起,便时时听人称颂殷国之威。长史说,殷国‘邦畿千里,维民所止’,却很少有人提起,如今这邦畿千里,没有一寸,曾是殷人的祖地。”
阿好的目光像是看着墙上的祭文,又像是没有。
子昭翕动着嘴唇,想要辩解什么。
“山鬼女说,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这么幸运,出生在一个强大的国家。她说的对,生来积弱,便是最大的罪。”
阿好自嘲着,“我确实庆幸,我生在庞国,而不是什么随时就会国破家亡的小国。如果是在这种朝不保夕的境地里,哪怕我才干再高、智谋再强,纵有通天手段,恐怕也是无济于事。”
“成王败寇,乃是天理。他日若有比殷更强的国家出现,今日之事,未必不会出现在殷人身上。”
一位庞人看了子昭一眼,又说道,“她们不是因为殷人的侵略而死,她们是被自己的怯懦害死的。”
在知道子昭是殷人的王族后,这位使团中的官员便开始很小心的提醒阿好的言行,担忧她的某些言论会传到殷人高层中去。
阿好自然感受到了属下们在子昭面前突如其来的小心翼翼,蓦地嗤笑了一声。
她们口中说着“山鬼女”是被自己的怯懦害死的,可这位官员现在的忌惮,何尝不也是一种“怯懦”?
殷人积威,竟至如此。
正如阿好所言,她们没有等多久,便看到一位中年女子在七八个女卫的簇拥下进入了祭室。
大概是察觉到了祭室外不同寻常的冷寂,也看到了在外警戒的大鸮,她们是高举着武器进入了祭室的。
阿好刻意停留在最显眼的位置,鬼母带着人一进来,她便和子昭一起起身,和这些山鬼女们打了个照面。
子昭是王冠玉凤佩的主人,体貌特征又如此显眼,鬼母一看到子昭,竟吓得倒退了一步,大有掉头就跑的架势。
可下一刻,她便看到了满地死状凄惨的山鬼女们。
“不!”
鬼母推开身前护卫着的几个女卫,猛然冲到祭室之中。她虽然发指眦裂,却依然不敢对着子昭造次,只敢对着祭室里站着的庞人厉声大喝。
“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面对对方首领的质问,阿好什么也没回答。
她只是抬起手,向着写着祭文的洞壁遥遥一指。
山鬼部落并不是什么没有传承的部落,从她们使用华胥文字,也有完整的祭祀系统和组织形态,便可以看出,山鬼部落曾经必然也是煊赫一时的大族。
可斗转星移,世事无常,几百年过去,这世上还能辨认华胥文字的人,都已经不多了,何况一个生活在地下的部族?
阿好只是能够辨认,鬼母却是从能说话开始就使用华胥文,当她顺着阿好的手臂的方向看到那满壁的血字时,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猛地从鬼母身上抽离了,竟让她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她两眼一翻,直直向后倒去。
“鬼母!”
“快去喊婆婆来!”
跟随鬼母而来的七八个人手忙脚『乱』地扶住她们的首领,再也顾不得瞪视祭室里的庞人,惊慌失措地高喊着子昭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毣洣阁
“都死了,她们都死了!”
尚算镇定的山鬼女们也跟着看完了山壁上的祭文,纷纷绝望地放声痛哭。
“她们喝了祭祀山鬼的肉汤!”
庞人们冷眼旁观,没有选择和之前一样落井下石,干脆出手制服显然可以轻易拿下的敌方首领,但也没有出手帮忙搀扶一把的意思。
山鬼女的遭遇固然可惜,可庞人们都记得她们为何出现在这里。
若不是山鬼女有了不该有的贪心,将手伸向不能惹的人在先,也不致于害怕到自尽的地步。
要不是他们的使团里恰巧有一位殷人的王族,现在出现在这里被祭祀的,可能就不仅仅是庞国的牛,恐怕还有庞国的人。
在山鬼女们的拍打和呼喊下,鬼母很快幽幽转醒,可是脸上已经没有了生气,看向子昭的神情像是看到了什么妖怪。
子昭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这不过是子昭尴尬之下的排解动作,此刻却像是压死了鬼母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定定地看着衣冠简陋的子昭,突然毅然决然地向他跪了下来,并深深拜伏。
“山鬼一族冒犯王子,千该万死……”
发稀齿松的山鬼领袖紧咬着牙关,用着狰狞的表情,从口中硬挤出示弱的语句。
“我们愿归还所有劫掠来的财物和人质,并成为‘您’这位高贵王子的奴隶,请饶恕其他人的『性』命。”
说到这里,鬼母心神激『荡』之下,猛地呕出一大口血来,隐约还可以见到几颗残破的牙齿。
子昭吓了一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生到如此地步,也对突如其来的“”效忠不知所措,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王女好。
阿好回视了他一眼,看出了他眼中的为难。‘’
她低头看向了跪伏与地的山鬼首领。
然后,阿好往前轻轻迈出了一步。
“你们已经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像是替不耐烦的主君做出回答的女官那般,阿好用居高临下的态度,代替子昭作出了回应。
“王子愿意接受你们的臣服。”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恶妇更新,第 115 章 狐假虎威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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