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洞内极静,无论说什么话都可能有重重回音,他们出去的步子都迈得轻而无声。好在母柳当年给阿好选拔的出使人选各个都是庞国能文能武的人物,身体素质也挺好,倒没有虚弱到拖累别人的。
就这么沉默而严肃地行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们终于听到了水声和鸟鸣,跟着雕鸮从一处地下的出口钻了出来。
光线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每个离开洞窟的庞人都捂着眼睛不住流泪。
不是激动自己终于逃出来了,而是在黑暗中太久,乍见光明,眼睛都有点受不了。
其中又以阿好最甚。
她倚在一棵树下,一边『揉』着眼睛里流出的眼泪,一边哭笑不得地打趣:“我都多少年没有这样流过泪了……”
其他人还有亲友陷在洞里,心情原本沉重,看到阿好都这副样子,心里那沉重和不安顿时被驱散了不少,也跟着笑起来。
“真该让其他人看看,咱们的将军还有这时候!”
“等我们找回其他人,一定要杀回去,让他们也跪在地上哭!”
有人一边抹着眼泪,还要一边指天誓日的撂狠话,又是一阵笑声。
众人之中,只有一人不笑,那就是被压出来的女守卫。她口中堵了东西,此时正一言不发地看着众人脱困后的举动,眼神冰冷。
“你看什么看?”
有庞人踹了她一脚,“你们在这山中设伏害人,还有脸瞪我们?”
“杏,住手。”
阿好在子昭的侍奉下整理干净了脸上的泪痕,直起身,制止了手下的动作。
“这里也不安全,我们先找个说话的地方,再来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雕鸮的主人便对自己的雕鸮做着手势,没一会儿,查探周围的雕鸮回来了,引着这几十个人往半山腰走。
等到了一处空旷无人、四周平整的谷地,阿好点点头,让众人在这里停下,解开了那俘虏口中的塞物,说起她刚才审问出的东西。
这处牙谷,自古以来便是穿行这片地区的捷径,而且也不偏僻,却没有成为通途,就是因为一直有山鬼居住其中的传说。
因为是交通要道,牙谷周围的几个国家常常发生战争,一旦正常的道路被某方控制,其他国家要运输辎重补给就不得不寻找捷径,翻越牙谷也成了首选,但从来就没听说过在打仗的国家真的能从牙谷里走出去的。
传说中,山鬼是山中的神女,是最爱护小孩和女人的神,而对敢冒犯她的人却冷酷无情,往往施以“永眠”的惩罚。
凡人遇到“永眠”,往往就只有死路一条。
睡着了的人不能吃不能喝,过了一段时间,只能渴死、饿死。
久而久之,虽然人人都知道牙谷是捷径,可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选择这条路。
倒是有不少没有了求生欲望的人,觉得“永眠”是一种没那么痛苦的死法,会故意去牙谷里碰碰运气,希望能找山鬼寻求一个解脱。
这地上的女守卫,就是一个曾经为了寻死走进牙谷的女人。“山鬼”没有带走她,但住在牙谷里的“山鬼女”们带走了她。
会进入牙谷求死的人,多半都是走投无路的人,这里愿意接纳她,牙谷中又很安全,她就在这里定居下来,也成为了“山鬼女”中的一员。
山鬼女的历史已经不可考。
据这里的山鬼女祭司说,这片平原在上古时候分布着很多母系部族,但随着战争的动『荡』,周边的母系部族一个一个的被征服,女人或沦为男人的玩物、或成为战胜者的奴隶,有一些侥幸逃出的女战士和首领便带着族人逃进这片大山,希望能得到传说中保护女人和孩子的山鬼保护。
然后,山鬼出现了,教会了他们借着雾障施展“永眠”的办法,也告诉了她们这片山林里出现“雾障”的规律。
自此之后,这些人才算是真正在这里定居了下来。
留在山林里的女人们自称“山鬼女”,从不主动在外界人面前出现,也只接纳主动走入山里的寻死女人。
“你们既然不主动出现在外人面前,又来打劫我们做什么?就是一群强盗!”
被关押在山洞里的这几十个庞人都不是武士,多是负责后勤之类,但即便如此,也比地上那俘虏看起来高大多了。
“说什么可怜人,我就不信你们手上没有人命!”
“呸!”
女俘虏往地上啐了一口。
“要不是你们这些人打来打去,让我们也不得安宁,我们又何必冒着这么大的危险?你们要不动,我们拿完可用的东西也就走了!”
这不提还好,一提,庞人们都火了。
“怎么,我们不让你们抢东西还是我们错了?!”
“我们凭什么要把自己的东西拱手相让?”
“什么山鬼女,我看你们是失心疯吧?!”
那俘虏被众人怒目而视,不由得『露』出一丝恐惧的表情,没敢再说狠话。
“牙谷并不大,就算有地下溶洞遮掩,你们人数也不会太多吧?”
阿好冷眼旁观,突然问。“还有那『迷』烟,就算真有山鬼雾障相助,也不会是那么容易弄出来的东西。这里过去没有传出什么山鬼害人的传闻,说明你们以前确实不出现在外界,那现在为什么好好的要出来打劫?”www.bïmïġë.nët
俘虏低着头,不说话。
“将军问你话,你最好照实说。”
一位文官怒而斥道,“你别觉得躲在山里就安全。惹恼了我庞国,大军一至,将你这片山林给烧得干干净净!”
“你们是庞人。”
俘虏听到“庞”的名称,『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继而恼火起来,“难怪,难怪你们能指挥大鸮,还能在山洞里行动如常……”
“老实回答,别说那么多无关的话!”
“二十年前,殷人迁居此处,灭了很多国家……”
女俘虏满脸不甘,但还是说起了原委。
子昭和阿好都是一怔。
那女俘虏哀声道,“我们原本隐居牙谷,自给自足。有些不能靠自己产出的东西,我们也会定期出山交换,周边的人知道我们是‘山鬼女’,但依然愿意和我们交换。可殷人一来,这条路就断了。”
“山下的殷人说我们没有国家,没有部族,并不是人,只是野兽。他们每见到我们出现,就会下令士兵猎捕我们,称我们为‘羊女’。我们的族人因此损失上百,被抓走的人,或被做成了祭祀时的人牲,或沦为奴隶,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我们只好退回山谷,不敢再出。”
女俘虏约莫只有二十多岁,说起二十年前的事情却历历在目,显然那段时光给她带来了极深刻的印象。
“后来,山下的城池和国家都被攻破,国人被屠灭,俘虏被殷人做了祭祀的人牲和耕种的奴隶。很多家破人亡的女人无处可去,又不愿累死在田野之中,便逃了出来。她们投身牙谷,想要寻找能施以永眠的山鬼,被我们收容了下来。牙谷里的人也因此越来越多。”
“但是这片山林养不了太多的人。”
阿好喃喃自语。
“是的,这片山林养不了太多的人。所以我们只留下了年轻的女人和孩子,赶走了其他人。”
女俘虏惨笑着,“可离开的人却因此怨怪我们,引来了殷人。我们虽借着雾障和山鬼的巫术赶走了他们,自己也死伤惨重,不得不从此避入地下,躲避殷人的猎捕。”
一群庞人原本还有怒『色』,可听到这里,也渐渐沉默下来。
无他,庞人也是曾经和殷人发生过大战的国家,为了抵抗殷人版图的扩张,庞人几乎家家都有人死在战场上。
虽然他们没有避居地下,可连自己的女王都不得不嫁给殷人,何尝不是一种“退避”呢?
“然后……噩梦就开始了。”
女俘虏木然道,“也许是我们将外敌引入山中的惩罚,山鬼也不再庇护我们。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染上怪病,一开始只是容易疲劳,然后就会呕吐、排不出『尿』,浑身水肿,最后莫名其妙的死去。我们的孩子身体也一个个佝偻如鸡仔,双腿无法合拢,身材矮小而瘦弱。有时候,他们走着走着,手或脚就断了,也不会叫疼,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你……”
阿好皱起眉,庞人中听着她的形容,也『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健康的人越来越少,即使没有染上怪病的人,也有些莫名其妙就疯了,无缘无故地发狂。有些人就说,这里已经被诅咒了,想走。”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好解释了。
她们在这里躲避殷人躲避了二十年,藏在深山之中不敢出去,即使想要出去,也没有了求生的能力。
有胆大的山鬼女偷偷出去,却发现如今殷人的国家已经遍布这块土地,如果找不到足以庇护他们的地方,出去也只是继续沦为“羊女”。
可谁会无缘无故庇护一群又有病,又很可能随时发疯的人呢?
恰巧这时候,殷王新登王位,下令诸侯国去朝贡,有些偏远国家的使团并不知道牙谷有“山鬼”的传闻,怕耽误行程,走了牙谷的捷径。
山鬼女对殷人又恨又怕,一开始只是出于报复的心理,借着山鬼的雾障,捉弄了一支使团,趁他们不敢动拿走了他们的东西,杀人却是不敢的。
可这回去一看,才发现那些箱笼里装着的都是令人目眩神『迷』的珍宝!
山鬼女们有意要离开牙谷,却缺乏安身立命之地,也没有生存下去的能力,可这些使团带来的珍宝,能借她们的燃眉之急。
只要有了这些宝贝,天下何处不能去?就算买不来栖身之所,献上这些东西,哪个国家都会接纳。
所以,原本只是想要报复殷人的山鬼女们由被动防守变成了主动出击,恰巧“龙方”这时候出来招摇撞骗并四处劫掠,弄得朝贡的国家人人自危,纷纷关闭国门,不允许陌生队伍入境。
于是,改道牙谷的使团多了起来,山鬼女们出击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山鬼的名头实在太大了,“永眠”的巫术也太可怕,以往,遇到山鬼雾障的队伍没有一个人敢动的。
她们只出手过数次,每次都能轻易得手。被“山鬼出行”吓到的人根本不会动,更别提反抗,任由她们趁『乱』拖走那些价值不菲的贡物。
山鬼女们在山林间如履平地,也不算贪心,不会向太沉重太大件的贡物下手,被抢走贡物的使团虽然惊惧愤怒,但劫后余生,遇到山鬼还能保住命,往往反倒还会觉得庆幸。
而她们的『迷』烟被裹在雾障之中,凝藏在雾气里,只要没人反抗,也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谁知道你们居然还会反抗,硬生生扯开了山鬼的雾障。”
女俘虏嘲笑着这群庞人。“那雾障不是为了伤人,相反,是保护你们不被『迷』烟所害的。你们自己『乱』动『乱』叫,就只能乖乖中招了。”
“既然你们只为求财,何必要把我们都拖进你们的老巢?”
子昭发现了她话语里的漏洞,言辞犀利地问,“你们大可拿了东西就走,或者直接当场杀了我们灭口,何必大费周把我们都捆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
女俘虏看着面前高大如山神的男人,眼中浮现一抹惧『色』。
“我又不是大祭司或大首领。”
“无论她们是怎么想的……”
阿好身上的力气渐渐恢复过来,舒展了下自己的双臂,摆出了几个角抵的姿势,双拳也重重一握。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四肢纤细如麻杆的女俘虏。
“我们只杀回去便是。”
***
与此同时,刚被人拍醒不久的卫龙,『迷』『迷』糊糊地被人带到一处山洞里,陡然对上了一山洞的人影。
这处洞窟里倒没有黑漆麻乌,墙上燃烧着几支火把,洞中的石桌上也摆着不知道什么油脂做的油灯。
可饶是如此,卫龙还是被惊呆了,不但望着洞中的情形说不出话来,人也彻底被吓醒。
“天!”
卫龙惊骇地看着那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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