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安置好这些角人,子昭便发现阿好时不时地在走神。
“是哪里不对吗?”
如今千钧重的担子都压在这位庞国王女身上,行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可以说,她踏出的每一步,选定的每一个方向,都可谓是千思万虑后的结果。
子昭有心向阿好学习,自然格外关注她的言行举止和每一刻的神色变化,所以往往她身边的心腹还没察觉到她哪里有不对,他便已经注意到了。
阿好并不会到子昭的这些“小心思”,只以为是这位男伴体贴过人。
大多数人往往不关心首领要做什么,只挂心该怎么做。他们盲目信任自己的领袖,无论对错,所以作为使团和庞人们的首领,阿好已经习惯了一言一行非常谨慎,且并没有和人分享心得的习惯。
但现在,她突然有了“试一试”的冲动。
“我在想,这些羌人会顺应土王的牵线搭桥,是偶然,还是刻意为之。”
对于对方的关心,阿好回以一笑,让自己唯一的情人上车陪伴。
“我总觉得,这些羌人并不只是想抢东西。”
“什么意思?”
子昭刚跳上车,听到王女说的话,眼皮子一跳。
“不管和我们长得有多像,都无法否认羌人和我们是不同的。”
阿好并没有贬低别人的意思,而是实事求是地说,“他们和我们文字、语言皆不相同,不了解中原的礼仪习俗,更不该知道绝大多数国家与国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我小时候被殷人教导,说他们吃肉但不畜牧,收获却不播种,和野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你看那支‘龙方’人,除了首领胆大包天的用‘姜’的身份明示以外,他带进陶宫的那么多人,除了有些寒酸外,有谁看起来和我们不同吗?”
“会不会那个叫姜的首领和爻我将军其实在龙方生活过,所以才认字、会我们的话,但他们召集来的羌人还保持着野蛮的习惯,不得不用奴隶的身份来掩饰?”
子昭个子太大,不得不盘腿蜷在阿好身侧,低沉着声音猜测,“毕竟所谓的‘使团’才几百人,好糊弄,可那些‘奴隶’却谁也不知道具体如何。”
“可惜了,我从来没想过去看看那些奴隶,哪怕我已经猜到那个姜是多马羌出身。现在,无论我们怎么猜测,也得不到什么结果了。”
阿好叹了口气,“我们庞人并不重用奴隶,即便是我,也没想过猜破真相的可能在奴隶上。”
不但是阿好,就算是土王和土国那么多官员,恐怕都没去关心过那些龙人带着的奴隶到底是什么样的奴隶,否则早就看出不对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王畿周边的诸国本就瞧不起西边的蛮荒部族,龙人就已经被人轻视了,那些羌人奴隶更别说,但凡是个自持身份的,谁都不会主动去检查什么奴隶。
“那个姜应该是猜到了中原人对西人、尤其是羌人奴隶的偏见,甚至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污了眼睛,才敢大摇大摆的带着千来个羌人出入各国,招摇撞骗。”
阿好说,“但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我很好奇,如果他们打劫使团是为了获得值钱的财宝,他们为什么不丢掉那些龟甲和兽骨?”
她疑惑道,“这些东西既笨重,对他们来说又毫无用处。”
殷国最重要的文化就是占卜,贞人集团在殷有极大的权利,甚至连殷王发号施令都要先问卜过吉凶。
全天下的贞人全是殷国的王都贞人集团出身,无论是庞、是其他子国,所有的贞人都是王都委派出去的,没有外国人能成为贞人,羌人更不可能掌握这门技术。
那这些羌人要那么多甲骨干嘛?
为了保证所有的龟甲都能贡献给殷国,各国之间是禁止交易龟甲的,抓到了就是斩立决的惩罚,他们就算拿到了这么多龟甲也不能卖钱。
除非,这些甲骨还有其他重要作用,甚至价值和他们抢来的那些宝贝相等甚至更高,他们才会这样大费周章的运送着它们到处跑。
问题虽然提出来了,可哪怕阿好聪敏过人,依然想破头也想不通答案。
子昭也一样。
他对殷人的历史文化可以说如数家珍,对羌人的认识却约莫就和了解牛羊差不多,毕竟在殷人的认知里,羌人就是拿来祭祀的用人而已。
“除此之外,我还担心这些龙人与我们接触并非‘意外’,而是有意为之。”
阿好把玩着垂在胸前的发尾,目光眺向庞都的方向,眼底写满了担忧之色。
“我在想,如果我没禁得住诱惑,真的接受了土王的建议立下那样的盟约,这些羌人会不会真的按照约定,给我一千兵马……”
子昭一怔。
因为“龙人”先对土方毁约后抢劫的事情太过惊世骇俗,让所有人下意识都忽略了之前还有一件这样看起来仿佛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因为他们现在做出的事,我们觉得他们多半是来骗土王粮草的。但万一,他们真的如约以龙人的名义发兵,我得到了这么一支强悍的军队,会不会挥兵西返,回国平乱呢?”
阿好面色凝重地说,“我会的。我负担不起一千人长期的补给和粮草,土王也不会永远无条件满足我的需要,我只能选择尽早夺回王位。”
“我们之前都怀疑怀桑和羌人私底下有勾结,虽然不知道他勾结的是不是这支羌人,但敢到中原来到处兴风作浪的羌人应该不多吧?即便不是这支,也脱不了关系。”
她越说越是后怕,眉头蹙得死紧。“万一我轻信了这些人,带着这些乔装打扮居心叵测的羌人回了国,他日我兵临城下,这些羌人却反戈一击……”
不必怀桑动手,里外夹击之下,她等于是自投罗网,插翅也难飞。
到时候,她死了便也算了,死的还毫无价值。
不会有人觉得这是谁的阴谋,只会觉得是土王和羌人合伙谋算了她,甚至认为她的落败是她轻信于人、引狼入室的结果。
庞国没有了唯一的女性继承人,王位从此只能名正言顺的落入男人的手中,还没有人需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不,也许为了给她“报仇”,怀桑会领着大军,对着并非诸侯国的土方不痛不痒攻击那么一阵子。
至于最后的结果,只有天知道了。
在阿好未提起这种可能之前,子昭……不,应该说是所有人,没有人谁会去猜测还有这种可能。
毕竟,这样的猜测简直太匪夷所思、太天马行空了点。
尤其是在此时此刻的情境下,这样的计策如果想要成功,对方不但要深谙土方目前的困境和土王的性格,还得洞悉两方的底线。
否则,无论哪个环节差了一点,不是土王提不起牵线搭桥的兴趣,就是王女会觉得得不偿失拒绝立下盟约。
整件事,如果不是有让阿好信任的土王引荐,身为庞国王女的她对这些龙人毫不了解,恐怕是见都不会见的,更不会接受他们莫名其妙提出的帮助;
如果不是土王愿意先垫付粮草,又做保人,现在并没有什么资源的阿好根本就不会去思考要不要雇佣这“一千勇士”,他们要的报酬又能不能负担的起的问题。
当时,“龙人”提出的要求正好巧妙的卡在一个合适的数字上,那些丝和盐的数字既不会让庞国伤筋动骨,但也不是立刻就能答应的轻而易举,要正符合庞人的“心理价位”,并不会让他们生疑,才能继续推动下去。
这样洞悉人性、精于计算的风格太让人熟悉了,以致于阿好一细想起来,面前立刻就浮现出怀桑那副笑眯眯向母柳献策时的熟悉模样。
“或,或许只是您太多虑了吧?”
对于这种可怕的政治斗争,子昭还是嫩了点。
他结结巴巴地说:“如果是这样,那些羌人何不从头装到尾,先设法骗取您的信任呢?”
“也许是担心接触的越多,破绽越多;也许那些羌人也只是按照怀桑的计策姑且一试,并没有为这位庞国的权臣肝脑涂地的意思,谁知道呢?”
阿好苦笑着,“我这位舅舅并非寻常之辈,那个羌人的年轻首领‘姜’也是我平生仅见的难缠对手,心计手段甚至还在怀桑之上,如果他们真的联手起来……”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其中蕴含的可怕意味不言而喻。
“等到了王都就好了。”
犹豫了一会儿,子昭最后只能把手搭在阿好的背上,轻轻拍了拍,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安慰她。
他顿了顿,语气肯定地又重复了一遍。
“等到了王都,不会有任何人能伤害到你。”
“但愿如此吧。”
阿好无力地笑了笑,显然觉得他这样“天真”的愿望是基于对母国的盲目信任,“今天我和你说的话,不必告诉别人。我们这一路经历的糟糕事情太多,不能再有更糟糕的事情打击他们的士气了。”
所以她有了这样那样的猜测,却没有告诉过其他人,因为即便“倾诉”了,对于现在的局势也毫无益处。
但子昭不同,他是殷人,羌人是殷的死敌,他们天然就站在对立的立场上。
“我知道。”
子昭叹息,“和你比起来,我这一路受到的追杀,实在也算不得什么了。”
到了这一刻,他才庆幸自己之前遇到的都是眼睛能看到的危险、身体能避开的进攻。
这样的威胁虽然也是致命的,但总还是人力能周旋的范围。
“你现在会不会后悔?”
阿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果你不是选择混到我身边避开追杀,或许现在虽然艰难,但也磕磕碰碰的到达王都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惴惴不安地提防着不知道会从哪里出现的危险。”
“不后悔的。”
子昭揽住神色疲惫的阿好,用嘴唇亲昵地碰了碰她的额头。
“选择你,是我做出的最正确的事。”
对于情人的“讨好”,阿好向来是不吝惜自己的“奖赏”的。
她露出一个“虽然你情话说的差劲,但我还是可以听一听”的笑意,缓缓闭上眼睛,微微仰头,任对方亲吻着自己额头的唇落划过她的鼻梁、鼻尖,最后落在在她的唇上。
子昭俯下身,温柔地抚着阿好的脸,舌尖勾入她的口中,彼此交换的气息甘甜又热烈。
“你别诱惑我……”
一吻过罢,阿好率先抽离。
她用手指拂过情人的唇角,低声喃喃。
“我不会为任何人生孩子。”
子昭尚在回味阿好指尖轻轻拂过自己嘴角时那温热的触觉,一颗心也被刚才热情的吻催得剧跳,就猛然听到这样一番话,刚刚还在滚烫的心,仿佛被人泼上一瓢冰水……
“呲拉”一下凉透。
“我从没有这么奢望过。”
他心中一痛,低声道,“我知道,现在的我配不上您……”
“不是配不配的关系。”
阿好叹了口气,伸出手,慢条斯理地整理起他的襟口。
“即便你是天下之主,我也是不敢生的。”
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子昭愣愣地看着她。
“你应当知道我身负的预言……”
□□这种事真是可怕,她明明知道对方迟早是会离开的,但还是忍不住沉溺进去,并为能让这样的勇士倾心自己而得意不已。
可有些事情,还是得说明白的好。
“我生下来时,大巫就预言我不会被任何人‘打败’——直到我的子嗣出生。”毣洣阁
说起这个有关她一生命运的讖言,阿好的表情肃穆无比。
“对于我的这个预言,庞国的巫人们解释各不相同……”
她道,“她们有的说我会和我的孩子政见不同,最后我被我的孩子打败;有的说我会死于难产,孩子和我之间只能活一个;还有人说我的孩子非常厉害,最后将远胜于我……”
这还是阿好第一次在子昭面前坦然聊起关于她的预言的事情,所以子昭虽然心中酸涩不已,却依然认认真真地听着。
“从小我就想,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怎么能打败我?”她挑眉,“所以我对这个预言,我更倾向于‘我会死于难产’这一种。”
殷人信奉的是贞人的占卜之术,对于这种语焉不详的“预言”一直是将信将疑的态度,但既然自己的事关生死,这位庞国王女会对“生育”有这样抵触的态度也能理解。
所以子昭虽然还有失落,心中的酸楚却好了不少。
“但最近,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突然开始觉得,这个预言实在是再准确不过,准确到令人震惊的地步。”
阿好的目光扫过自己的情人,话头突然一转。
“在庞国时,没有人敢在我的面前向我提出让我生孩子的请求,我从未纵情过声色,所以,我从未觉得它是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情。甚至,我觉得只要我不生,谁也不能阻拦我。
她自负地说,“即便是母亲,也没有让我动摇过。”
“但最近,我动摇过……”
阿好比了个手势。
“……两次。”
“一次,是土王愿意以倾力支持为条件,换取我与土国王族生子……”
阿好的抬眼看他,神情莫测。
“一次,是龙姜愿以一千勇士换取和我欢好的机会。”
“可您不是都拒绝了吗?”
子昭暗暗握紧了拳头。
“是,我拒绝了,但不可否认,对于他们提出的想法,我动心过。”
阿好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如此轻而易举就能获得的‘支持’,谁会不动心呢?用一个不确切的目的,达成一个切实就能完成的目标这种事……就连使团中不少男人都说,若他们看上的是自己,他们甚至能忍受一直雌伏于床铺之间,直到他们愿意出兵……”
知道这些务实的庞人说的不是表忠心的假话,哪怕心头发涩,子昭还是忍不住笑了。
“但事实证明,每一个‘生子’的请求之后,都暗藏着足以让我粉身碎骨的凶险。”
阿好眉宇微皱,神情郁郁。
“甚至不必孩子出生,只要我应允下来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立于必败之地。”
在土王的病榻之前,阿好已经充分明白了土人对她这个“外人”的态度。
如果土王那日没醒,莫说生孩子,就算她表现出一点想和这些王子生孩子以继承王位的意思,恐怕根本就走不出陶宫去。
羌人那边更是天坑,恐怕她和那个年轻首领一夕欢好后,莫说借兵了,得知消息的各国苦主恐怕会直接对她出兵,迫她交出那些神出鬼没的羌人。
况且那可是羌人。
她要和羌人有染,和羌人能是死敌关系的殷人能按照她的想法支持她?更大的可能,是逼着她这么个玷污血脉的“不肖子孙”以死谢罪吧。
一直以来,这位王女表现出来的气势都是骄傲的、自信的,顾盼间的神采足以令诸侯们相形失色。
但此时此刻,说起那道难解的“预言”,只要一想到这些想要让她生孩子的人是为了什么,这位志在名扬天下的王女也会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
“所以,我怀疑,我这个预言的真正含义,是在警告我……”
回过神,阿好抬头仰望自己神色黯然的情人,神色凛然地做出了一个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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