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并不富裕的国家,要在短短的时间里获得这么多食物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必然会激起民怨,但王女好将鱼王扣在行馆的作用便是要拿他背锅,所以这些民怨最后显然都会转到这位脑子不清楚的国主身上,长期活在庞国压力下的鱼人,多半是连迁怒都不敢迁怒到庞人身上的。
但愿意随王子鳌前来交换鱼王的鱼国贵族居然来了二十几个,这就大大出乎阿好的意料了,毕竟这个国家能称得上“上层”的人,几乎都来了。
实际上,当看到王子鳌回来而鱼王被扣的时候,这些人就已经意识到鱼王恐怕要换人了,鱼王之前既不敢全力一搏干脆调兵伏击庞人彻底倒向那位王子期,又不敢向王女好投诚,非折中选择烧掉鱼国这么多月来调集的物资,当时就已经引起了不少鱼国上层的不满,之后被王女好发现还妄想着能靠“请罪”糊弄过去,在很多人看来,他就等于已经死了。
现在王女好虽然没有杀了鱼王,可这些鱼国人并不敢赌王女好不记仇,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他们也跟着王子鳌一起前来拜见王女好,而这些调集的物资里,有不少还是他们从各自的家族里出借的。
当鱼国送来的物资呈到阿好等人面前时,即便是使团中最冷酷无情的庞人,也没有再对鱼人多斥责一句。
那一担担的“补给”里,有刚收割下来还带着青色的穗子,腌制过尚未完全风干的渍鱼,还未长成的羔羊,甚至还有洗干净剥掉蛇皮的新鲜蛇肉。
看头的形状,这些蛇甚至是有毒的。
不必那位王子如何谦卑的解释,只要从这些东西凌乱且零散的样子,还有这些鱼国人脸上局促又不安的表情里,便能窥见他们匆忙筹措食物时慌乱而无助的状态。
鱼国多泽,水蛇大多无毒,可有毒的则毒性剧烈,触之即死。
“我等无能,所有能筹集到的粮食,尽在此处了……”
王子鳌经过几日的奔波操、劳,整个人已经累脱了相,明明之前还是个健壮精干的青年,现在满脸胡茬,头发凌乱,显然连休息片刻的时间都没有。
其余鱼国人则比他要从容的多,甚至还有几个有余兴偷偷打量这位传说中的庞国王女,让在后面瞧热闹的卫龙在心里不由得感慨:
这个时代当头儿的人实在是太惨了!
不说庞国吧,好歹庞国富,王族有钱,就说像鱼国这样的小国,国土面积名义说起来跟一个县城差不多大,人却少的可怜,平时没事的时候大家各自干各自的,到真有了事,都是所谓的“王”去顶锅。
便宜没多少,大概也就比平常国民多喝几桶酒、多吃几条鱼的好处,出了事却要拿命扛,找自己的国人要点东西“还债”,还要动用武力去和自己人打架,更别说鱼国人本来就欠庞人的债,连今年的粮种都是去年找庞国借的。
也无怪乎上古时期有什么尧舜禅让的传说了。
这样的“王”,就跟冤大头一样,谁想当啊。
不止是卫龙,就连阿好都觉得这个王子鳌有点惨。
她的目的只是想借着鱼国的事立威,顺便向国内传入他们使团这一路的消息,并不是想让鱼国国破家亡,也不是想和鱼国结仇,所以在看到王子鳌如约前来以后,她思忖了一会儿,对这些鱼国人说:
“之后我会写一卷文书给你,今日你送来的这些东西,就算我庞军向你们鱼国借的。你们将盖着我印信的手卷送入庞城,交由我庞国的令史长怀磬,自然有粮官会调配粮食给你们以作补偿。”
此言一出,王子鳌猛然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王女好。
“将军此言当真”
其余鱼国人也大感意外,甚至有人觉得这位王女好心到不似真的。
“你们粮食都已经送来了,将军有必要故意戏耍你们吗?”
女萝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这些鱼国人。
“那我们该如何相信庞人看到将军的手卷就给我们粮呢?”
一位稍微年长点的鱼人忧虑地说,“不是我等不信将军,而是柳侯薨后,不知现在庞城里谁在做主,就怕我们真带着将军的手卷去了,也没人给我们粮食,只是自取其辱而已。”
庞人们听到这个老头的话,纷纷嗤笑。
他说这番话,无非就是提醒他们,鱼国并不想牵扯进庞国的王位之争,哪怕可能得到粮食,也不想得罪现在庞国当权的人。
“这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好事,既想要东西,又不想冒任何风险的?你们难道想让庞城把粮食给你们送过来不成?”
庞人们被激怒了,奇道,“你们莫不是还看不清现在的情况?王女是庞国的将军,有调动粮草之权,无论谁在做主都越不过去!更别说我庞国到现在都王位空悬,国中到究竟在什么,你们不懂吗?”
这话虽然不是王女说的,但她那双浅淡到仿佛毫无感情的眸子从鱼人身上扫过时,鱼国人们还是感到了一阵寒意。
“大宗年纪大了,脑子糊涂,请将军不要和他计较。”
其中,和王女好打交道的王子鳌脑子最为清楚,还未等阿好发话,立刻服软跪下。
“鱼国永远是庞最忠诚的臣属,鱼国的王族与国人将如同效忠柳侯一样效忠将军您。”
王子鳌恭顺地向着阿好低下他的头颅,宣誓着鱼国的效忠。
鱼国的“上层”们怎么也没想到王子鳌这么快就选择了站队的对象,虽然有几个觉得他不经过商量就选择效忠这个母好有些不智,可再一想鱼王八成是活不成了,以后鱼国肯定是王子鳌掌权了,也只能无奈地跟着跪下效忠。
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效果,庞人们纷纷满意地点头,抬头看向阿好的眼神中满是笑意。
今日会有这么的“顺利”,说起来都靠王女当初当机立断选择马上抓回王子鳌,后又逼来鱼王扣下作为人质,缺了哪一环,想要让鱼人这么快站队都没那么容易。
毕竟庞国都城里还有几位作为质子的鱼国王子惹急了鱼人,大不了他们就拥立庞城那位大王子上位便是了,庞城肯定会把人还回来的。
对方“乖顺”,庞人们也不介意示好。
“你们之前担心的事情,纯属多余。如果庞城里有人不愿给你们粮食,你们可以拿着王女的手卷,去庞城东南的虞族聚居之地,找我的父亲大虞,他必然会召集庞的几位族长,给你们凑够足够的粮食。”
庞国使团中有位年轻的官员笑着说,“我的父亲正是掌管军粮的,城中军队的粮仓由我虞族看守,见将军印信便视同将军亲自下令,必不会违抗。”
“回头我们给你们也留几片竹片吧,你们按照地址去找我们家中的人。”www.bïmïġë.nët
这位贵族子弟立刻明白了同伴是什么意思,也怂恿着这些鱼人给他们送信。
“就算虞官长不愿给粮,你们拿着将军的手书在城中走一遭,只要听说你们借了粮食给我们渡过了难关,我们家中的长辈也会给你们谢礼的。”
他自傲地笑道:“你们大概是忘了,能跟随王女出使的人,不是出身庞国巨族,便是世代高官的公卿,你以为我们是你们那穷酸的鱼王,为了几瓶酒,就连国人的粮食都贪吗?”
这话虽然侮辱了被幽禁的鱼王,可听到后的鱼人却没有一个不欢喜的。
他们这才想起来,能跟着王女出使的人,确实都非富即贵。
能和这些“贵人”背后的势力打好关系,好处是肯定少不了的,毕竟庞国之富,天下皆知,就算手指缝里漏出一点,也够他们吃好喝好的了。
这下子,就连最后几个不满意王子鳌站队的鱼国人也心悦诚服了。
这些鱼国人原本以为这一趟既得罪了庞国现在掌权的人,又得罪了庞国法理上应当继承王位的王女,谁能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惊喜。
如此一来,即便他们不敢拿着王女的手书去得罪那个庞国掌权的人,也依然可以拿着这些贵族的手书去讨要“谢礼”,帮国人渡过这个艰难的冬天。
“既然将军您已经原谅了我们之前的冒犯,那是否可以归还我们的国主……”
眼看着气氛大好,有鱼国人观察了下庞人们的表情,试探着问。
听到鱼人们的请求,在场的庞人突然一默,看向王女好。
“可。”
阿好瞥了那个请求的鱼国人一眼。
“你们把他的尸身带回去安葬吧。”
“尸……尸身?”
那提问的鱼国人吓得倒吸了口凉气。“您,您杀了……杀了……”
“将鱼王带过来吧,让他再见自己的国人一面。”
阿好不动声色地扫了眼王子鳌。
即便听到这样的“噩耗”,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抬头,看不清他现在的表情。
不过既然他没有出声反对,那就表示他并没有前脚“效忠”,后脚就“忤逆”的意思。
没一会儿,鱼王被带了过来,衣裳很整齐,头上还束了发,但被庞人捆住了手脚,明显一副阶下囚的样子。
见到自己的儿子果然带着国人来“交换”自己,而地上满堆着各种物资,鱼王的眼中露出一丝狂喜,以为自己恢复自由有望。
然而接下来庞人们的动作让他勃然色变。
“你们要干什么?”
被按着肩膀跪在所有鱼人前面的鱼王,心底升起了一丝不妙的预感,惶恐地问。
这些被提前安排过的庞人正是使团中负责处罚罪人的刑官,他们熟练的堵住了鱼王的嘴,将他束过的发往前一扯,死死按住他的周身,让他无法动弹。
“将军。”
刑官长恭敬地捧着王钺,递给阿好。
人人都知道庞国的王钺是拿来做什么的。
当庞王或王委任的将军来处理有争议的犯人时,她必须亲自在众人面前执刑,以示上位者的郑重与为人命负责的担当。
亲手杀死一个人,比宣判一个人的死亡要难得多。
如果审判者和行刑者不是同一人,审判者也无需观看死刑,那么审判的人多半会因为无需面对犯人而做出轻率的判决,甚至滥杀无辜或以杀戮为乐。
除此之外,也是要让王族的继承人保持“铁血”和“勇气”。
一个不敢面对鲜血和死亡的国主,无法领会一位领袖如果失败后,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会愿意宽恕鱼国犯下的愚蠢行为,是因为鱼王将用自己的鲜血洗刷他犯下的罪过。”
阿好接过沉重的王钺,走到了鱼王的身后。
执刑者要当众宣告“犯人”的罪过,告知自己行刑的原因,阿好也不例外。
“作为王,他违背了向庞国宣誓的诺言,意图谋害庞国出使王都的使团,陷庞国于不敬诸国的‘不义’;”
“作为一个‘臣属’,他在王位空悬的情况下,选择服从我这个王位继承人的敌人,这是‘不忠’;”
“作为一个普通人,在事情发生后,我宣召他来为自己申辩,但他没有选择向我说实话,也没有诚恳的请求我的宽恕,而是将所有的错误都推到了王子鳌身上,意图用自己儿子的性命来抵消鱼国欠下的债,这是‘不仁’……”
当阿好说到这里时,原本鼓足勇气想要开口求饶的几个鱼国人,都露出了犹豫的表情。
王子鳌只身回了鱼城,但并没有说出鱼王想要用他的命换取王女宽恕的事情。
鱼王当初想要袭击庞国使团是和鱼国的高层们“商量”过的,不少人都选择了支持,而王子鳌恰好相反,一直希望鱼王能打消这样的主意。
最后鱼王虽然放弃了调兵孤注一掷袭击使团,但烧粮这件事,在场的这么多鱼人,几乎没人想过阻止,因为没人想过这位王女最后能赢。
但现在不同于那时,现在他们见到了这位王女的手段,反而不敢再那么肯定庞城里那位王子就是最后的赢家。
于是一时间,鱼人们集体失声。
这件事终是要追究的,如果鱼王无罪,那罪该是谁的呢?
阿好看着使劲挣扎的鱼王,手举王钺,按照王国的传统稍微等了一会儿,给其他人提出异议的时间。
没有人说话。
鱼国的高官们已经放弃了他们的王。
明明已经是预料中的结果,但阿好还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不是她第一次手持王钺进行“审判”,却是她第一次亲自行刑。
而行刑的对象,还是一位国君。
阿好看着这位跪着的国主,他已经被死亡的恐惧笼罩着,像是被人硬生生拽出龟壳的乌龟那样被拽长了脖子,露出脆弱的后颈,无力地扭动着自己的四肢。
她举起了沉重的王钺,继续朗声道:
“作为一位首领,他的一言一行都将关系到国家的命运。有些错误一旦犯下了,不是一句‘抱歉’就能忽视过去,也不该由他的子民来承担他犯下的过错……”
阿好提醒着所有人,也提醒着自己。
“他/她将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
手起,钺落。
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后,势大力沉的钺首斩断了鱼王的颈骨,骨头卡住了钺首,阿好没有选择抽出它重砍一次,而是顺势更用力地往下按。
这是生命的重量。
血溅三尺,刃口和地面在短暂的摩擦后,鱼王的头颅从他的身体上滚落了下来。
在场敢直视鱼王尸身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数的鱼人和庞人都在行刑过程中选择了偏过了头,又或者闭上眼。
然而人类闭上眼睛后,耳朵和鼻子带来的感官回馈反而会激发更恐怖的想象,更多的人只是听着类似“嘎吱嘎吱”或摩擦地面的“唦唦”声、闻到突然出现在鼻端的铁锈腥气,就已经不由自主的瑟瑟发抖。
在场众人之中,真正认真直视着行刑过程的人,只有三人。
好,子昭与鱼王之子鳌。
“罪人已死,从今之后,王子鳌便是鱼王。”
阿好抽出王钺,任由钺首流下的热血浸入自己的手指。
她伸出沾血的手指,抚摸着钺首上篆刻的“柳”字印记,宣告着行刑的结束。
“带上罪人的头颅,和我的手卷一并送给子期……”
阿好转过身,对着鱼人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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