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亚在师般那里学习时,就见识过无数个这样的“风云人物”在师般的学堂里来来去去。
甘般出身“师”族,“师”,答疑解惑也,所以甘人教导国人并不因身份不同而拒绝施教,只要你能通过老师的考试也交得起“学资”,就会有不同的甘人教导你想学习的知识。
但教学不分出身,学生却有不同的身份,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和地位不同的人一起学习。
所以为了避免纠纷,历代的大甘们都选择了一种最简单的办法——无论来人在殷国身份如何,禁止在甘族的学堂里吐露自己的身份。
可王都就这么大,许多国人彼此认识,贵族也不乏从小就结交的世交,这规矩一代代执行下来等于是有名无实,到最后,人们还是会根据衣着、谈吐、交往圈子等确定一个个结交的群体。
其中最大的一个群体,是由殷国的公族——也就是以“子姓”国人组成的。
殷国传承几百年,最初的氏族“子”在快速扩张中吸纳了无数其他的氏族和部落,形成了一个由无数国家、宗族组成的庞大国家,其中,最初那支“子姓”氏族被称为“公族”,也叫“国族”,经过几百年繁衍,称为殷国王都里人数最多的一支。
人一多,自然有的家族崛起有的家族没落,人一多,“子”这个姓氏也就不稀奇了,除了在祭祀、分田和教育上还有特权,和其他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有些过的还不如普通农人。
子亚就是这种不值钱的“公族”,出身尴尬,才能也平平,但他的“子姓”却是他母亲留给他的最好礼物,因为这个姓氏,他得到了接受教育的机会,也得到了和大人物成为“同门”的机会。
当然,因为没人认识子亚,他又实在没啥让人好拉拢的,子亚一直游走在这个团体的边缘,是像个影子一样存在的人物,但这不妨碍他和大部分普通学生那样,对那些传说中的“风云人物”怀有憧憬和向往。
在这样的“子姓学生集团”里,也有那么几个人,并不是因为能力特别强悍而为人所知的,其中就有一位学生,他以性格开朗豁达,天性喜欢乐于助人而得到大部分人的喜爱,也因此朋友遍及王都。
因为没有资格和那样出身的人结识,子亚并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他是哪家的公子王孙,只知道他也姓子(而且不是他这种不值钱的‘子’),还帮助过学堂里不少有困难的学生,别人遇到了困难也敢壮着胆子去找他出主意。
尤其是对于那些已经破落的家贫国人,这位同门经常借着“宴请”的名义拉上他们吃几顿饱饭,或在节庆或祭祀这样的重大节日里为他们打点通路,让他们能以公族的身份参与进去,而不是因为家族没落而连祭祀共同祖先的资格都没有。www.bïmïġë.nët
子亚当初也是这样被那个乐善好施的同门“惠泽”到过,要知道祭祀之后的祭品通常是分而食之的,很多都是平时吃不到的牛羊牲畜,哪怕每个人只能分到一片半块的,对于他们这些长期吃不饱饭的青春期小伙来说,那种滋味有时候能回味一辈子。
反正现在子亚已经想起那位同门,是羊腿儿味的。
“您,您刚才说什么?”
面对子亚的疑问,子昭弯下腰,假装没听清。
对于子亚来说,老是回忆起旧事不过是今天和女儿大谈过去后的“后遗症”。
可对于子昭来说,对方直接看出他是殷人却无异于在冰天雪地里拿走了他穿着的衣服,让他又惊又慌又奇,更多的则是防备和不敢置信。
他离开王都多年,就连那么精明的王女都没打探过他究竟姓什么,为何这位看起来老实单纯的子亚能一口叫破他的身份?
难道他一直在藏拙,其实大智若愚?
“你就别想瞒我了,我和你的父亲是同门,一同在师般门下学过识字和祭礼。你虽然比你父亲长得高大的多,可这脸型,这眉眼鼻梁,你跟你父亲年轻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我一开始没注意,多看几眼就认出来了。”
因为“羊腿味儿”的关系,子亚爱屋及乌的对子昭也天然有了几分亲近,连说话都比刚才放松多了。
“对了,你怎么会在庞国,又自称是筑人?你父亲当年照拂过我,我一直对他很感激。”
听到子亚这一番话,子昭一颗高高提起的心才慢慢放了下去。
他小时候也在师般那里接受启蒙,当然也知道那边“不得主动透露自己身份”的规矩,只是其他人不透露能不暴露,他这个从小就被叫做“小敛家那个傻大个儿子”的孩子就根本瞒不住,所以这规矩在他身上有等于没有。
但从王女父亲的话里,可以听出当年并不知道父亲的身份,他心里有了数,刚才那一瞬间的慌张就淡了不少。
“是,我父亲年轻时确实是在师般门下求学过。只是我离开王都已经很多年了,从小就在母族生活,我母亲是筑人。”
子昭微微躬着身子,干脆就用晚辈对待长辈的态度和子亚相处。
这位子亚从辈分上来说,也确实是他的同族长辈。
得知女儿这位“男宠”是子姓的殷人,又是故人之后,子亚看他就格外顺眼,在加上在庞国没有几个人用这样的态度和子亚相处,这让他对子昭的“懂事”特别满意。
“怎么?你父亲没有留在王都吗?”
对于这个,子亚很是吃惊,“你的父亲还好吗?他那样善于交际的人物,没有在王都当上内服官吗?”
当初学堂里有许多风声,都说那位同门因为善于和人打交道,被调去任王宫负责分配物资和征收赋税的差事,算是一等一的“美差”。
“家父十几年前就调离王都了,也因为这个,父亲不愿我在外奔波受苦,才把我送到筑国。”
子昭将当初应付阿好的那番理由又重新拿来应付了子亚一遍,等于在这被“长辈”面前过了个明。
也暗示他王女已经知道他的过去和身份,免得这位庞国的王夫跑到王女面前揭掉他披着的外衣。
“想不到他后来的际遇这么坎坷。”
子亚性子单纯,子昭说了他就信了,还为这一家的遭遇唏嘘着,“不过他现在已经调回王都,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是。”
子昭笑着回答。
“如果你和阿好回了王都,记得替我向你父亲问好。不过他当年帮过那么多人,应该记不得我这么个普通人了。”
子亚又打量了子昭几眼,见他实在是高大威猛,心里也开始动起了其他心思。
子亚是才能平庸又没有城府不假,但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生存哲学,那就是学会“抱大腿”躺赢。
他一开始以为这就是女儿身边一个普通的侍卫,这样身份的人成为男宠的在庞国历朝历代有很多,子亚也没干预的意思,左右只要女儿开心就好。
但现在知道这位“男宠”的来历不凡,父亲还在王都为官,就不免用“岳丈公看女婿”的眼光看待这个小伙子。
他当年和这个子昭的父亲份属同门,当然知道他出身不差,搞不好还是王族旁支,否则也不会新王一继位就被调回来,说不得还认识新王。
这个子昭现在是个白身不假,但家里有这样的关系,等女儿去王都朝贡遇到什么麻烦,好歹也算个能用上的关系。
自己只是师般众多弟子中的一个,这个子昭和阿好的关系却亲密的很。“枕边人”这样的关系,有时候可比“父亲的老师”有用多了,毕竟这个老师学生众多,他并不是“唯一”。
何况听这个子昭的话,他还是有继承权的长子,长成他这样的体格,看起来也很聪明,只要王都那边不瞎,以后不是世袭了他父亲的职位,就是被征召为军中的主将,无论哪一种,以后都前途无限。
有了这样的心思,子亚对子昭的态度就更加好了,一个有权有势的“男宠”和一个全靠女人撑起身份的“男宠”可大大不同。
他有意要为女儿多“把把关”,这一路上就走得慢慢悠悠,不但问了子昭的家庭情况,还把人家的兴趣爱好、身体状况之类的问了个遍。
直问的子昭还以为自己哪里出了纰漏,连头都不敢抬。
“这都临要走的时候了,总不能在这个时候出问题吧?”
他背后冷汗淋漓,在心里思忖着这个时候要被王女发现他的身份,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一想到那些被王女当沙包“摔”在地上摩擦摩擦的日子,子昭又是一抖。
“你这是怎么了?明明走得满头大汗,怎么大热天的还打寒颤?”
子亚说着说着一顿,狐疑地多看了子昭几眼。
“我说,你的身体……”
看他这样子不像是体虚的啊,莫非外强中干?
“不,我的身体很好。”
子昭竟奇异地从这一觑里看懂了“长辈”对他的质疑,大约男人都不甘心在这一点上被人小瞧,他下意识地将胸一挺,用健硕的胸肌证明自己的身体很强健。
身体很好,走路还能虚成这样……
想到宫中那些对于女儿和他几天几夜不出门的传闻,在想起过去自己和母柳在一起时差点被榨干的那些日子,子亚眼中闪过一丝同情和愧疚。
“你平时侍奉阿好,一定辛苦了。”
庞国的女人,很难满足啊。
“不辛苦不辛苦。”
子昭下意识地谦虚。
哎,年轻人就是嘴硬。
子亚既有拉拢他的心思,又有补偿他的心理,于是等子昭将他送回住处后,子亚没有让他立刻回去,而是让他在门口等了等,自己先回屋子拿出了一堆东西。
“这些天我一直给王女准备出行的东西,这些是剩下的。你的父亲曾经帮过我,我的女儿也喜欢你,这些就都送给你吧。”
子亚拿出一个小竹筐,里面装满了零零散散的牙刷等物。
他给女儿准备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但在制作过程中,也少不了反复修改,有不少“样品”,也有一些是不够完美的,这些剩下的东西不是最好的,但很多也是独一份儿,且不是外面能买到的。
子昭眼尖,一眼就看到了筐子上面那几把“牙刷”。
他那里也有一把,是某天王女“赐”给他的,还嘱咐他每天要刷,因为她不希望亲上去以后有奇怪的气味。
他见过因为牙齿生病死掉的人,以前就会每天用布巾揩齿,跟王女有了亲密后更加注意这个,但那牙刷不经用,才过去半月已经卷了,他正愁着怎么跟阿好开口再来几把,就发现子亚送他的筐子里放着不少竹木制作的鬃毛牙刷。
这下子,他总算知道王女平时用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了。
“谢谢您的关心。”
子昭自然不会推却他的好意,而且很期待这份意外的“礼物”,
对于一个热爱制作这些的人来说,对方喜欢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比他得到别人的礼物还要开心,所以子亚见子昭并不推辞也被客气,笑得更愉快了,还不时捡起筐子里一些新鲜的玩意儿,告诉子昭它们是什么东西,又怎么用。
除了没有给女儿的那些防具,这些零散的用具几乎就是阿好那边“大礼包”的简化粗陋版,虽然用材并不珍贵,其中蕴含的关心和爱护却是一样的。
哪怕子昭和子亚没有怎么相处过,收到这样一份沉甸甸的“厚礼”,依然还是肃然起敬,看着那个竹筐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的女儿我知道,她轻易不动情。能让她另眼相看愿意亲近的人,必然有过人之处。”
和以上位者居之而赐下东西的柳侯不同,子亚对待子昭的态度,就像是个普通的父亲对待女儿的异性朋友。
“此去山高路远……”
子亚将沉甸甸的竹筐交付给了子昭。
一并托付的,还有他那颗拳拳爱女之心。
“我相信你是个和你父亲一样正直善良的人,请你……”
他握住子昭的手臂,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子昭的眼睛。
“好好照顾我的女儿!”
“……是。”
子亚的心思太简单,也太直白,子昭几乎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对他态度如此之好是为了什么。
可他还是接下了这份沉重的嘱托。
他父亲曾教他,不要轻易许诺,但一旦许诺,必定竭尽全力。哪怕这份许诺,未来会让他承担起许多意想不到的责任。
“我会尽我所能的保护她,爱护她,让她不受旁人的伤害。”
因为子亚拉着他又是说又是聊,所以当阿好抱着子亚给予的竹筐回返时,天色已经漆黑,向王女汇报差事的官员也都离开了。
通报过后,子昭向王女复命,被叫进了屋子。
外厅里一片灯火通明,桌子上放满了刻着文字的木片,阿好就坐在灯下看那些木片,显然还没有睡。
“你来啦,过来吧。”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头看那些物资的清单,随手指了指自己身边。
“父亚回去休息了?”
“是。”
子昭走到阿好下首点的位置,将筐子放在脚边,随意一坐,静静看着她处理公事。
温润的火光让屋里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这位未来的女王姿态优雅地跪坐在那里,温柔美好到不似真人。
大概是这样岁月静好的气氛迷惑了他,想起自己刚才战战兢兢应对子亚时的样子,还有差点被揭穿时心中涌起的慌乱和惊惧,子昭突然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向这位王女吐露有关自己的一切。
虽然迫不得已,可现在既然已经能确认她和王都那边追杀他的人无关,是不是向她告知自己的身份也无妨呢?
以她的骄傲,若是知道自己一直刻意隐瞒、欺骗她,等回到王都,她真的还能原谅自己,和现在一样和他相处吗?
活了二十年,子昭这是第一次像现在这般患得患失,犹豫不决。
“王女,我……”
一咬牙,子昭准备开口。
“这是亚父给的?”
阿好看完了手中的清单,终于有时间搭理自己的这位“男宠”,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编织细密的小竹筐。
看到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东西,阿好笑了。
“看来他挺喜欢你。”
子亚脾气好,从来不对人表现出恶意,但这也不代表他就很容易喜欢上什么人。他就像是只兔子,小心翼翼地活在自己的地盘里,可以自得其乐,却很少主动付出什么。
一瞬间,阿好心中泛起一道道涟漪。
她非常喜爱的人,也得到了让她重视之人的认同。
阿好很难分辨这是什么感受,其中有庆幸,有骄傲,更多的还是愉悦。
这一瞬间的触动让她心有所感,而她又是个忠于自己内心的人,所以她向欲言又止的子昭倾过身子,将他准备说出的所有话都含在了自己的口中。
在缠绵温柔的缱绻中,子昭刚刚涌起的勇气全部化成了绕指柔情,心中的千言万语,全成了热烈而依恋的回应。
急促的呼吸和轻微的响动之后,累了一天的王女慵懒地靠在子昭的怀里,身心都放松了下来。
她仿佛明白了,为什么每代的王母都免不了将身边的侍卫收归裙下。
“辛苦你了,这是我的谢礼。”
阿好白皙的手指划过子昭的鼻梁,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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