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尚仪语气风轻云淡，却不敢看朱祁镇的眼睛。
“老家小时候的事，女臣记不太清，不过月牙儿刚入宫时，闲聊间女臣却知道了民间百姓的艰辛。”
朱祁镇打断道：“月牙儿就是陈吉亨传唤的那名宫娥，朕记得。”
陈尚仪说道：“没错，月牙儿是南直隶人，她说军户中的旗兵还好些，有了军籍省去许多烦恼，随军舍人和农户除了担心田地里的粮食收成，还要担心朝廷派下来的徭役。”
朱祁镇试探着问道：“本朝的徭役很重吗？”
陈尚仪避开这个问题不答，自顾自的解释道：“太皇太后仁慈，万岁圣明，视百姓如子女，自然是宽厚仁爱的，只是……”
轻轻捏起一块苹果塞到嘴里，粉腮都被撑的鼓起来，吸溜着口水继续道：“我朝的徭役包括卫所的里甲役，郡县衙门摊派下来的均役，以及其他杂役。里甲役还好，算不得繁重，但均役和杂役多寡，全凭当地父母官命令，若是遇到讲理些的官员还好说，若是遇到不讲理的，徭役就能把人活活累死，这种情况下，百姓还哪有精力精心照料自己的田地呢？”
军户逃卫，难道全是由于卫所军官的剥削残暴？
其实不尽然，衙门大老爷繁苛的徭役也是主要原因，只不过徭役历朝历代皆有，大家习以为常，卫所制度为本朝独创，甩锅，当然也要甩个不那么牵强的。
“朕受教了。”朱祁镇感慨颇多。
太祖是种田流重度成瘾者，纵向对比，国朝重视农业同情农民，历朝历代无出其右者。
但古代落后的技术条件就注定一些大型工程必须动用海量人力，老百姓自然就成了免费的劳力。
大到修长城，通运河，小到城池翻新，官府重建，加堤筑坝，都要驱使百姓，还是无权无势的底层百姓，因为有权有势的乡绅自有一万种方法躲避徭役。
所以再标榜爱民如子，本质上还是对基层百姓的残忍剥削。
再加上大明疆域广阔，交通不便，此时的官员才是真真的土皇帝。
这种情况下，指望着官员良心发现，体察民情，合理整合资源尽可能减少百姓负担，少派徭役，几乎是不可能的。
朱祁镇不否认大明有清官，但更多的却是碌碌无为甚至昏庸的贪官，指着这些酒囊饭袋和老百姓共情，已经是天大的笑话。
在这种条件下，百姓怎么能安心从事农业生产？
广种薄收，或许是出于无奈之后的彻底躺平，封建农业王朝内卷失败的打开方式。
与日后积贫积弱的中华民族不同，此时的大明还没出现火力不足问题，现在面临的是劳动力缺口，巨大的缺口。bïmïġë.nët
解决方案有三种：其一，点科技树，进入机械时代。其二，掠夺奴隶，补充劳动力。其三，内部整顿，进行劳动力资源重组，优化结构。
第一种不太现实，大明还没有成体系的科学土壤，此时不成体系的科学，朱祁镇将之概括为手艺。
西方国家此时也才萌发出关于科学探讨的萌芽，甚至还将精力放在和上帝争夺人格的嘴炮肉搏之中。
掠夺奴隶，水师暂时还没做好准备。
重组劳动力资源，需要整个社会的制度革新，同样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眼见万岁又进入那种万事不萦于心的沉思状态，陈尚仪识趣的息声，挪到一旁。
朱祁镇打开随身携带的木匣，揭开盖子，取出第三张纸，放在案上，又开始沉思。
陈尚仪默契的开始磨墨，蘸饱了笔，递过去。
接过笔，朱祁镇犹豫了一会，写道：“裁军，拟撤销半数冗兵还归农业，发还战马，允许百姓赎买，用于耕种。”
撂下笔，脑子里已经有了大概思路，只是不知道这种办法行不行得通。
全国四百余卫所，裁军的范围不能包括取得军籍的旗兵，不然会引起基层士兵不满，其余不在籍的军户转入工程兵队伍，专职于官方土建水利工程项目，增加待遇，规范劳动流程。
普通百姓的徭役要尽可能降低强度，即便要服徭役，也要逐渐规范透明。
哪怕改革徭役再艰巨，阻力再大，也必须要有所行动，因为这关系着大明近一千万户底层百姓的生存状况，这个群体太过庞大，一旦出了问题就是大问题。
目光瞄到木匣里写着卫所和科举的两张纸，朱祁镇心里有了些想法，分别翻开浏览了一遍，又放了回去。
陈尚仪小心翼翼的试探道：“万岁是在等一个契机嘛？”
朱祁镇重新盖好木匣，收好，反问道：“你说呢？”
“女臣不知。”陈尚仪摇头，她心里只有个朦胧的认知，方才的锦盒里藏着万岁最重大的秘密，对国朝的改革计划。
至于更详细的方案，如何改，改到什么程度，从哪里入手，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想及杨士奇心急如焚时的窃喜。
万岁坏得很，对杨士奇说了朕要改革，学士助我之后，却又迟迟不见动作。
也不知道万岁哪里想的这么个狭促的法子，让七十岁高龄的大学士干着急。
“不妨告诉你，其实朕的改革已经开始了，从出了紫禁城那一刻就开始了。”
送四万余士兵返乡，是向满朝文武释放重视基层士兵的信号。
数次召见黎二，赐名黎安，则是为打破基层士兵军官难以升职的潜规则做准备。
南巡目的直指福建是为了让水师走进官民视野，回到它应有的地位。
在山东路按察司亲审浮尸案则是表明自己的为政理念。
这一切都是看似都是随机的，但又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历史教训证明，大呼小叫嚷嚷着要改革的都没有好下场。
秦国商鞅被五马分尸，楚国吴起被腰斩，改革总是伴随着血腥暴力。
隋唐以后，官场风气相对柔和，但改革者依旧没有好下场。
王安石、张居正都不得善终。
至于大清，更不要说了。
改革者对抗的其实不是皇权，不是门阀世家，不是地主豪绅，而是时代潮流，是被禁锢的价值观。
朱祁镇从没想过把口号喊的多响，更不想把改革变成由上而下轰轰烈烈，那样必然面对层层阻力，使君臣离心，民怨沸腾。
他要自下而上，从细微处入手，润物细无声，关键时刻再施展雷霆手段。
这个过程中要争取自己人和摇摆者的支持，强行撕裂社会，划分立场阵营，不利于朝局稳定，大明这么大，又这么松散，经不起内耗。
所以他每走一步，都要战战兢兢，要证明自己做的都是对的才行。
大事做对了，小事自然都是对的，这是封建王朝只属于君主的特权。
但一切的前提是要拥有足够的威望能驱使满朝老奸巨猾各怀鬼胎的臣子，这种威望最简单粗暴的来源就是军功。
一切又绕回原点，亲征麓川必须要胜，还要胜的漂亮。
他现在需要一个舞台，只是不知道有些人上没上钩，肯不肯帮他搭建一个完美的舞台。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坏了，我成了土木堡战神更新，41.改革已经开始了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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