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暧则陪在了姐姐身边,继续为姐姐疗伤,姊妹俩与罗道长聊起罗道长离去后的近况,罗道长也把他这近一年来的经历简单讲述了一番。话到尾声,穗儿他们也已经清扫出了屋子,吕景石在厨房内生了三个火盆,韩佳儿则打了干净的井水,把众人此前被湖水泡过的衣物鞋袜洗涤了一遍,架在火盆边烘烤。随即他们又烧了热水,女孩子两三个一起入浴房沐浴清理,换下湿透了的脏污衣衫,随后孟旷、吕景石才分别进去沐浴。清理干净身子后,衣物也都烤干了,出来后恰好能换上。
这一番忙碌已到了辰时,众人折腾了一夜未眠,已然是疲惫不堪。身子弱的白玉吟、穗儿和孟暧都先去睡了,孟旷因着身上的伤痛本也睡不着,就靠在前院正堂中的罗汉床上,与吕景石和罗道长一面闲聊,一面守着小院,继续警惕追兵搜捕。好在这院子应当是追兵的盲点,他们应当并不清楚白玉吟能够躲藏到这里来。www.bïmïġë.nët
韩佳儿本是个夜猫子,从前在宫中尚服局经常做夜工,养成了熬夜的习惯,这会儿虽然身子疲累,倒也不觉得困。她在厨房中忙碌,打算煮点热汤,配着众人包袱中用油纸包裹好的干粮做一顿饭,好歹要吃东西填饱肚子。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小院里的厨房内根本没有储存食物,韩佳儿想煮姜汤都找不到姜。吕景石让她先别着急,等天亮了,他打算和罗道长一起去一趟附近的市场,先去采购一点食材,以及目前众人急需的药材。
这一带都是国子监的地盘,一溜的宅院中居住的大多是国子监的教谕和监生,也有不少书香世家聚居在这附近。开国初年,太祖皇帝于鸡笼山下四牌楼设国子监,因这附近建有四座牌楼,故得名“四牌楼”。国子监北及鸡笼山,西至进香河,南临珍珠桥,东达小营,覆盖成贤街两侧大片地区。成祖北迁后,南京国子监称南雍,鼎盛时期,有来自海内外近万名监生吃住在这里,大片的房屋宅院都是国子监的地产。成祖时期的永乐大典就是从这里编纂而出。
约莫辰正时分,罗道长领着吕景石出门采买去了,孟旷独自一人继续守着院子。她有些朦胧的睡意,盘膝闭眼,打坐吐纳。过了没多久,孟旷好像隐约听见后门传来了有节奏的敲门声,三长,两短,三长,她心头一跳。此前罗道长与她约定好,他们这些日子都只会从后门出入,正门外的锁会一直上锁,如此可以继续制造院中无人居住的假象。而小院的后门是从内部闩住的,每回有人出,都必须要从内部把门闩住,回来时敲门对暗号即可,暗号就是三长两短三长的敲门声,代表着“孟”这个字。只是罗道长和吕景石这出去的时间也不很长,回来得是不是太快了一点?
难道说是二哥!城门也开了有段时间了,二哥应当已经入城,步行到此处来时间都已足够。如此想来,孟旷忙下了罗汉床,着履,快步往后门跑去。但她还是留了个心眼,开门之前,她特意压低嗓音,用沙哑难分性别的声调问道:
“西南密林出?”
“螣龙送三孟。”门外一个清亮悠扬的男子音回答道。这是一句孟家祖上传下来的家族口令,说的是孟家先祖三兄弟走出西南大山,跟随太祖皇帝征战的发端,只有孟家人才知道这个口令。
孟旷终于放下心来,随即心中升起无限的激动,拉开门闩,打开门,门外人立时映入眼帘。他身材不算很高,与孟旷相仿,身躯十分消瘦,以至于那身青布交领直裰穿在身上都显得有些宽大。但他腰骨脊梁却十分挺拔,透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倔强意味。他手中拄着一根齐腰高的黄梨木拐杖,足蹬一双百纳鞋,头戴文士大帽,身上背着箱笼,俨然一副远游举子的打扮。唯一让人觉得有些不符身份的是他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那里面都是一些食材,有红糖、黄姜以及一些驱寒的草药,一些鲜蔬,半袋白米,还有一只已经宰杀清理好的鸡。
孟旷一开门,他便立时跨步而入,随即带上了门,重新将门闩好。
“二哥……”孟旷呼唤自家哥哥,声音在发颤。
男子从容地放下竹篮和拐杖,卸下箱笼,摘了大帽,露出了那张无比熟悉却又依稀有些恍惚的容颜。他的容颜与九年前的差别不很大,只是线条更坚毅阳刚了,皮肤晒得有些黑,至少与孟旷相比要黑一些,但孟家素来遗传白皮肤,他实际上仍然干净白皙。他五官生得无比俊俏,与孟旷有七分相效,眉目间却有一股与孟旷截然不同的浩然深邃的气质,十分迷人。他已及冠数年,因而也开始蓄须,唇上蓄有两撇薄薄的髭,修剪整齐,衬得他越发成熟。
孟旷从未见过二哥蓄须的模样,一时之间竟有些不大习惯。恍然间,竟是九年了。她杵在原地,有泪意在鼻喉翻涌,千言万语堵在胸肺间,不知该如何吐出。只是憋红了眼眶,咬着唇,双手揪住了自己的衣摆。
孟子修也在打量自己的三妹妹,这个与自己龙凤双生的女子是他血缘上最亲近的人。九年未见,她好像又长高了,颀长的身材一点也不输给自己。她强壮的体格一点也未变,面容却越发显出女子俊秀雅致的线条。尽管为了女扮男装,她尽量将身材衬出男子肩宽背阔的模样,可若是熟悉她的人,仍可一眼瞧出她女子的身份。三妹这些年真的辛苦了,一个女子在军中打拼究竟有多么辛苦,他完全可以想象。而她眉目间也因着多年的军旅生涯,染上了一层凶煞悍然之气。孟子修会观人面相,因而尽管眼下的孟旷没有透出半点凶厉,他仍能看出端倪。
“阿晴,你又长高了,我总也比不过你。”孟子修笑着道。
一句话让孟旷顿时泪如雨下,禁不住抱住孟子修,哭泣出声。此时此刻的她仿佛一下就被打回了昔年那个涉世未深的单纯女孩儿,自幼在父兄们的羽翼下长大,不论如今的她有多么的独当一面,强大坚韧,但在兄长面前永远都是那个值得疼爱保护的女孩儿。
孟子修红了眼眶,却依然笑着,用力抱住三妹妹,抚慰她的脊背。
孟旷有多久未曾这样哭泣过了?记忆中自打二哥离家后,她就几乎再也没有掉过一滴泪。如今这一哭便如洪水找到了泄洪的口子,她几乎将这些年所有经受的艰难困苦、委屈愤恨、心痛伤悲、哀思惆怅尽皆发泄了出来,她哭得太伤心了,泪水如泉涌,打湿了孟子修肩头的衣衫布料。孟子修终于在妹妹伤心的哭泣中落下泪来,想起父母长兄早逝,兄妹分离九年,天各一方,直到如今才终于能够重逢,不禁悲从中来。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的情绪才逐渐平息下来。结果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二人在后院哭泣的动静吵醒了在屋内休憩的女子们,穗儿最先出来,瞧见孟子修后,忙回去叫醒了孟暧和白玉吟。三人急匆匆赶到后院,孟暧立时一头撞进二哥怀里大声哭泣起来,闹得孟子修又是一番安抚,瞧见多年不见的小妹长成了大姑娘,孟子修真是感慨万千。
穗儿也上前打招呼,孟子修对穗儿外貌的印象也有些模糊了,因而虽然这一路跟着孟旷等人而来,远远地能望见穗儿,感觉十分熟悉却始终想不起她是谁。此时穗儿蕙质兰心,突然道了一句:“凡学问之法,不为无才,难於距师,核道实义,证定是非也。出自东汉论衡。”于是不用孟旷做介绍了,孟子修已然想起这女子是谁了。
“这可真是……出乎人意料,你竟能出宫来。”孟子修惊讶道。
这话让穗儿眉头一蹙,孟子修此言潜在意思是说,他本就知晓穗儿这些年身在宫中,只是没想到她能出宫来?但是孟子修又是从什么途径得知此事的呢?为何他知晓却不告知孟旷和孟暧姊妹俩?眼下似乎不是说话的时机,穗儿并没有深究这个问题。
罗道长和吕景石还在外采购未归,随着韩佳儿也被介绍给孟子修认识,此时此刻唯一未曾上前与孟子修打招呼的人就是白玉吟了,她一直静静地立在远处,不知是出于胆怯还是紧张,她始终未曾上前,只是绞着手指,咬着唇,期期艾艾地望着被众人围在中央的孟子修,面上却又合着喜悦欣然与希冀的神色,以至还有一丝说不出的落寞。
孟子修也瞧见了她,目光粘在她身上,一时无法移开。白玉吟低下头去,害起羞来,双颊染上好看的红晕。孟旷见此情状,忙向穗儿和孟暧使了个眼色,二女当即会意,孟暧立刻出言道:
“呀,二哥你可真周到,买了这么多东西呀。咱们先拿到厨房处理去,一会儿等师父他们回来了,大家一起吃顿饭。白姐姐,你替咱们招呼一下二哥罢。”说罢,孟暧、穗儿并韩佳儿一起提了篮子往厨房去,孟旷则拿起孟子修的箱笼和拐杖,道:
“哥,我给你收拾屋子去,东厢那间正好空着。”说罢,笑着拍了拍孟子修的肩膀,看了一眼白玉吟,也迅速离去。
后院一时间只剩下孟子修与白玉吟相对无言。他们默默地注视了彼此一会儿,孟子修上前几步,立在白玉吟面前,突然伸出手臂将白玉吟揽进了怀中。白玉吟的泪水当即落下,孟子修这身衣衫再度被泪水打湿。千言万语都化在了这一抱之中,七年的分别,他们终究跨过了时间的隔阂与地域的分离,再度重逢。
“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孟子修的声线颤抖,悔恨之情油然而生,他在小心翼翼地祈求白玉吟的原谅。
白玉吟在他怀中摇头,抓紧了他瘦削后背之上的衣衫布料。七年不见,他已不是那个记忆中的俊俏少年,但此时此刻的他反倒更加让她着迷。她本以为七年的分别会冲淡她对他的感情,她以为她只是靠着一股执念一直在追求着他的背影。可如今再度见面,她却发现自己压抑的情感已化为更浓郁的深情,在见到他之后涌溢而出,充斥满她的心灵。
“如果你愿意,我拿我后半辈子补偿给你。”孟子修轻声说道。
“你可真傻,我如何会不愿意,你这句话我已经等了七年了。”白玉吟带着哭腔说道。
孟子修笑了:“那我可得好吃好睡,康健长寿不可了。”
白玉吟在他怀中笑出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了八十八章二哥终于在万历二十年时间线里正式登场了,也是不容易,这个数字倒是很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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