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遗恨低着头弓着身,头顶的高度还不过姜逸尘的肩,可站在他身前的姜逸尘却觉着,自己在其面前是种无可奈何的渺小。
空遗恨并未抬眼,却似瞧见了姜逸尘眼眸中颤动的瞳孔,接着道:“不错,我说的赵钱孙三人,正是有缘与你共用午膳的三人,也是你之后一路尾随的三人,更是三个要以你的行踪向地煞门讨取赏银之人,杀了他们仨,于你有百利而无一害,怎样,是否应了我的要求?”
空遗恨没有展露出半分内功气场,仅仅是只言片语便已让姜逸尘压抑得难受,连呼吸都能感到痛楚。
姜逸尘闭上了眼,脑海中思绪翻滚,一时间想到了许多。
真正的强者面前,他到底还是一只被随意揉捏的蝼蚁么?
当真为了要从空遗恨嘴中问出夜莺的下落,便要伤害那三个不过是为了各自家庭的生计,绞尽脑汁而冒险作为的中年男子么?
他若应了空遗恨,去杀了赵钱孙三人,那他和他所憎恶的那些人,那些十恶不赦之人又有何区别?
若是不应这事,他就不能凭着自己的能耐寻着夜莺,或是那个夜公子兰兮吗?
不,这事他不能应。
姜逸尘睁开了眼,眼前是那耐心静候的佝偻身躯,他刚要出言拒绝,却听那身躯忽而颤动起来,放声大笑。
“桀桀桀,哈哈哈!——”
笑声凄厉可怖,仿若来自阴曹地府,洞穿人心,骇人听闻。
想必还在暗夜中游荡的好奇生物都会为这笑声吓回窝,也可以想见翌日白天,街头巷尾又会为夜间的晋州城添上几句阴森吓人的说辞。
姜逸尘再次闭上了眼,在空遗恨面前,自己完全处在下风,他着实有了惧意,他已不敢面对空遗恨的嘲笑。
笑声止,夜似是又重归平静,只是这下再难有任何生物乃至事物敢轻易发出声响了,毕竟谁也不想成为煞鬼阴魂的果腹之物。
“既然如此为难,那便换个条件。”空遗恨打破了夜的死寂。
“前辈请说。”吃力地从牙缝间挤出寥寥数字后,姜逸尘方才缓过了劲,徐徐睁眼。
“若是你从这夜莺口中问出地煞门的详细,你意欲何为?”空遗恨问。
“让地煞门从江湖上消失。”这个答案于姜逸尘而言本不需有半分迟疑,可此时他的回答却让人觉得失了那坚定,欠缺些底气。
“好,记住你所说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如何找到夜莺,也不会再要你做任何额外之事,地煞门七十二地煞,而今还活着的,大大小小整好五十人,我的要求便是让这五十人再也看不到天日,与你的目的并无二致。”空遗恨道。
姜逸尘一怔,完全没料到空遗恨竟会这么说,浑然无觉地应了句,“一定。”
现在的姜逸尘当然不能明白空遗恨的意图,但不久后,他便知道他在应下了空遗恨的那一刻,他已踏上变成自己所憎恶的人的第一步了。
“桀桀桀,哈哈哈!——”
笑声再起,而空遗恨便就这么着在姜逸尘的眼皮底下不见影踪。
惊愕中的姜逸尘未能瞧见空遗恨是如何消失的,唯有空遗恨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终有一天你会发现,自你踏上江湖的那刻,就不再有对错,当你挥剑杀人的时候,也不再有善恶,你会发现不知曾几何时起,你已经成了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只不过你的心每次都揪着莫名的借口来安慰自己,蒙骗自己的良知罢了。”
“自己终有一日也会变得和自己所憎恶的人一般么?”姜逸尘回味着空遗恨的话,讷讷道。
“前辈!”姜逸尘猛然间回过神来空遗恨还未告诉他怎么找到夜莺,惊呼道。
耳边的声音再次响起。
“今日已过了时辰,明日戌时带上这个去听澜小筑,夜莺便在场中,至于如何找到夜莺便凭你自己的本事了。”
话音一落,暗中有一物嗖一声飞来。
姜逸尘接在手中,是个木质腰牌,雕刻得颇为细致,上书“听澜”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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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赵钱孙三人认作嫌疑凶犯后,姜逸尘在入住夜来客栈时便已改换了一身行头,紫玉龙鳞剑被裹在麻布中,他的脸上也多了两撇胡须,显得成熟几分,身上也不再是白衣,而是替换上了一袭灰袍。
当然,像是昨夜的深夜出行,他便会换上原有的装扮,这样即便被人瞧见,也不会让人将白衣剑客和夜来客栈中的灰袍旅客给联系在一起,招来有心人的关注。
翌日,日上三竿,此时离入夜还有不少时辰,而姜逸尘也不会浪费这大把时光无所作为,既然时间给了他机会来摸清听澜小筑的门路,那他便提前到这来过过场,或许,会有意外收获呢?
听澜小筑坐落于晋州城中繁华市井之处,与晋州官府不过一街之隔。
虽说是小筑,可这小筑的格局一点都不小,甚至可用“恢宏”二字来形容。
小筑的门面开在两条街的交汇处,自东向和北向延伸,各自占据了一里长街的三分一长度,在偌大的晋州城内已可谓庞然大物,这样的牌面除了豪绅豪商大力共举外,应也脱不开晋州官府的支持。
听澜小筑实为勾栏瓦舍,之所以称为小筑,与其建筑构造的小巧、雅致,环境之清幽、宁静、自然不无关系,虽处喧闹之地,却能让人静心安谧,不由自主地想踏足其中,一探究竟。
细观建筑的细枝末节,不仅做工精细,更是崭新如初,除却平日间的清洁打扫外,亦可瞧出这听澜小筑在晋州城内还是新兴不久,否则这么个富丽堂皇的雅俗共乐之地,绝不会逃过十余年前瓦剌飞蝗军的破坏和血洗。
踱步入内,却发现小筑内人生稀疏,姜逸尘不由皱眉不解,但仅是一瞬便已豁然,想来白日间寻常百姓都还在忙活着日常的生计,只有在入夜前后,才会到这来放松心情,也只有在那时,他才有机会寻着那会说话的夜莺。
再往里步入,小筑内的情景已能尽收眼底,若说外边的街道是由包罗万象的店铺组成的,那么小筑便是由里部的十余座勾栏组成,同时可上演十余出好戏,即便每日都来此看戏、听书,应也不会腻歪生厌。
往小筑的中部深入,便到了整个小筑中最大的戏场了,位居正中的是戏台,十丈见方的戏台足矣容下百人在台上同台演艺,中州其他地域的勾栏瓦舍都鲜少有如此盛大之规模。
戏台后边是戏房,有鬼门道供戏子上下场门,其他面则是从里往外逐层加高的腰棚,便是观众落座之处,当然这是最普通的观众坐席,其间最上等的座位叫青龙头,位于靠近戏台左侧的下场门附近。
正对戏台另设了一隔层,仅供贵宾入席就座,称为神楼。
当然,此时的戏场中都是空荡荡的,姜逸尘一路行入也是畅通无阻,只是在行出时,碰见了一位穿着朴素,束发戴冠的儒雅老者。
“想来这位公子是初至晋州,大清早便来到听澜小筑,应是对曲艺、杂技或是说书兴致盎然,一番观摩过后,公子应已对小筑内将要进行的表演充满信心,平日间,小筑内各个勾栏会在酉时陆续开演,今晚因大戏场有精彩表演,则会稍微迟上半个时辰,公子于时再来不迟。”儒雅老者朝姜逸尘迎面行来,作揖恭敬道,“老朽姓唐名儒,负责打点今日小筑内一应物事,若是公子有何需要帮助的,尽可招呼老朽。”
“呵,在下确是初至晋州来游玩,平时亦对说书戏曲颇感兴趣,因而,便迫不及待来此探访在晋州方圆内外闻名遐迩的听澜小筑。”姜逸尘回礼道,同时取出了空遗恨给他的那块木质腰牌,“唐老既是小筑管理者之一,那在下想问问这块腰牌是为何用?”
在姜逸尘拿出腰牌时,唐儒便已看清其手中之物,可一听姜逸尘开口,竟是不知此为何用,不禁眉头一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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