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恰如彼时夜。
但不同的是,这次解凛选择叫住她。
以一个略显陌生的、甚至不知如何称呼的“哎”为开始。
她仍憋着一肚子的伤心,提醒自己不能回头。
却还是忍不住,忽又悄然去看地上、两人被路灯光影拉长的身影:一步之遥,他的手指已靠近她的肩。
将触未触。
最终却仍是迟疑着挪开。
只转而轻拉了下她袖口。
“不好意思。”
他说:“打扰你一下,我想问件事。”
很是礼貌的口吻。
却既不是道歉,也不是“相认”,更不是解释。
意料之外的展开,连迟雪本人都怔住。
顾不上脸上泪痕仍未干,便又倏地回过头去。
四目相对。
无解与失措。
“你……”
解凛一贯淡定。
此时却也甚至没来得及遮掩表情,因她的狼狈面容而不禁一愣。
几乎是下意识,便又低头,想找包纸巾出来。
然而他这时压根没穿外套,单一件透风的白T恤,又哪里来的手帕纸能藏。果然找遍全身都没有,最后也只能匆匆丢下一句“你等等”。
没多会儿,竟还真去路边还开着的便利店,买了包纸回来。
最后的场面遂变成:
迟雪擦眼泪,他在旁边干看。
迟雪背过身,他无言以对。
迟雪转过来,他脸上仍写满无辜。
以及她莫名从他眼神里读出来的:“到底为什么哭啊”。
如此这般僵持许久。
“你刚才说要问我一件事。”
最终还是她先调整好心情。
深呼吸,又尝试着开口:“是问什么事?”
一语打破僵局。
解凛这才被提醒着、从尴尬的气氛中回过神来。
沉吟片刻。
却还是先尝试着问了她一句:“你没事了?”
显然对于女人的眼泪感到相当棘手。
且处理方式相当简单粗暴。
迟雪一时被堵得无言,亦不得不扶额叹气。
最后随便借口说我哭是因为我家里的事。跟你完全没有关系。想问就问吧。
他才终于罪恶感稍霁。
又开门见山问起她,是不是和“周向东”很熟。
“他跟你是邻居,我想你应该会比较了解他的过去,”解凛补充,“不过,如果不方便的话,就当我没有问过——希望你也不要告诉别人。”
“是、这倒没问题……不过。”
迟雪被他笃定的语气问得一脸茫然。
在记忆里检索了半天也无头绪,愣住半天,只得又颇不好意思地把问题抛回去,问:“不过,周向东是谁?”
“儿子、黄玉阿姨的……你说麻仔?”
“哦,那我知道了。我们一起长大都叫外号,很少叫他名字的。”
绕了半天终于绕回来。
她恍然大悟:“不过如果你说的就是麻仔的话,就今天中午,我确实是在医院见到他了。”
解凛问:“之前很久没见?”
“嗯,他成年之后就一个人搬出去住了,”迟雪便又点点头,“之前读高中的时候也是寄宿,挺独立的一小孩。后面我去外省读大学,见的就更少了,基本上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回。”
“他和家里人关系怎么样?”
“应该,也还算不错吧?”
迟雪道:“听我爸说,麻仔有段时间也挺会赚钱的,还给他爸换了车,但是跟黄阿姨的关系好像就只有一般。叔叔过世之后,没见麻仔回来看过黄阿姨。她一个人,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上下楼都不方便,也过得挺辛苦的。”
这些事邻里皆知,大都不算秘密,也没什么不好提起。
只是迟雪说着说着,仍是愈发觉得奇怪,心想为什么解凛会突然问起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麻仔,还是暗地里找她来问。
正想旁敲侧击打探一下缘由。
突然间,却又想起今天餐桌上父亲义愤填膺的责骂。
关于麻仔“□□”和“杀母骗保”的种种猜测浮上脑海。
果然。
下一秒,便听解凛继续追问:“那他之前赚的钱怎么来的——你们附近的邻居,有人打听到过吗?”
……
但说来惭愧,迟雪对于周边人家的了解,其实远不如父亲迟大宇来得知根知底。
顶多也都是从旁人嘴里或多或少听到一点,加上自己与之浅薄的交际。囫囵说个大概样子罢了。她倒也没藏着,聊到最后,尽数都“交代”了。
交代完,才惊觉这所谓悠闲漫步的场景,其实颇似被“审讯”了一回。
然而这些证词又是要留到什么时候用?
她毫无头绪。
唯有抬起头,看向解凛——解凛却只神色凝重,又兀自看向手中她交给他、今天麻仔作为交换留下的小纸条:纸条上字迹潦草,简单写了麻仔眼下的住址和联系电话。
迟雪又莫名低落起来。
心想别人是同床异梦,他们是故人相见不相识,同路也陌路。
便又忍不住打破沉默、再次出声询问:“为什么突然问这么多关于麻仔的事?”
“毕竟是租给我房子的人。”
他却明显的避重就轻。
只将纸条对折、交还给她,“出了这么大事,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好。以备不时之需吧。”
从表情上看,此刻已看不出丝毫微妙之处。
迟雪便也不好再问什么。
眨眼已走回诊所附近,两人就此分别。
一个在迟大宇的唠叨声中捂着耳朵上楼。
一个则掏出简单的单片钥匙,拧开门锁。
推开门。
摁亮壁灯,入目所见是一片狼藉:玄关处拖鞋乱飞,没吃完的薯片撒得到处都是;两三部小型掌上电脑或合或敞,总之连上接线板上的组装线路各色各样;甚至下午那两桶没吃完的方便面还放在茶几上,早已冷透。
泡面桶下,压着一张被油污浸透、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的小纸条。
上头字迹龙飞凤舞,看了半天,也只能隐约能辨认出个“走”和“来”。
合起来,称得上一句乱七八糟。
“……”
解凛额角青筋微抽。
当下摸出手机,向某个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拨出个电话。
亦一如往常。
等到嘟声响到第三下时,电话被迅速接起。
“难得啊,解凛,你竟然会主动找我。”
电话那头的声音虽颇为老态,语气倒还算“慈祥可亲”。
自顾自寒暄了两句。不等他回答,又颇为关心地问他回家之后一切是否还习惯、需不需要“组织支持”云云。
“不需要支持。”
而解凛径直打断对方废话,单刀直入:“但你也不要私人名义给我增加麻烦。我已经辞职了。”
“什么叫给你增加麻烦?”
“让我带小孩。”
“什么叫带小孩?!”
老人顿时怒道:“我可是你师父,帮我带新人不是你的分内事吗?臭小子。”
“白捡的便宜师父不叫师父。”
“你老爸都要叫我一声老大呢!”
“我老爸。”
解凛淡淡道:“已经是一把真骨头了。我还管他。”
但话虽如此。
他的语气却终究是略微恭顺起来。
环顾室内一圈,忍耐意味十足地伸手、摁了摁太阳穴,算是各退一步:“总之,你至少给我派个听话点的来。一个只知道吃,一个只知道玩电脑,我养着他们干嘛?”
“辞职了你丫问题还比天王老子多。”
“……”
“是不是当大哥当久了,忘了自己本职是人民公仆了?”老人豪饮一杯茶,又感叹道,“就是熊孩子才分给你,不然人正经教官都拿他们没办法。毕竟也不是咱公/安大学的正经学生,跟你一样,一个是特别行动处收的电脑天才,一个是中间半道就被退学的懒虫,像这种人,以后都是要改头换面换身份做事的,交给你最合适。”
解凛:“……”
沉默片刻。
“还是那句话,”解凛蹙眉,“我辞职了。”
“还是那句话,我是你师父!”
老头子牛气哄哄:“而且你以为我是单纯叫他们来给你训给你管的?你不想想你现在情况有多危险——多一个人也多一个保障。何况你现在也没有个正经职位的,不可能明面上派人保护你。本来就想着越低调越好,让他们来不正合适?两全其美,有什么不好?”
是吗?
解凛瞥了眼茶几上没关上的电脑:上头还挂着至少五个聊天软件、在线登录。
查个IP就能全军覆没。
更别提这些满地飞的购物小票,毫无措施的指纹和毛发痕迹。
懒得再多说。
他“嗯”了一声,准备挂电话。
“你等等!”
老头子却又如有预感般及时叫住他。
“……什么事?”
“该我问你!臭小子,说是要回去办事,找你爸当年那个笔记,现在找到了没有?”
“没有。”
“那你——”
“还在查他当年的线人。应该很快会有消息。”
解凛说话一贯如此。
不是把人堵死,就是在把人堵死的路上。
老头子一时词穷,也想不上来怎么说他,只得咕咕哝哝骂他别偷懒、抓紧时间小心小命。
而后话音一转。
却又忽然没头没尾的问起:“话说,那个什么、叫什么雪的。”
“……”
“怎么不说话?问你呢,人找到没有,就是那个什么雪的。”
老头子年纪渐长,记忆力渐弱,一口一个“什么什么雪”,就是想不起来叫什么名,“总之就你小子写行军日记里的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
解凛每听一个字,眉头的“川”字便陷得更深。
最后索性直接打断,就一句斩钉截铁的:“没找。”
倒把老头说愣了。
“什么叫没找?”
“字面意思。”
解凛一脚踢开插线板上的网线栓。
说不清是因为烦躁还是别的情绪。动静却终究毫无障碍地传到电话那一头。
老头亦突然沉默,
诡异的气氛里,许久无人开口。
“解凛。”
直到老头终于下定决心,试探性地一问。
“你是没有找,”他说,“还是那次之后……到现在,已经真的,彻底认不出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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