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船不大,但载上十个壮丁无甚问题。
文阿嬷倒比刘时敏还谨慎,下令部落里的男子带上汉人这边的舵手和帆手,先出海试船,十几个时辰后安然回来,才放心将船交给刘时敏。
此刻约莫辰中时分。
万历四十五年的春阳,穿过云层,将山林与沙滩都镀成了暖金色,也照得人寒凉尽散,骨头缝里都冒出那种热乎乎、酥麻麻的惬意来。
郑海珠在晨风里拢了拢鬓发,望着茫茫大海,微带沉吟疑色:“论来,公公和马将军已失踪半月,台湾离漳泉两州不远,离澎湖更近,怎地也不见海澄县那边有船来?织造局主事的贵人就这么不见了,府台和县尊难道不急么?”
刘时敏眼角缩了缩,澹然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定是以为咱家和祥麟出海挣些私房体己钱。”
郑海珠“哦”一声,干脆继续做出勤勉好学的模样,不忌分寸地直言:“明白了,或许他们自己也有亲卷或幕僚张罗私贩,所以心知肚明。半月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进个小岛避风补水亦有可能,所以他们不敢兴师动众地来搜海巡人,惟恐公公怪他们不懂事,闹出大动静叫御史们知道了。”
刘时敏转过脸来,盯着郑海珠:“丫头说得没错,用买卖人的想法,去看那些身着官服的正人君子,就对了。”
顿一顿又撇嘴:“唔,也不一定对,咱家看来,你们松江的黄老爷,就真的算个正人君子。你是不是请动了他的嫡妻,来给你那义塾,做女先生?”
郑海珠点头:“姚先生亦出自宁波名门,愿以官卷身份出府执教,造福松江后辈,实在教人敬佩。”
刘时敏笑:“听着是挺新鲜的,也显得我大明有盛世开阔气象。咱家回京师的时候,若机缘合适,与王公公说说,看他能否像万岁进言,给姚氏一个封赏,你那义塾,在松江就稳了。”
郑海珠赶紧福礼致谢。
几句话下来,关键的信息证实了史料所言,刘时敏对东林党没有宿怨,难怪后来与包括黄尊素在内的东林“君子”们,有可能联手对付魏忠贤。毣洣阁
正说着,颜思齐和马祥麟等人,押着李国助和巡海道那个活口,到了。
此前商议时,马祥麟提出,因不晓得西去月港的航线上,是否还有蔡丰的人,也不晓得月港里头是否还有巡海道的暗桩,故而刘时敏还是先留在岛上为好,由自己和手下,先带上两个桉犯回福建,将事情经过知会巡抚和臬司衙门,并用急脚递奏报京师,再用织造局自己的福船来接刘时敏和郑海珠。
李国助的父亲李旦,毕竟从前曾为大明与洋人的争端局中调停过,李国助这个勾连弗朗基人、谋害内官提督的逆子,由朝廷决定如何处置,才妥当些。
而颜思齐这边,郑芝龙主动请缨,与马祥麟同回福建。
少年郎坦言,自家与李旦乃世交,自己出面指证李国助,更有力些,且如此一来,风声传到日本李家,他们也不敢对颜思齐在浙江岱山岛盐场的人有报复之举。
阳光中,一行人来到摆渡用的小舢板前,颜思齐拍拍郑芝龙的肩头,对马祥麟道:“马将军一路顺风,我这小弟,有劳你照应。”
马祥麟拱手还礼。
他对颜思齐,一时既有英雄相惜之感,一时又觉交浅何必言深,一时再想,总不好冷然无所应答。
年轻的将军蓦地瞥见郑海珠系在腰间的村正刀,遂笑道:“郑姑娘临战有静气,是个能练出来的,颜壮士教她几招,防身也是好的。”
旋即思及一处心结,忍不住补一句:“在下此前蒙郑姑娘以瓷雷救命,送过一把精钢凿子聊表谢意,那短刃,近身御敌亦很趁手,值得练练。”
颜思齐当然记得那把打开岱山岛藏宝洞石门的利器。
那番风波牵扯边将毛文龙,本是一桩密辛,只这一回,既与李国助反目成仇,此事必瞒不住,颜思齐遂和郑海珠商议后,主动向刘时敏和马祥麟坦陈。
刘时敏左右已要将颜思齐与自己的利益绑在一起,便显露宽慰之色,说些辽东边将以贩养军本也情有可原、此事再议之类的安抚之语。
此刻听马祥麟说起,颜思齐朗然道:“唔,颜某在岱山有幸见过,端的是一柄佳品。”
郑海珠目光一闪,接茬道:“回头大哥帮寨子里训练土兵近战时,我来学着练练。”
却听被押上船的李国助,戾声狞笑:“郑姐姐,若不是你在岱山时让颜思齐去加倍囤香药,你这老相好怎会途径那吕宋小岛,又怎会得罪了弗朗基人。都说刀兵引灾,红颜更是祸水。”
黑心之徒,自会常有没品之语出口,众人也不理他,道别后,开船的开船,回村的回村。
只郑海珠幡然醒悟,自己的出现,确已如蝴蝶翅膀翕张扇动,改变了历史事件发生的一些时间节点与具体内容。
但往深了想,这也是必然。颜思齐的骨子里本就有股侠义英雄气,没有此番与西班牙人硬刚,数年后他也会与平户欺压华人的日本人硬刚。
不管先刚还是后刚,都是要刚到台湾来的。
无非这一时空之下,至少目前来看,颜思齐有可能提前获得郑成功的地位,被大明帝国官宣认可。
众人走回西拉雅村寨时,文阿鲲迎上来。
“阿珠,茶,成,观之。”她指着一处茅草棚说道。
阿鲲的汉话,始终缺少副词,没有语法,却总能用最关键的语汇,表达出完整的意思。
语言体现头脑,郑海珠越发确定,阿鲲是个非常聪颖的女子。
刘时敏笑道:“阿珠,是你说的那种能从洋人兜里掏银子的新茶吧?走,看看去。”
草棚前燃起的柴火堆上,吊着两只陶罐。
羊奶的香气,与另一种奇特的味道交织在一起。
女酋长文阿嬷坐在简陋的木椅上,挑拣着竹匾中的新茶。
就像那些,在任何时空中,都会给人带来安详亲切感的晒着太阳说故事的外祖母。
文阿嬷抬起头,对郑海珠道:“果然贵客带来彩头,今年的野茶出芽早,又香又嫩,给你那般制法,说实话,我还真有些舍不得。”
郑海珠莞尔一笑,向文阿嬷道谢,折身走到陶罐边仔细观察一阵后,对阿鲲道:“离火吧,上桌。”
阿鲲小心地取下陶罐,置于石桌上,将罐中茶汤舀入汉家客人们搬上岸的德化白瓷茶盅里。
众人凑上去,映入眼帘的,并非熟悉的碧绿或浅黄,而是一片棕红色,如琥珀,如玛瑙。
郑海珠和阿鲲,分别向文阿嬷和刘时敏敬茶。
二人接过,尚在迎着热气细嗅茶香之际,只听身旁“噗”地一声,却是自取了茶盏来饮的颜思齐,将茶吐了出来。
文阿鲲弯眉略皱,很快又展开,将腰间一方葛麻织就的帕子递过去。
颜思齐此前已由文阿嬷和刘时敏请去深谈过,对于扎根台岛、联姻文氏的计议,从刹那错愕到沉思静想,渐渐有了回归大明、新拓一方开阔天地的决心。
是以这几日,他亦在观察文阿鲲,虽谈不上关乎情季心动的意绪,却也觉得这位未来的西拉雅女酋长,沉稳有礼,举手投足间气度娴雅,自己绝不应将她和她的族人当作化外土番,居高临下地蔑视。
颜思齐于是忙双手接过帕子,拭去胡须上的茶水,先冲阿鲲感激地点点头,随即对郑海珠道:“阿珠,你们制的这个茶,怎么有甜味,还这样,这样包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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