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前的枫树步道刚刚萌发起新芽,不过是离开了十几日,叶片就已经长到小孩儿手掌的大小。
公主府门前,梅承雪倚在门框边上,正和门边看守的侍卫笑着聊天。
一看到越棠,梅承雪就熟稔地朝他招手。
“越棠你回来啦,刚好我让府上备好了午膳。”
语气自然地就好像他才是公主府的人,越棠只是暂时客居的客人,而梅承雪在门口等着招待他。
越棠手指微微收紧,回到公主府的喜悦仿佛被一盆冷水浇灭下去。
门边的侍卫面色如常。
越棠抿紧唇瓣,将缰绳交给一名侍卫,问道:“殿下呢?”
梅承雪笑嘻嘻道:“殿下刚从宫中回来,现在正在寝殿中休息,你要去求见殿下吗?”
越棠眸色微冷。
“你为什么还在殿下身边?”
梅承雪眸中有些疑惑。
“我是殿下的面首啊,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殿下休息了不让我陪在身边,我听说你要来,就出来迎接……”
越棠一愣,下意识去看了看两边的侍卫。
侍卫脸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梅承雪没有说错话。
梅承雪好像没有察觉越棠的异常,将脸颊旁的长发撩开了些,露出还没结痂的伤痕。
“我的脸毁了一半,殿下同意让我做她的面首。”
越棠的脸也伤了,在船上时,他有一次昏倒,将沈觅的棋盘打碎,碎片割破了脸颊。
沈觅问都没问他一句。
越棠不敢往下想,他忽然觉得呼吸都冷下来。
他知道沈觅抛下他自己离开后,掺杂着两辈子的求而不得,他在房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想了整整一天。
他只知道,不能让沈觅抛下他。
一连四日,他路上累到握不住缰绳才下马靠在树边小憩一会儿,睁开眼果腹后就立即再赶路,从雍州到丽阳,跨越山岭和平原,越棠一刻都不敢多在路上停留。
他想过沈觅可能会恼他忤逆,气他不再听话……可到了公主府,见到的不是沈觅,而是有了名分的梅承雪。
越棠站在公主府门前,大门开着。
但是公主府的大门好像又将他拒在了外面。
越棠好像被抽去了全身的勇气,“想去见殿下”他说过很多次,可如今在公主府门前,他甚至有了一瞬间怯懦。
不等他想要不要去见殿下,梅承雪漫不经心地摸了一把骏马颈旁的鬓毛,道:“殿下说,你回来后,抓紧时间去黄金台,说不定还能赶上下午的宴席。”
“殿下休息了,说,你要是来了,直接去黄金台,有事儿回来再讲。”
越棠怔愣住。
“她让我,去……黄金台?”
越棠手指微微颤抖,几乎一字一字问出口。
梅承雪还是极为随意的姿态,道:“是啊,黄金台。”
越棠来到丽阳,除了公主府,第一个去过的地方就是黄金台。黄金台是什么地方?
琼林宴当天的黄金台,去那里的皆是想去求一门亲事的。
梅承雪歪头看着他。
“一路风尘,需要进府中换一身衣服再去吗?”
越棠没有说话,近乎自虐地看着将公主府当作自己府上的梅承雪。
良久,他慢慢道:“殿下是不是说错地方了,太液池的琼林宴,晚上我会去的。”
梅承雪叹一口气。
“我哪会记错,殿下还说,让你争取能相看得一位佳人,那除了黄金台还能是哪儿?”
越棠脸色苍白。
近乎羞辱的不堪让他这一瞬间几乎站立不稳。
梅承雪垂眸把玩着骏马的鬓毛,有些没了耐心。
“你今日若是不去,殿下今日就不见你。莫非你还要仗着武功好硬闯吗?”
越棠唇瓣颤了一下。
其实他累了。
他很累,能这样站在公主府门前,他已经是在逼着他自己坚持下去。
梅承雪看了越棠一眼,随后视线立刻移开。
眼前的越棠眼眶微微泛起了红色,好像再多听一句都能被逼得哭出来。
梅承雪不自在道:“黄金台你去不去?我要去找殿下复命了,在门口等你我也等累了。”
侍卫从旁边门房中搬出来一张软凳:“梅大人要是累了,就先坐一会儿。”
梅承雪不是官身,能被称为大人,是因为他是沈觅的面首。
越棠闭了闭眼睛。
胸口的疼痛和窒息感几乎要剥夺他全部感官。
“我去。”
即便是去黄金台,他也要人知道,他是沈觅的,不管沈觅要不要他。
-
“亲密值?”
“70。”
越棠大概是到公主府门前见过梅承雪了。
梅承雪、黄金台,都极为伤人。
沈觅闭了闭眼,她其实不太明白,她对他不好的这些天里,能看到越棠的亲密值在下降,可她不知道,到底是当她做什么时,才会往下降。
沈觅眼眸微敛着,系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很快重新抬起头,眸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理智。
沈觅看着公主府中的一草一木,这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可今日再进来她的公主府,沈觅只觉得熟悉的一切都变得危机四伏。
穿过寝殿,路过云亭,沈觅没有停留,直到最后站到青萍院前。
她最后一次到这座院子前,是看到顾微澜在院子中烹自己血肉。
沈觅一想到那个下午,就又想要干呕。
她皱紧眉,走到青萍院院门前,暗卫在她身前将门推开。
庭院中一切正常,北边的正屋房门却开着。
沈觅确定了……差不多就是这里。
顾微澜居然在她的公主府中。
沈觅走进青萍院,全身上下都在抗拒。
暗卫在她身侧道:“周围埋伏着不少于一百人。”
一个人出现在正屋房门前。
白狐裘,面如冠玉,眉似远山,眼如秋水,温和雅致到骨子里一般的模样。
沈觅看着他,脸颊侧向暗卫,低声吩咐了几句。
暗卫蓦然眼睛瞪地极大,全身都绷紧,几乎是立刻想要摇头。
沈觅笑了一下。
“这是命令。”
暗卫极力忍着震惊和惶恐,才让自己看着不那么异常。
他还想说什么,沈觅已经又重新看向了顾微澜。
顾微澜正朝着沈觅温和浅笑。
“这还不到午时,清晏就找到澜了,午膳用一碗长寿面如何?”
沈觅看着周围能藏人的地方,顾微澜让开半边身子,仿佛没有注意到沈觅的观察,道:“清晏进来坐坐。”
沈觅只带了五百人进城,两百人在皇宫,两百人在皇城中搜寻机关,另有一百人分为两拨跟随着云霏和穆策之。
她身边加上府中留守着的,大约还有二百多暗卫。
顾微澜在门边笑着看她。
沈觅站在门边没有立刻进来,顾微澜也不着急,低眸把玩着一个白玉做的小圆筒。
沈觅袖中也有这样的小圆筒,是信号弹。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只要沈觅不如他愿,他就能拉下圆环,信号弹升空,丽阳……
沈觅深吸一口气,慢慢走了进去。
以青萍院为中心,两方的暗卫士兵对峙泾渭分明。
顾微澜笑容愉悦,轻快道:“许久不见,澜有许多话想和清晏讲。”
房中氤氲着淡淡的药味,中央的桌子上放着面团,顾微澜先前显然是在此处揉面做长寿面。
他的手被冻得微微泛红,洗了洗手,捧着一旁放着的手炉暖了暖。
沈觅站在门边,手抄在暖手筒中,在一旁冷眼看着,神色淡漠。www.bïmïġë.nët
顾微澜温声道:“我来就好,不需要清晏做什么,在一旁坐着就行。”
他坐到另一边的小圆桌旁,对面同样摆放着一张蒲团。
沈觅忍着心底的不适,走近了过去,在他面前坐下。
顾微澜看着沈觅的神色,轻声道:“抱歉。清晏,为了见你,我做法极端了些。”
沈觅唇角往上稍微扬起一些,略有讥讽。
“沈钰也死了。”
顾微澜眨了眨眼,“殿下又不难过,不是吗?”
沈觅没有说话。
顾微澜柔声道:“我和他开玩笑,说事成之后,他付出的代价是你,他都不考虑一下就同意了。你看,那么蠢的人,死了也不可惜。”
沈钰哪能做得了沈觅的主。
“五石散是你给他的?”
顾微澜不在意地点头。
“他太痛苦了,这东西能让他舒服些,我也算做了件好事。”
沈觅眼神很冷,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一下。
顾微澜看着沈觅的神色,无奈叹气,柔声哄道:“清晏不要因为小棠,所以听到五石散就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治病、补虚、美颜,让人心情松快,它都可以,用好了,这还是一味良药。”
越棠只是在前世最后那段时间才染上五石散,前世的事情顾微澜都知道了。
沈觅眸色沉沉。
“你从顾衡口中得知的?”
顾微澜点了点头。
“我那皇兄,知道的倒是不少,也颇为有趣。”
他微微笑着,“可惜,我前世去得早,只能听皇兄的描述想象一二,实在有些寡淡。”
“顾衡呢?”
顾微澜将暖炉放到圆桌上,低眸拿起香箸去挑一旁香炉中的香灰,分神道:“大概还是活着的。”
沈觅没再说话。
顾微澜放下香箸后,柔声道:“不提别人了,聊一聊我们。”
沈觅抬眼看他。
她和他能有什么好说的。
她和顾微澜见过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顾微澜轻轻叹了一口气。
“澜见惯了那些一本正经去勾心斗角的,看着就累,清晏你也是,那么严肃,都不觉得无聊吗?”
沈觅看着他,嗓音清冷。
“所以,你拿天下各国寻了乐趣?”
顾微澜笑了。
“清晏还是懂我的。”
顾微澜道:“你也正经着政斗很多年了,澜就想着,和清晏玩一局游戏,也让你看看,朝堂也可以很有趣,不是吗?”
“只要我活着,南朝就是我的,皇兄可争不过我。南朝觉得北朝是囊中之物,想北伐,那就让他们北伐,清晏给他们一个教训好了。漠北一直想要中原的领土,我为人好客,那就欢迎南下。”
沈觅道:“人心不齐,北朝和漠北相安无事,你如何说得动漠北?”
顾微澜随意道:“攻下北朝,南朝和漠北双分天下。”
沈觅冷笑了一声。
顾微澜眼神温柔又信赖,安慰道:“有清晏在丽阳坐镇,没那么容易,我就是骗骗他们。”
沈觅觉得有些荒谬。
“漠北会相信你?”
顾微澜有些不解。
“我将南朝大印一分为二交给了漠北一半,他们为什么不信?”
“……”
沈觅沉默。
把天下和人命都当作儿戏。
顾微澜果然是个疯子。
“就为了你觉得有趣?”
顾微澜摇了摇头。
“不只是我觉得有趣,清晏,这是我为你准备的一场戏。”
他抚掌而笑。
“清晏,你能明白我的思想。今后我们一起来看这些闹剧,你也会觉得有趣的。”
“余生漫漫,我们来日方长。”
-
黄金台中,原本各家公子小姐正在园子中游玩,忽然各家有丫鬟侍女将各家小姐叫了回去。
今日清晏殿下回丽阳,带来了她的面首。
梅承雪梅公子生了一副仙人貌,手握折扇,身姿颀长,逢人笑眼惑人,好声音好身段,看一眼都让人脸红。再看梅公子一笑,春日的花都比不上他半分姿色。
也难怪清晏殿下出去一趟就能将人收为面首带回来。
那么原本传言里的公主殿下的面首,越棠的身份就让人有些意动了。
越棠作为熹山解元入公主府时,丽阳传言先是觉得殿下是在培养嫡系,后来越棠黄金台一露面,见到他容貌便觉两人背后另有关系,再看殿下对越棠的宠爱纵容,更觉得越棠必将成为清晏殿下的入幕之宾。
可那么久了,始终没有笃定的答复。
直到会试和殿试过后,越棠成了六元及第的状元,清晏殿下的面首却另有其人,丽阳人心开始浮动。
让越棠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少年人做面首,这显然是短视了,殿下早有先见之明,越棠的的确确只是公主府下的门生,她也有自己喜欢的面首。
越棠还来了黄金台。
这个消息立即成了一个信号,越棠背靠公主府,自己又是史无前例的六元及第新科状元,是如今这黄金台中最值得拉拢为婿的新科进士之一。
越棠神色冷淡,一进黄金台,就有侍者殷切的迎过来。
庭院中,假山后、楼阁里,无数道目光朝着他看来。
有好奇、爱慕、羞怯、审视、抵触……
百般目光,如同身处砧板,正在被待价而沽。
越棠面色微微苍白。
沈觅应该知道,他来到黄金台会遇到什么样的场面。
往日,他接触公主府己方的官员,她都在一旁不放心地等着。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来陪夫人凑热闹的柳含章看到越棠,下意识愣住,立刻和夫人一同快步走过来。
“你怎么来了?”
越棠为什么会过来?
越棠气色并不好,面色苍白,淡淡道:“这些时日我不在丽阳,缺席了许多场合,今日回来了,便多来几场补回来。”
柳含章一愣。
“我还以为……”
越棠的声音不大,可被许多人注意着,他说的话也能很快被传开。
“我是公主府的人,我心悦殿下,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我知道……”
可这明显不对啊,什么场合补回来不好,非是在黄金□□自一个人过来,要是殿下一起过来,他也不会那么奇怪。
越棠没有将他为什么过来的真相说出来。
可他将他喜欢沈觅直接宣之于口,就算都知道沈觅有了梅承雪,他也毫不犹豫说出来。
只这一句,就能打消绝大部分人的心思。
正要围过来的人听到这一句,顿时神色古怪起来。
沈觅有了面首,越棠还将心悦她当众说出来?
换成别人说心悦殿下,众人都能一笑置之,但是越棠一早就在殿下身边,这显然是沈觅和越棠两个人之间的事。
梅承雪有了沈觅主动承认的面首名分,越棠就要一个人人都知道他属于她的名分。
……不就是争宠!
众人神色各异,渐渐散开。
柳含章皱眉,他今日也听说了梅承雪一事。
殿下一直以来最宠爱的就是越棠,越棠伤一点碰一点都能皱眉好一阵子,为什么突然有了面首。
这才是越棠最在意的。
柳含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拍了拍他肩膀,叹息一声。
“没事儿,梅承雪才在殿下身边多久,你可是从在书院就跟在殿下身边的……”
以时间论,是最说不通的。
越棠抿紧唇瓣。
一旁的夫人小姐散去了大部分,园中一些公子进士重新走过来寒暄。
越棠疏离有礼地和走近过来的人交谈。
不过只言片语,他就这些人话中发觉了异常。
最近皇宫一切正常。
沈觅是今日早晨才刚到,可明明是带了大军过来的,城中人却只见她带了离开丽阳时的那五百精兵回来。
越棠一回来就被梅承雪打乱了思绪和理智,下意识以为,是沈觅一早解决了丽阳的隐患,她过于疲惫不想费心思应对他。
梅承雪口中说让他回府,可始终挡在门口,防着他真进去。
知道他喜欢她,知道他在乎什么,知道怎么才能让他难过……于是以此让他方寸大乱。
让他远离公主府。
顾微澜在丽阳、黄金台是今日聚集人最多的地方。
越棠迅速想通了关窍。
顾微澜在公主府,丽阳人多的各处应当都有埋伏。
沈觅知道,他不可能会放任她面对顾微澜,若是让他在公主府门口就察觉异常,他根本不会来黄金台。
他的第一位永远都是沈觅。
所以她让梅承雪在门口,故意让他难过,让他不甘,让他方寸大乱。
她算准了他。
越棠心底微凉,垂下眸,手握地死紧,三言两语和人结束谈话,深吸一口气。
沈觅有她自己的计划,她把黄金台交给他,不管越棠有多不想留下、有多想要去找她。
此时也只能按照她的意思,留在黄金台。
她知道他的选择、知道他的想法,她也会知道,她这样做有多伤人。
越棠自嘲地笑了一下。
最温柔的人,原来也能最狠心。
-
沈觅托腮坐在圆桌之前,看着顾微澜暖热了手,又去做长寿面。
面团已经醒过一遍,他将狐裘解下放到一边,手法熟练地打卤、腌制切好的肉片。
一个公主府的黑衣卫试探着走到门边,沈觅看过去。
还没等黑衣卫要进来说什么,另一边就忽然出现两个暗卫,毫不犹豫地朝着黑衣卫出手。
沈觅立即站起身。
她的暗卫也立即现身,两方缠斗起来。
顾微澜看也不看门口,很快处理好了手下的动作,拿起棉布将手擦净,才慢悠悠转过身,笑着道:“不只是小棠,我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搅你我。”
沈觅眼神微微深沉了些。
她朝着黑衣卫比了个退下的手势,黑衣卫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先退下。
顾微澜笑了一下,将面团又去醒了一次。
“这长寿面,我只给我父皇做过。很小的时候,我就要学着,怎么去讨好他,去帮母妃固宠。”
“就算早慧,可一个四岁的小孩子,能将面做出来就不错了,父皇也很高兴,吃了一口就放下了筷子,母妃也笑着,但是等父皇离开后,她说,我做的不好。”
“于是我练啊、练啊,才五岁,还没有灶台高,长寿面就能做得不比南朝最好的御厨差,父皇还是只吃了一口。母妃说,我可真是个废物。”
“其实,我做的长寿面真的很好吃。”
沈觅没有回应。
顾微澜低声笑了一下,将话题撇开。
“等做好了,清晏尝尝吗?”
沈觅没有直接回答,淡淡道:“熟能生巧,你练得多了,必然味道不错,只用一口大概是南皇陛下的习惯。”
顾微澜笑道:“是啊。”
他看着腌制的肉片,忽然笑开了。
“殿下不回答我,不会是觉得这是我的肉吧?”
沈觅看了一眼,那么多的肉片,若是他的,估计他根本就不能再站着和她说话。
她只是单纯的,不想吃顾微澜做的东西。
顾微澜道:“上次,是我的过错,今后我不会再那样对你。”
沈觅只笑了一下。
顾微澜笑了笑,轻声道:“如今这样有殿下在身边,感觉确实不错,就好像有了一个小家。”
醒好最后一遍面团,他开始将面团整理成几个方形的小块,将方形面团擀成长条状,开始做面条。
快做完了。
沈觅看了看门外,黑衣卫在外列着,备着长剑、弓.弩、盾牌。
来向她汇报的黑衣卫站在最前方,看向青萍院神色微微凝重,却不至于焦急。
看来事情进展还是顺利的。
她得再拖一拖时间。
沈觅主动开口,问道:“你打算如何解除漠北和丽阳的危机?”
顾微澜叹一口气。
“怎么总是提这些?”
这样说着,他还是有问必答,道:“漠北那边很简单,只要毁掉我这半个玉玺,再去重新做一个,漠北的半个就废了。我可不管什么传承,印玺是因为人才会有用,我握着南朝,就算换了南朝大印,又如何?”
顾微澜停下手底下的动作,笑道:“至于丽阳,殿下不是在处理了吗?”
所以顾微澜就是在给漠北空口画大饼,殊不知,印玺顾微澜都能给出去半个,换一个印玺又不是不可能。
真是……土匪贼寇一样的不讲道理。
沈觅试探着问:“丽阳你设了几处机关?”
顾微澜笑着看她,眸中也是温温和和。
他没有立刻回答,看了她一会儿,才顺从地交待。
“黄金台、福华楼、东市、南市,清晏你才离开不到一个月,我来不及布置更多地方。”
黄金台有越棠,福华楼是最大的酒楼,闻致远首先去的就应该是这里,人流最大的几处市场也会分出人手去处理……
都是些人多的常规之处,在沈觅的考虑范围之内。
沈觅心底松了一口气。
黄金台……
越棠大概知道了,利用他的喜欢,毫不手软地伤他,她是在算计他。
沈觅掐了一下掌心,在脑海中问道:“亲密值,如今是多少了?”
系统读取了一下,愣了愣,“已经60了。”
沈觅垂眸,应了一声。
“这样可以了吧。”
系统想了想,“按照之前的经验,这个数据是安全的。”
那些宿主在做任务时,将亲密度刷到60之后离开,任务目标也就是想起宿主偶尔怅惘一会儿,算不得多在乎。
沈觅放下了心。
她只希望,她走后,越棠能够好好生活。
这不是她的世界,但这是他的。
顾微澜开始烧水。
沈觅在一旁说话吸引他的注意,好让他动作停一停,慢下来。
“顾微澜,我好像和你并不算熟。”
顾微澜声音带笑,“是啊,只是,小棠很亲近殿下。”
沈觅皱了一下眉。
顾微澜抬眸看她,道:“小棠明明不会轻易再相信任何人的,偏偏清晏你能让他两世都喜欢上你,我也想试试。”
沈觅怔了一下,有些毛骨悚然。
她背后发凉,嗓音也冰凉。
“这和越棠有什么关系?”
顾微澜笑道:“我花了好几年的工夫,好不容易把他变得麻木又阴郁,变得不人不鬼。都是一样在泥潭里的,我亲手让他更身陷泥潭,哪能看他如今比我好。”
沈觅愣住。
“我一直在想,世上那么多有凄惨身世的人,清晏为什么偏偏选中了小棠?”
他停顿了一下,将话说得更准确了些。
“上一世是我皇兄。可是帮助皇兄并非你所愿吧,这一世你宠爱小棠却是真心的。”
“因为小棠的性格?他可不算什么好性子,在熹山书院时,殿下你也领教过。本性难改,他后来也只是因为在清晏你面前,才一直装模作样。或者是因为小棠的容貌?我找来了梅承雪,容貌身形都不比小棠差,却也没见清晏你对梅承雪多上心。”
“我想不出,为什么偏偏是小棠,能得到你的目光呢?在你身边,小棠身上好像再也找不到他小时候那些年的影子。”
“我不明白,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也不要再去想。”
“清晏,我想让你把目光移到我身上。”
顾微澜轻轻笑着,道:“我就是看不得小棠比我好过,他有的,我要抢过来,他喜欢的……我要你属于我。”
沈觅遍体生寒。
“我也喜欢清晏。当初我说过,你若能将对小棠的十分好,分一分去给别人,轻易就能让别人对你死心塌地。”
“我也只要一分就够了,试试吗?你看,就像今日一样,清晏只需要在旁边陪着我,什么都不用做,我可以对你非常非常好。”
顾微澜将煮好的面条捞出,放进一旁香气扑鼻的高汤之中,色香味皆是一绝。
“来北朝,我只为两件事。”
“杀越棠。”
“……还有,得到你。”
-
柳含章看着越棠拆除机关的最后一个零件,在一旁焦急道:“没有了吧?”
“没有了。”
越棠放下手中的断剑,将拆卸出来的炸药散开销毁掉。
他的手本就带伤,不到一个时辰用一柄断剑找出黄金台所有炸药再拆除,此时两手都遍布划痕。
柳含章紧紧握着着夫人的手,擦了擦额上冷汗。
“真是……是哪个疯子要这样害人?!”
柳含章几乎要怒不可遏,又有些后怕道:“幸好你来了……”
柳含章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除了黄金台,还有别处有吗?”
“殿下自有安排。”
黄金台最重要的一处交给了他,还有制造署许多人,沈觅会有安排去往丽阳其它各处。
沈觅算无遗策。
越棠没有再留在黄金台,找柳含章借了马就立刻往公主府赶过去。
顾微澜这次,必然是想要杀了他的。
他或许不会伤害沈觅,但是越棠难以忍受,沈觅独自在顾微澜面前。
他被她的筹谋支到黄金台,他也听话地解决了黄金台的危机,沈觅不能再不见他。
越棠回到丽阳的消息自黄金台传开。
黄金台世家贵族聚着,暗卫、护卫也众多,越棠一出黄金台的范围,便见街道各处出现手握各式各样武器和暗器的死士。
身下骏马畏缩地往后退了几步。
越棠垂眸看到骏马身上挂着的柳含章的佩剑,左手握住,拇指推开半寸,将袖口割出长长一条布条,快速地缠住右手崩裂的伤口。
最后将佩剑握在右手中,抬起眼眸。
杀也要杀回去。
-
沈觅看到天空忽然炸出一朵蓝色烟雾。
顾微澜也看了过去,不再坚持要沈觅尝他做的长寿面,微笑着道:“殿下的人将机关都拆除了?”
沈觅侧头看向他。
“若是我没找到你,你会怎样?”
顾微澜眼神微微宠溺。
“烟花很好看。”
他会直接在沈觅打算拆除炸药的时候,直接放信号让所有人引炸炸药。
他要沈觅,但是也要感受到乐趣。
沈觅轻声道:“你是个疯子。”
顾微澜笑了。
“这样,就算疯了吗?”
沈觅不吃他做的长寿面,顾微澜自己低头尝了一口,慢慢道:“澜虽然每一步都是为了乐趣,可每一步也都是精心算好的。今日丽阳这回,刀口舔血,拉天下入局,这样的乐趣才最让我兴奋。”
沈觅笑了一下,“你知不知道,我想杀你很久了。”
顾微澜并不在意。
“你前世也想杀小棠,这一世不还是对他那么好,我不在乎。”
顾微澜莞尔一笑,“况且,你杀不了我。”
顾微澜站起身,走到房屋中央,推开和面的长桌,下方是一条暗道。
他对着沈觅柔声道:“清晏,听话,跟我走。”
沈觅在袖中捏紧了信号弹。
顾微澜不容拒绝地走到她身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他虽然病弱,但是力道却很大。
沈觅挣了一下,没有挣开。
顾微澜笑道:“久病也能识得本草医药,清晏,你在来到青萍院的那一刻,就已经中了药。”
他有些惋惜。
“我说了,我虽然是为了乐趣,可是,每一步都是我反复思量过的,哪会那么容易破局。”
“小棠今日死不死尚在其次,以后有的是机会杀他。清晏,今后,你是休想离开我了。”
沈觅想活,那就只能依附于他。
她在他手中,不管死士能否成功杀死越棠,越棠只能再次赴死。
沈觅被强制拉到暗道前,房间正中的位置。
顾微澜松开手,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神情带着满足的愉悦。
沈觅朝他笑了一下。
好像对自己中药一事满不在乎。
顾微澜眼神一凝。
她没有下暗道。
趁顾微澜微愣的瞬间,沈觅迅速将暗道合上,同时将袖中信号弹放出。
顾微澜失笑,“城外大军?清晏,你来不及的——”
话音未落,青萍院四面八方围着的公主府黑衣卫忽然朝着正屋中放箭。
极重的弓.弩、锋利的铁箭。
顾微澜惊愕。
“你……”
沈觅迅速在脑海中对系统道:“兑换道具,痛感消失。”
系统被一连串的变故惊地反应迟钝了一瞬。
弓箭的去势不因为任何人的愣神而中止。
站在房间正中的两个人在第一轮箭雨之中就被射中。
铁箭穿透沈觅胸口的那一刻,皮肉被破开的痛感还没有传开,系统立即反应过来。
沈觅松了一口气。
不疼。
沈觅面前是一点点白光扑面飞来,她的黑衣卫含着泪,听从她进来时的命令放箭,顾微澜的人此时却狼狈地想要挡住同归于尽的箭雨。
沈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胸口一箭、肩头一箭、腹部两箭、大腿和手臂各一箭,带出鲜血喷涌。
她感受不到疼痛,但是能清晰地感受到弓箭穿透她身体的力道,还有血液争相往外涌动的失力。
沈觅顺着箭矢的力道往后倒下,她去看了一眼顾微澜。
两边肩头共三箭,腰腹四箭,四肢共五箭。
比她多了七箭,是她一倍还要多。
沈觅仰面倒地。
她感觉不到痛,笑了出来。
果然,恶人就是要更倒霉一些。
穿透她身体的箭尖因为她落地又被推了回去,带着血沫和血肉碎块的箭身又从身前拔出了些。
沈觅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在以一种越来越快的速度流失。
她在倒地的那一瞬间,还能自如地转头去看顾微澜,在倒地之后,她渐渐失去了移动的力气。
头顶箭雨还在继续,在她眼前好像被按下了慢速,每一箭的落点她都看得无比清晰。
系统惊地没能立刻说出话。
“沈觅,你……”
在脑海中还可以自由交流,沈觅道:“我说了,顾微澜必须死。”
他想用药控制她,更不可能如愿。
主系统的声音响起——
“回归倒计时,十。”
沈觅不急不慢地调出来权限,直接去翻到了前世越棠死的那一年。
她去看了越棠染上五石散那时。
他刚从地牢中出来,顾衡恨他,折磨人丝毫没有手软,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一块好肉。
越棠昏睡在空旷阴冷的寝殿之中,带着五石散的小厮在门口的暗卫忽然暴毙后,小心翼翼地潜入了他房中。
沈觅站在越棠床前看着。
或许许多她看过的连续剧中,主角在昏迷中被喂药时,要么忽然醒来,要么有人阻止,可越棠不是。
“九。”
小厮直接捏起越棠下颌,将五石散倒入他口中。
越棠素日积威甚重,即便昏厥着,小厮也吓得手抖地一半都撒了出来。
小厮索性拆开了他身上包扎好的伤口,直接将五石散撒上去,又慌乱地系回去。
沈觅看着小厮做完就惊慌失措地逃离,五石散渐渐发挥效用。
越棠脸色红润起来,眉头也舒展了些,在昏睡中轻声喃喃:“沈觅……”
“八。”
沈觅调到了下一个场景。
是越棠想要戒断五石散。在越棠从地牢中逃出后,沈觅连着半年多没再见过他。
越棠找了一处山林,布置好了房屋,每次瘾性发作时,便让暗卫将他四肢用铁链锁住,独自在暗室中熬过去。
暗室中没有一个窗口,门关上之前,沈觅看到越棠近乎枯瘦,闭着眼睛,唇瓣是死灰一样的颜色。
“七。”
暗室是纯粹的一片黑暗,沈觅什么也看不到。
她只知道,她站在越棠身前。
先是一片安静,随后铁链晃动起来,越棠在挣扎,铁链被绷直又松开。
他渐渐忍耐不住,隐忍的闷哼从口中溢出,铁链被剧烈地牵动着。他从跪在地上挣扎,到在地上翻滚着痛呼出声。
沈觅庆幸是在暗室,她什么都看不到……
却也能感受到他的痛苦。
“六。”
暗室打开,沈觅看到越棠瘫软地倒在地上,暗卫一靠近,他忽然暴起,就要用铁链去绞暗卫的脖颈。
这暗卫很是熟练地按下一个机关,铁链收紧,直到越棠被紧紧束缚住动弹不得。
他双眼血丝遍布,神情狰狞可怖,沈觅看得愣在原地。
暗室再次关上。
“五。”
沈觅问系统:“越棠前世不是好人,他杀人无数,掀起战乱,是他自己的选择,可是他是有原因的,对吗?”
系统难得没有立刻给出反应,反而是列出了数据。
“南北两朝不睦,又有前朝南越遗民,战乱不可避免。”
上一世,沈觅二十岁战乱爆发,二十三岁越棠死亡,战乱基本结束,二十四岁,战乱完全平息,仅用不到四年。战乱前总人口三千四百万人,战乱后南北两国加上南越前朝遗民,一共两千五百二十万人。
若是按照剧本,沈觅二十岁战乱爆发,要到她二十七岁战乱才能基本结束,到完全平息,至少□□年。战乱后不到一千八百万人。
战争越久,黎民百姓受难就越多,死亡也就越多。
上一世,多了沈觅这个变数……还有越棠,这个本不该存在的人,战乱缩减了一半的征战时间……多存活下了至少七百多万人口。
沈觅看着列出来的数据,久久说不出话。
“这是越棠的目的吗?”
“……不知道。”
系统摊手,“这只是数据统计,我也不知道。”
“四。”
沈觅调到了最后,越棠死前。
他大约是将五石散的瘾性控制了些,独自一人找去了一个山谷,山谷中藏着几百死士。
是岭南王最后的底牌。
越棠拔出长剑,一人战数百人,最后死士尽倒下,越棠拄剑撑着身体。
沈觅看到她带着士兵到了山谷边上。
越棠看到了她,沈觅站在他身边,能清楚地看清他的眼神,而不是前世那样,隔着漫漫火光。
他眼中似有释然。
低声道:“我就不让你知道了。”
火光外的沈觅走近了些,越棠眼神终于不再是强逼自己做出来的冷漠,不是火光让他眼神温柔,是他眼眸本就温柔。
“三。”
“我这模样太丑,别看。”
他最后还是没能完全戒断五石散,整个人干瘦着,神采黯淡,容色不比之前。
却也算不得丑。
越棠最后看了沈觅一眼,走进火海深处。
他衣袍和长发被火星沾上,直到全身被火光覆盖,他没来得及自刎,就已经提不起自刎的力气。
是清醒着被烧死。
大火散后,满山死士和越棠都归于灰烬,大雨冲刷,再找不见半点痕迹。
这一年,他才刚满二十岁。
“二。”
沈觅这一世曾经辗转反复,她总觉得越棠前世是在山谷中被她挡住了去路,无处可逃,才被迫惨死。
如今再看,不是的,是他自己选择的死亡,干干净净地离开。
沈觅眼前的山谷消散开来,她忽然感觉心脏绞痛。
可她明明已经用了痛感消除。
房门忽然被冲开,沈觅勉强还能睁着眼睛,逆光出现的少年,红衣墨发,有清绝于世的风华。
“哎,系统,帮我留个字给他。”
“什么?”
沈觅似乎听到了系统都带了一丝哭腔,不知道是为谁在难过。
“我想要四海升平……喜乐安康。”
今后南北两国无主,漠北、车师虎视眈眈,南越立场不明,却需要越棠的前朝血统才出师有名。
天下若有共主,越棠是最合适的人选。
那个千万人阻挡一人往矣的少年,那个会给孩童带着糖果的少年。
愿她生活了三十年的世界四海升平,愿这个少年从此喜乐安康。
“我所有积分,换越棠这一生顺遂。”
“一。”
她眼睛蒙上了水雾。
沈觅能勉强看清他的眼睛,太漂亮了,像星星藏在里面,纳进去了整片星空。
里面好像有什么,在看清她的那一瞬,染上血,一寸寸碎裂开来。
“请闭眼,您已进入通道。”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明月见我如是更新,第 56 章 回家完成时(下)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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