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棠在水上的时间久了,也不似最初时常昏倒,每日好歹能用进去一点餐食和汤药,但他整个人还是迅速消瘦下来,成日昏昏沉沉。
往常公主府中人都知道,越棠总是跟在清晏殿下身边,平日里也最受殿下宠纵,可自从梅承雪上船之后,殿下身边换了另外一个人。
有沈觅在的地方,就能看到梅承雪。
沈觅也不是不见越棠,只是梅承雪总站在她旁边。
越棠知道他没有立场评判什么,可看着沈觅身边的梅承雪,他就说不出一个字。
这已经是离开江陵的第三日,他和沈觅表明心迹的第五日。
越棠强忍着头晕目眩,从床边起身,他想去找沈觅,他想见她。
去找她将前世毫无保留都说完也好,只去到她身边看看她也罢。
虽然在一艘船上,可是他近乎惶恐地想念她。
他总觉得,沈觅在远离着,他束手无策。
沈觅门前的守卫一向不会拦他,如今也是一样。
越棠站在门前,抿紧唇,做好了心理准备,才去推开门。
他一抬眼,就能看到窗边的书案前一站一坐两人。
沈觅握着笔写字,梅承雪在一旁。
又是梅承雪。
越棠抿紧唇瓣,极力忍耐着,眼尾被逼得微红。
就好像,他是在拿前世争宠。
梅承雪对着越棠惺惺相惜,在这时也活跃地想和他说话,他还没出声,沈觅就淡声制止:“他不想说,你就闭嘴。”
梅承雪立即后退一步,一手捧心一手颤颤巍巍指着沈觅,“你也太偏心了!纵容越棠的脾气,对我却从来都不说句好听的,一句都没有!我都伤心死了!”
沈觅嘲笑他。
越棠微微怔愣住。
他在她身边可以,梅承雪在她身边也可以。
他愣愣地垂下眸,不去看眼前刺眼的画面。
心脏都在一阵阵紧缩,疼地他握紧瓷杯的力气大到杯上呈现出一道道裂纹。
沈觅没有看他一眼。
越棠小时候吃的苦多,他逼着自己少去在意他自己的感受,这样才能让他对那些尖锐的情感感知麻木一些。
时间久了,等到他习惯了,却也导致他每回难过时,身体的反应甚至大过于心里感知中的情绪。
就像此刻,越棠努力平稳着呼吸,心底闷痛,头疼到眼前一阵阵白光。
眼前是沈觅和梅承雪,她对梅承雪笑了一下。
痛苦到他几乎忍耐不住。
掌心中瓷杯被捏碎在掌心,越棠不知何时又忽然失去意识昏过去。
再醒来时,他还是倒在原地,沈觅和梅承雪出了门。
就好像从没有人注意到他又难受到昏倒。
越棠睁着眼睛,看着舱室顶上的木纹,浑身冰冷地让他轻轻颤抖。
他掌心刺刺地疼痛,碎裂的瓷杯碎片陷进掌心的皮肉里,割出好几道血痕。
越棠眼前有些模糊,他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眨去眼中水雾,勉强看清他掌心伤口中的碎瓷片。
鲜血流满了整个手掌,几道伤口血肉模糊,大大小小的碎片被鲜血染成艳红,埋在伤口周围。
很疼。
越棠睁着眼睛,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看,什么都没有想。
直到眼睛难受到几乎要有泪水盈出,他才眨了一下眼睛,慢慢低眸,动作并不熟练地一片一片将瓷片从肌肤中挑出来。
他一垂眸,就有大颗大颗泪滴涌出来,砸上伤口,刺激地他手指不自觉颤抖起来。
越棠慢慢深吸了一口气,抿紧唇瓣,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起身回到房中,直接将手浸泡到冷水中,洗净指缝中的鲜血,快速地取出剩下的大些的碎瓷,就出门去找大夫。
走在走廊中,船舱的门开着,越棠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甲板,沈觅握着一卷书坐在一面方桌前,而梅承雪在她身侧语笑嫣然。
被冷水冲刷开来的伤口崩裂,温热的血液混着手上未干的水珠蜿蜒在他手背上,最后从指尖滴落地板。
越棠压着所有负面情绪,遍体寒凉。
“今日就能到雍州公主府,我会带着你去丽阳。”
沈觅放下手,托腮看着将至的江岸,声音很随意:“若你有半句假话,在我手下依旧活不成。”
“您这几日天天变着花样问话,都快把我小时候被揍过几次都问出来了!”
梅承雪有些气愤:“是您不守承诺!诈人消息,还怀疑我!”
三日还没到,丽阳那边的情况就让沈觅从他口中旁敲侧击出了大半。
沈觅淡声道:“陛下受沈钰胁迫,沈钰另外受制于一个外人,等着我回去请君入瓮?即便我用最快的速度带兵回丽阳也要四五日,没办法立刻将手伸到丽阳,消息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
他耍赖都不成。
梅承雪颇受打击,蔫蔫地去够她手边的糕点吃。
“这云片糕是新做的?在公主殿下身边就是好,还能吃到南朝热乎的糕点,南朝的……欸,殿下,我听说越棠原来是南朝人?”
沈觅看他一眼,抿了一小口热茶暖了暖身子。
“能闭嘴吗?”
梅承雪撇嘴,改为在沈觅旁边侧卧着,头颅靠近沈觅衣袖,凑近了些去看她面前摊开的书卷。
“……居然在看清静经?”
他语气惊奇,小声念了几句。
沈觅没有理他。
梅承雪念了一会儿,颇觉无聊,低头又凑近了一些,嗅到她衣袖间的香气,歪了歪头,“殿下觉得我做面首够格吗?”
沈觅看他一眼。
“闭嘴,没想让你做我面首。”
“因为越棠嘛,我看得出来。”
梅承雪丝毫不在意,“但您可是公主,要两个面首又怎么了!您有一洲之大,还能养不起怎么的?”
沈觅神色冷淡。
梅承雪抿了一下唇,严肃起神色,尝试着去做面首该做的事。
他眉心朱砂痣红得妖艳,收敛了平日的玩世不恭,将眼神变得丝缕般缠人,气质瞬间就变得妖冶蛊惑起来。
沈觅冷淡看他。
梅承雪很美,就算她对他主观印象不好,也不能否认,他确实美得过分。
红梅承白雪,纯净又妖魅。
他一双狐狸眼勾人起来,甚至比越棠眉目含情时还要更惑人。
可沈觅只觉得媚态太重,这世上,越棠已经是她能想象的最好的了,哪会有人比得上越棠。
梅承雪慢慢凑近,唇瓣靠近她的手背。
沈觅后撤了一些,随手抽出她手边能够到的东西,她看了一眼,她手中拿着的是梅承雪的折扇。
扇骨挡在他面前。
沈觅手腕轻抖开扇面,边缘擦着他脸颊绕过他下颌,抵上他颈间动脉。
她眼眸微敛,垂眸刚好能对上梅承雪的眼睛。
从侧面看,就像是沈觅轻佻地拿着他的折扇去勾他的下巴,暧昧又危险。
梅承雪惶然瞪大眼睛看她。
沈觅没有多少兴致,声音带着些冷意。
“你知道惜命,不知道安分?”
她眼神很淡。
明明做着极为暧昧的动作,嗓音却如同在冰水中浸泡过,凉湛湛地透人心扉。
留梅承雪在身边是为了他口中的消息,不代表沈觅就要忍他。
梅承雪怔怔心跳停了一拍。他立即心头一惊,搓了搓手臂竖起的寒毛,被吓到一样一退好几步,果断道:“我错了!不敢了!不做面首了!”
说完,他立刻收起勾人的神色,一脸正色,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礼,就大步跑回船舱。
苦着脸,转头就看到走廊中的越棠,梅承雪仿佛转眼就忘了方才的害怕,兴奋地招了招手:“越棠,你醒啦?刚才看你睡着了,困就回去多睡会儿……”
“梅承雪。”
沈觅也跟在后面走回船舱,淡淡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梅承雪笑容一僵,皱眉嘟囔。
“我和越棠说句话怎么了……”
梅承雪重重扭头,继续大步往他自己房间走去。
沈觅走到越棠身前,她抬眼看过去。
越棠下颌瘦得更尖了点,棱角更分明,原本合身的衣袍腰间宽松了些。
沈觅长睫轻颤,在船上不管多久,他都难以适应,在船上对他来说一直都是折磨。
越棠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神色平静,可眼瞳周围却微微泛着红血丝,带着眼眶和眼尾都是淡淡绯色,透着让人心折的破碎感。
她一怔。
越棠……又哭过了?
沈觅手足无措。
她垂下眸,余光触及他袖底的手,白皙的肌肤上蜿蜒着水迹,水中搀着血丝,沿着他手指往下滴。
她心尖一颤。
沈觅抿了一下唇,最后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都已经这样了,就继续下去吧。
就让越棠多失望一些好了,把亲密值降下去,最好能对她彻底失望。
她希望,她走后对他的影响越小越好。
沉默了一会儿,相对无言,沈觅声音清淡又自然,道:“累了就回房休息,睡不着云霏那边有酒。”
他不能喝酒,一点就醉,喝一口就能让他睡过去,睡着了,他在船上总能好受些。
越棠想到,方才他昏倒前疼到看不清东西,他唇瓣轻轻颤了一下。
他不是困倦。
是太疼了。
他嗓音还是哑着。
“不想睡。”
沈觅“哦”了一声,“随你。”
沈觅在脑海中问:“亲密值是多少了?”
“90。”
还是90。
他都那么难过了……沈觅闭了一下眼睛。
怎么会有越棠这样的人。
沈觅咬紧了牙关,脚步转向越棠身侧就要走回房间。
越棠忽然侧身,用完好的那只手抓住她的手腕。
“殿下。”
沈觅手臂僵住。
“我知道殿下只是想要梅承雪口中的消息,我可以帮您审讯。”
越棠知道,沈觅留下梅承雪是为了获得梅承雪口中的消息,可她让梅承雪在身侧。
巨大的落差在心底叫嚣着,好像有一团火在胸膛中燃烧着,让他又疼又嫉妒。
他嫉妒。
梅承雪凭什么。
“殿下,我也很有用的,不会比梅承雪差,您知道的。”
“殿下想要什么消息,我可以去查,殿下想要做什么,我都可以全力以赴……”
他真的比梅承雪好用多了。
越棠嗓音哑着。
沈觅垂眸。
他的手指也几乎失了血色。
前世堂堂的南朝之主,论有用,谁比得过他。m.bïmïġë.nët
沈觅从来都没想过把越棠当作工具来利用。
她深吸一口气,默诵了几句方才看的清静经。
她决定的事,干干脆脆,不能拖泥带水。
沈觅说不出什么狠绝的话。
她轻声道:“你和梅承雪不一样,你的身体撑不住,越棠,你得学着顾好你自己。”
“越棠,你就不要让我困扰了。”
越棠唇瓣失了血色。
沈觅将他的手推开,越棠从没有用大一些的力气禁锢过她,这次却比往常用的力气都要大。
沈觅推了一下,没有推动。
她垂眸看着两人交缠的手指和衣袖,用空着的右手将左手往下压,直到将手用力抽出来。
越棠的手凉地就像一块冰。
沈觅手指微微颤抖,低声念着清静经,大步越过越棠几乎要跑起来,到她房门前,立刻推门进去后将门闩落好。
木头撞击的声音厚重,却让人安心,仿佛关了这扇门,就将洪水猛兽让人不想面对的都隔绝在了外面。
她脊背靠在门上,低下头,好一会儿,才将情绪控制好,重新归于淡漠。
系统看着沈觅,唉声叹气,“你现在说不心疼他就不心疼他了吗?越棠刚才不是睡着,是疼昏过去了。”
“我知道。”
沈觅捂住眼睛,手指发颤,她声音很轻。
“快刀斩乱麻。”
她总不能要走了
——对他来说是死亡,这样的前提下,还让他觉得,和她有可能。
别喜欢她了。
沈觅做事向来果断,平静下情绪,她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总是出现的越棠压下去。
她走到书案前,拿出北朝的舆图,一遍遍在脑海中推演着丽阳如今的现状。
任务结束后,系统不能再随意调阅这世间,她只能靠着这些年的情报网,将北朝的困境解决。
系统有些无聊,索性自己去翻看前世的场景。
一幕幕看过去,系统由唏嘘渐渐沉默。
“你知道吗?前世越棠惨死,是真的活不下去了,末路穷途。”
沈觅长睫一颤,她点在舆图上的手指僵住。
他死在她兵马前。
系统却说了一个沈觅从没想到过的。
“越棠染上了五石散,到了不能自控的地步。”
-
梅承雪听到对面沈觅关门的声音,悄悄推门露出一条缝,眼睛从缝里往外看。
越棠还在走廊上。
梅承雪松了一口气,立即小心推开门,蹑手蹑脚地出门,不让对面的沈觅听见动静。
一路小心走到越棠身后,梅承雪没有避讳暗中跟着的卫城,拍了他肩膀一下。
“有人让我带话给你,你听不听?”
越棠将情绪掩下,在人前,即便形容憔悴,依旧是冰雪般慑人的气韵。
他没有直接回答。
“你的目的是我?”
梅承雪看着越棠的面容,赞道:“当初那人说,有人相貌上还能不输我,我还不信,没想到还真有。”
意识到自己偏题了,他拍了拍额头,道:“不是只有你啊,你和清晏殿下都是。关于你的,就是一些匪夷所思的话,说是要我在没人的地方一字不漏地说给你听,我背了好长时间才记住的!”
专门让梅承雪来给他带话?
越棠神色很淡,垂眸想了一下,就带着梅承雪找到一间无人的舱室,走进去之后便阖上了木门。
舱室中光线昏暗,只有一排阳光从窗缝斜照而来,打在他脚边。
梅承雪没有立刻说正题,反而问了句旁的。
“你是不是很喜欢殿下?”
越棠淡淡看他。
梅承雪过于莫名其妙。
越棠并不喜欢和沈觅之外的人表露他的心思和情绪。
梅承雪神色复杂了些。
“你相信天命吗?”
光线中,能看到微尘飞舞。
越棠淡道:“不信。”
“那我给你讲几个你的故事,你会信的。”
梅承雪的声音平日没有正形,可当他认真说话时,咬字和音色会有一种空灵感。
斜照之下,他瞳色仿佛带着金辉。
“还记得那次水战吗?几乎让你沉江身死的那次水战,人人都以为是船底被水底石林划破,才让你失误有了唯一一次败绩。但是,你明明至少派遣了五队人先后下水底勘测,明明水下一片正常,可等到开战了,这个暗石林就凭空出现,你只能败。”
“如果那战你胜了,你就算立刻脱离南朝,也能靠你自己养的兵马自成一方气候,从此再没有所谓南朝北朝之说,所以你只能败。”
越棠眸光微沉。
“我知道这一件事不能说明什么,那你还记得,你在地牢中重伤几乎濒死,脱险后,你昏倒前已经让人按照你的安排将你的寝宫护地固若金汤,偏偏你寝殿门前、暗道周围等好几处关要之地的守卫没有中毒也没有受伤,就忽然毫无征兆地暴毙,你应该很自信你自己的筹谋,可是天如果要你死,你安排再缜密,也没有用的。”
话说得多了,梅承雪的声音越来越漫不经心,越来越能听得出来背诵的声调。
可这样的语调搭配起这些话,几乎让人毛骨悚然。
“要是按照天命论,你具有气运,无法直接抹杀你,所以只能借他人之手,先是让你溺水,后是抹杀你身边气运没大到无法抹杀的人。南朝里你一直提防的岭南王,就这样捡了漏,将人安插在昏死的你身边。”
“半个多月的五石散,滋味好受吗?”
半个多月的五石散,日日份量重地可怕。
他在地牢中伤地太重,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里,就这样被迫受了半个多月,足够让他彻底依赖上那毒物。
之后的半年,他远离朝政,试过各种方法,难以戒断,乃至于在戒断过程中神志不清、丧失理智。
几乎要将他摧毁。
越棠眸光锐利起来。
“你早该死亡的,哪有人从小到大要经历那么多杀机?你没死,就要继续。上一世,如果没有沈觅,你会死在顾微澜手里,这一世,还是沈觅,才让你能摆脱顾微澜活到现在。”
“若信天命论,沈觅和顾衡是天命之人,所以她可以改写你原本逃不过去的危机。”
“可她的命定之人不是你。上一世是顾衡,但是因为你的存在,沈觅和顾衡之间才有了分歧。”
“因为你夺取南朝,使得当时还是沈觅知交的顾衡彻底走投无路,让沈觅珍视的北朝也卷入战火之中。你觉得,在沈觅眼中的你是什么样子的?”
越棠抿紧了唇。
“不问青红皂白屠杀半个南都世家贵族,四处征战,残害忠良,让连年灾荒的南朝火上加霜。她要帮顾衡,你是最大的宿敌。”
“立场相悖尚有余地,可你杀了太多人,甚至让她觉得,你想要杀了她身边的云霏。专横独断、残忍狠辣……她前世只要有机会,就想要杀了你。”
“这一点,越棠,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沈觅对前世的你是什么看法?看到她知道你恢复记忆之后的疏远,越棠,你还能继续掩耳盗铃装作不明白吗?”
“还有,她明明厌恶上一世的你,重生回来,她为什么还要救你,你就没有怀疑过吗?”
“你所珍视的,你以为的对你好,是她本意吗?”
可笑的一生。
“粉饰太平,不过是自欺欺人。”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明月见我如是更新,第 52 章 恭喜您任务完成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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