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宁府城披上夜的黑衣,家家烛火为它的神秘添上了两分温度和美丽,远远望去,整座城在夜风中摇曳着动人的姿态。
那么静那么美。
白马河的小院里,宋延年点亮案桌上的烛火,拿起疯道人遗留下的道书翻看......
突然,屋内飘来隔壁程家的老大娘。
宋延年瞥了她一眼,见她面上浑浑噩噩,生机如风中之烛,就低下头重新看书,没有将她驱逐。
程家大娘浑然没有察觉屋内的主人可以看到她。
她在屋里飘飘荡荡了一会儿,觉得这里的气息真是好闻,她虚弱的魂体好似都得到了补充。
浑浊老花的眼睛也有了几分清明。
她飘到宋延年旁边,看了一会儿专心看书的书生,满脸慈爱。
“哎,是个勤奋的好娃娃。”
“哟,还是个俊俏的读书郎呀,老婆子我最爱这样的后生了。”
她凑到宋延年跟前,笑眯眯的说着话。
宋延年:……
面对这陡然放大的老脸,他不自觉的捏紧了手中的书。
他躲过那些漂亮女鬼的调戏,难道最后难逃老大娘的调戏?
还好,这程家老大娘还是个知礼的,她稀罕的看了宋延年几眼,又径自飘开了。
宋延年心头暗暗松了口气。
说实话,方才他的心口跳的老快了,从来没有这么快过。
程家老大娘在屋里飘飘荡荡,她一会儿摸摸书籍,一会儿又摸摸砚台和毛笔,满脸稀奇。
宋延年:......
只要不摸他,他权当看不见了。
半晌过后,程家老太自己也觉得无聊了,她嘴里开始唠叨话。
“真想吃杏娘煮的酒酿丸子啊......”
“那味道甜滋滋的,能从嘴里甜到心里......”老大娘托着腮,像是小孩子一样,两眼里晶亮又惆怅。
良久,她又幽幽叹了口气。
“上次听幺儿说了,杏娘还在白鹿街摆摊,真的好想再吃一碗酒酿丸子啊。”
......
宋延年抬眼看了她一眼,只见她那布满风霜和操劳的脸上,是化不开的怀念和惆怅,眼神悠悠的看着前方,也不知道是在怀念着什么......
他低头继续看书,片刻后还是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宋延年起身,他快速的将案桌上凌乱的书本摆好,这才拎起一件外袍,推开木门走出了院子。
木门吱呀的声音唤回了程家老大娘的思绪,她飘飘荡荡着魂体来到窗棂旁,看着外头宋延年的背影,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
“这么迟了,这书生娃儿去哪啊,外头可还冷着呢。”
她语气里带着惆怅,这么俊俏的少年郎,她可还没有唠嗑够呢。
百无聊赖的程老大娘飘到宋延年方才坐过的位置,她看着整洁干净,有条有理的的案桌,再次感叹了一句。
“真是个乖娃娃哟。”
......
宋延年走出小院,鼻尖是比屋内更清冷的空气,清冽中带着泥土妇人气息。
拐弯经过隔壁屋子时,听到里头细细碎碎却又压抑着悲痛的声音。
他不禁抬眼看了那屋子一眼,那是一间不大的小青房,此时里头却站了四五个人,窗棂投映出他们交错的影子。
零零碎碎的声音不断飘出。
“咱娘这是要不行了......”
“......呜呜,我的娘啊,我可怜的娘,半辈子辛劳,这都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就这么的要去了......”
“......娘啊,娘啊!”
“哥,娘嘴巴在动,她在说什么?”
“什么新娘,娘你在说什么?”
“......”
春日的夜晚,春风吹来还带着一股寒意,宋延年拢了拢外裳,埋头快走。
他方才出来的急,忘记打上一盏防风灯了,还好这是一个晴朗的月夜,天空又高又远,蓝蓝幽幽的伴着一轮弯月,倒也看清前方的路。
刚进城那天他就买了一张府城的舆图,因此,虽然他这些日子都在白马河的小院里温书,但这府城的大体布局还是知道的。
白鹿街离白马河这边有一段距离,绕过一个小巷子,又穿过一条内河,走了三刻钟,就见到了热闹的夜景,那片就是白鹿街。
此时街上挂着一排排的彩色灯笼,红的粉的蓝的,分外喜庆热闹,灯光衬得整个夜市如白昼一般明亮。
白鹿街靠着琼宁的内河,河两边的夜市靠两个石头拱桥相连,拱桥上同样挂了彩色的灯笼。
宋延年走上桥时,就见到前头几个宽袍书生结伴打拱桥走过。
他们停在拱桥中间,其中一个穿着褚白色宽袍的书生将扇子阖上,轻轻敲击掌心,摇头晃脑闭眼沉醉的感叹。
“此情此景,让人不经想起了书中的诗句,夜市桥边火,春风寺外船,美哉美哉。”
“好好,张兄好文采!”
另一个青袍书生用力的捋掌,大声叫好,他的衣裳洗得有些磨毛,可以看出家境不是太好。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一脸小意的捧着这张姓书生。
宋延年在后头听到这话,心道不好,这人拍马屁也不认真听人讲话,没听那书生都说了是书上的诗句嘛,吟诗和文采可没半分瓜葛。
这是马屁拍在马腿上了。
果然,那张姓书生脸变了变,他似有些尴尬,不大爽快的瞥了下捧哏的青衣书生。
青衣书生回想方才张姓书生的话语,有些讪讪的放下手。
......
一个挑着担的老汉准备过桥,他瞧这几个书生三三两两的将拱桥堵了个正着,大声的打着招呼。
“后生让让,来来,都让让,老汉这担子里可是热水。”
“让让,都让让。”
挑担老汉搞得几个书生手忙脚乱的,但也因为他的经过,书生间的那股尴尬气氛瞬间被冲淡。
宋延年心中偷笑,蹭着老汉的便利,跟在他后头过了桥。
......
宋延年打街头走到街尾,街两面是了热热闹闹的叫卖声。
杏娘酒酿丸子,他探头找了老半天,就是没看到程家老大娘嘴里的杏娘酒酿丸子。
“哎哎,后生,你找什么?”
宋延年回头,原来是方才在拱桥上相遇的老汉。
只见老汉已经将扁担收好,在面前摆出那两个木箱,一个木箱热腾腾的冒着热气,显然这老汉也是琼宁府城里的生意人家。
宋延年拱手:“老丈,不知是否听过杏娘酒酿?”
“家里一老人馋嘴,想吃一碗甜甜的酒酿,听说这杏娘酒酿一绝。”
他疑惑的将视线又扫视了一下街头街尾,“可我这来来回回找了两趟,都没见到这杏娘酒酿的番布。”
“杏娘酒酿?”老汉诧异重复,“老汉在这摆摊许久,好似没听过什么杏娘酒酿。”
“唔,依稀却又有丝耳熟。”
他一边往灶锅里添水,一边思索,片刻后拍着大腿哈哈笑了起来。
“后生说的是叶老太的酒酿吧,喏,就是那家。”
“杏娘都是几十年前的叫法了,她现在是叶老太酒酿。”
老汉拉着宋延年的手,将他往大路中间扯了扯,指着百多米远的那家小摊子,对宋延年笑道。
“得亏你问的是我,要是新来的摊贩,大家还不知道这杏娘是谁呢。”
宋延年看着番布上写着叶老太酒酿,“原来叶老太就是杏娘啊。”
老汉乐乐呵呵,“是啊,你也不看看叶老太脸上都长了多少条皱纹了,你朝她喊杏娘,她都羞于应你呢。”
宋延年听到这话也是一乐,乐完又觉得有片刻的惆怅。
他朝老汉拱手,“多谢老丈。”
老汉摆手:“去吧去吧。”
宋延年转身往叶老太的摊位上走去。
老汉一边摆出小桌子,一边感叹:“老喽老喽~”
那厢,宋延年来到叶老太酒酿摊位前。
他打量了下眼前的老太,只见她见人面带三分笑,脸上是细细的皱纹。
一头花白而稀疏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末了还用青色的粗布包裹着,整个人显得干净又利落。
她看着摊前的宋延年,热情招呼道。
“小哥,要来一碗吗?丸子弹牙,汤汁甜美,可好吃了。”
宋延年:“那我来一碗。”
“好嘞!”叶老太掀起锅盖,热腾腾的水雾腾空。
宋延年:“还是来两碗吧。”
叶老太一边下丸子一边不赞成道。
“别看我这汤汁清甜,但酒酿酒酿,当然少不得酒了,小哥还是少吃一碗,小心酒酿醉人。”
“再说了夜里糯米丸子不能多吃,容易积食。”
她又冲宋延年笑了一下,补充道。
“小哥要是喜欢吃,明儿再来买也一样,老太我都在这档口摆摊。”
宋延年笑笑,“无妨,家里老人爱吃,原是想买一碗给她解解馋,她一直念叨着要吃这杏娘酒酿丸子。”
“到了摊前,我才发现婆婆这丸子确实香甜,我也要来一碗。”
叶老太:“哟,还唤我杏娘呀,老喽老喽,我都二十多年没听人这样喊我啦,看来,你家里的老人是我的老顾客啊。”
她笑着露出了几个豁口的牙,面上一派欢喜。
丸子在热水中翻滚,很快就装进了白瓷碗中。
宋延年拖出小马扎,坐在叶老太打好的小桌子旁,他拿着汤匙舀起一勺子酒酿,丸子滚烫,轻轻咬下一口,黏腻弹牙又带着糯米特有的清香。
他忍不住眯上了眼睛,不愧是程家老太临死都念叨的一口,果然好吃。
宋延年又喝上一口汤汁,汤汁清甜带着一股酒香,让人忍不住多喝了几口。
一碗酒酿丸子下肚,又暖和又醉人。
他冲叶老太笑了笑,“好吃。”
叶老太盖上锅盖,闻言乐呵呵的道。
“好吃吧,好吃明日再来喽。”
这时,戌时的梆子敲响,已经戌时两刻了。
叶老太和宋延年都侧耳听更夫敲梆子。
再过三刻就得闭市了,路上的人越来越少,老太翻出一个竹篮,将新做的那碗酒酿装好。
一边装还一边叨叨,“这孩子就是孩子,出门买东西也不知带个碗和篮子。”
宋延年笑了笑,“以后会记得。”
叶老太有些不好意思,“嗐,上了年纪就是啰嗦,老太我话多了。”
宋延年:“不会,老太这样我觉得亲切的紧,看到老太,我都想念家中的奶奶了。”
他提过竹篮子,额外付了一笔押金,约好明日再将这白瓷碗和篮子拿来,到时退押金。
宋延年提着食篮往回走,经过老汉的摊子,老汉正在敲梆子,嘴里喊着。
“梆梆面,梆梆面,香香的梆梆面~”
看到宋延年时,还冲他笑了下。
老汉的视线落在提篮上,笑着问道,“这是买到了?”
还不待宋延年回答,他又热情的打趣。
“自个儿也吃了一碗吧,瞧你脸红的,别看老太这酒酿甜,后劲足着呢,后生回去的路上可别磕着了。”
宋延年自然是点头称不会。
老汉话锋一转,替自己介绍起了生意,“要不要来碗梆梆面醒醒酒?”
酒气上头,宋延年悄悄打了个嗝儿。
“不了不了,今儿肚饱,明日再尝尝老丈家的梆梆面。”
老汉也爽快,“行!我这也差不多该收摊了。”
走出三步远后,宋延年似有感而生,又回到老汉的摊位前。
“老丈,还是给我来两碗梆梆面吧。”
老丈:“好嘞。”
他一边下面条,一边好奇的问。
“不是说肚饱吗?怎么又要来两碗了?”
宋延年抬头望了望天。
“唔,方才见一喜鹊叽叽喳喳打树下飞过,突然有感有客要来,家中无食,备一碗香香又热乎乎的梆梆面,也算是待客之道了。”
老汉看了眼宋延年说的树,只见那儿昏昏暗暗看得不真切,不禁哈哈直笑。
“你这后生眼神真好,不过方才是有几声鸟鸣,喜鹊叫也不一定是有客要来啊。”
“没事没事,老汉这梆梆面味美,你吃不完搁在井水里,明儿热热,倒也能吃。”
宋延年笑了笑不再解释。
这是他近来才发现的,世界斗转星移,万物乾坤,阴阳五行,相生相克,周而复始,皆是有规律可循。
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
告别梆梆面的老汉,宋延年提着两个食篮往白马河方向走去。
快到院子的时候,他隔得老远就见自家屋檐下站着两个人。
他们牵着一匹大白马,估计是穿的单薄冷到了,两人躲在马肚后头,抱着手跺脚。
......
王昌平:“可打听清楚了,确定是这里吗?”
他一边问银扇,一边提着耳朵听隔壁那屋子的动静。
里头时不时传出呜咽的哭声,好像是家里的老太太就要病亡。
一时间,王昌平将自己抱紧,两只眼睛警惕的盯着那边的屋子。
银扇同情的瞄了自家的公子,刚好对上自家公子不善的眼神,他连忙回答。
“肯定是这里,这回不会错了,我找了当初给宋书生介绍房子的刘中人,从他嘴里打听出来的。”
说完,他嘀嘀咕咕的计较。
“前前后后花了我二两银子才打听出来的消息,真的不能再真了。”
王昌平:......
他有丝羞恼,他的银票和银子在逃跑的时候丢了,这几天花的都是银扇藏在鞋袜里的私房,这样一想,他不免有两分气短,语气里却不饶人。
“啰嗦,回王家就还你,少爷我还会坑你二两银子不成。”
不是二两,这些天都花了三两半了,银扇犹犹豫豫,见着王昌平的脸色不好,到底不敢再开口刺激他。
宋延年走近,难免诧异。
虽然知道有客来,但他没想到是这两人啊。
“是王公子啊。”
王昌平见到宋延年,眼睛都亮了起来,一下跳到宋延年面前。
“延年兄。”
“叫什么王公子,叫我昌平兄就好了。”
他亲亲热热的牵过宋延年的袖子,总觉得这心里可算是踏实了。
伸手招呼银扇,“快快,没眼力见的,没见延年兄手中提着两食篮吗?还不来帮帮忙。”
银扇连忙接过宋延年手中的食篮。
宋延年递了一个过去,“拿着吧,这是给你们二人买的。”
王昌平听到这话有片刻怔楞,随即大喜,高人吶!
他一定得寸步不离的跟着。
宋延年打开屋门,屋内的程家老大娘一下子就飘了过来。
“书生回来了!还带着两个友人啊。”
“啧啧,这个新书生不好,瞧这一脸的乌黑麻漆,一看就是个不节制的主儿。”
不节制的王昌平愣在后头,怎么这高人的屋里也有鬼啊。
银扇发现自家公子有点抖,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
公子真是撞邪了,走哪都喊鬼。
宋延年径自进屋,将酒酿丸子从食篮里拿了出来,摆在案桌上。
程家老大娘幽幽的飘了过去,站在桌子旁嗅了嗅,怀念道,“啊!是杏娘做的酒酿丸子。”
宋延年看着她,眼神柔和了两分。
“坐吧,请你吃的。”
他挥了挥衣袖,程家老大娘陡然发现,自己手中出现了一碗热喷喷的酒酿丸子......
而桌上的那碗,瞬间失去了温度和香味。
程家老大娘惊诧:“娃,娃娃,你看得到我啊。”
宋延年笑了笑,“是啊,快吃吧,你时间不多了,不想回去和儿孙告别一声吗?”
程家老大娘听到这话,沉默了下来,她飘飘忽忽的坐了下来,一口口吃的很认真。
一炷香后,程家老大娘站在门口,郑重的做了个万福。
“老婆子失礼了。”
“还有,多谢书生了。”
“无妨。”宋延年摆了摆衣袖,程家老大娘消失在木门口。
与此同时,隔壁的程家传出惊喜的声音。
“娘,你醒了啊。”
程老大娘在大儿的搀扶下坐了起来,目光依恋的看过屋子里的儿孙。
大女儿着急的问,“娘,你刚才一直说什么新娘新娘的,我们都没听清。”
老大娘目光柔和,“是杏娘,不是新娘,娘只是想吃杏娘的酒酿丸子了。”
大儿眼里含泪,“儿去买,儿这就去买。”
老大娘抬手,“不用啦,方才书生请我吃过了。”
刚刚转醒时,她以为那是自己做的一个梦,但嘴里那甜甜腻腻的酒酿味告诉她,她真的吃了一碗书生请的酒酿丸子。
一时间,老大娘觉得开心又有趣。
她依恋的看了儿孙一眼,带着笑容慢慢阖上眼睛。
她的魂体不断往下坠,都说人死前会看到生前的种种片段。
她看到了片段里,两个小姑娘亲昵的凑在一起。
年幼的她,刁蛮的拽了拽杏娘的小辫子。
“杏娘杏娘,我生气了,不和你玩了。”
杏娘笑眯眯的牵起她的手。
“不要气啊,我请你吃我做的酒酿丸子,可好吃了。”
程家老大娘阖眼,眼角滑落最后一滴泪:杏娘,我吃到你做的酒酿丸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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