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祯长眉一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谁说要给他了?继续欠着就是。”见林笙仍是一副懵懂模样,不由有些来气:“原先我还琢磨着怎么哄他们才能住下,如今现成的理由就搁在眼前。赊欠了这许多银子,一时还不上,怎能一走了之?”
林笙一想,可不正是这个理儿?遂笑逐颜开:“是,属下驽钝了!多欠些才好呢!”
景祯问:“吩咐你带的药,可曾带了来?”
林笙忙去翻包袱:“带了带了,是西域的紫虚膏!”当侍卫的难免经常受些外伤,他自己在王府的房内就存有这个,虽然无色无味,却是药效奇佳。那紫虚草仅在沙漠深处才有,采摘极为不易,故而就算到西域的集市上去买,也要几十两银子一小罐。
如此珍贵的膏药,莫说这小医馆里未必能有,就算有,依着那老头儿的秉性,还不知能漫天要出什么价来!虽然主子说了就欠着不必还他,但老被那数额吓一跳,也挺让人恼火不是?
他关好窗户,小心翼翼帮景祯脱下那身中衣扔在一旁,待景祯背对他侧身躺下,他便一手拧开药膏罐子帮景祯上药。,
自小由名将指点刻苦练习骑射,加上到了封地更是勤勉不辍,因此景祯的背部线条紧致,每一寸肌肤下的血肉似乎都蕴藏着无尽的张力,侧卧在那里,似一只优雅的雪豹正在小憩。只可惜此刻白玉染瑕,三处烫伤撞伤显得格外狰狞,让不不禁心生憾意。
他面朝里躺着,神色淡漠,只有冰凉的药膏抹在伤口上时,才偶尔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微微一颤。
林笙几乎不敢下手,颤巍巍地抹着药膏,紧张得满头大汗。想殿下贵为帝后盼穿了眼才得来的最心爱的嫡子,自小到大被保护得什么似的,平日里连块油皮擦破了都要惊动一堆太医,这些日子受的皮肉之苦真是比他之前二十多年加起来都多!
林笙心疼得快要落泪,除了自责就是气那些粗人笨手笨脚,火里背殿下出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注意点儿,让他被生生砸成这般!可恨又没法出去与他们计较一番,真个憋屈极了。
好容易抹完了药膏,林笙取出给景祯带的衣物伺候他换上。两套中衣裤袜都是白色细棉布的,外裳是两套交领箭袖长袍,一套是浅青色,配青铜发冠,一套是深蓝色,配紫铜发冠。另有一双崭新的羊皮靴子,皮子虽不值什么钱,手工倒还算细致。
景祯随意指了浅青色那一套。林笙一边伺候他穿衣一边道:“这是属下早上在成衣铺子现买的普通衣裳,没下过水,穿着约莫不太舒服。委屈您了!”
景祯没说什么,披衣站起来系上系带,只见他侧过身来时,那左肩头若隐若现一朵青色的印记,如同火焰,又如同缠枝莲纹的形状,倏忽一闪就隐在洁白的中衣里。
虽然料子与王府里头的没法比,但毕竟是新衣,挺括得很,色泽又淡雅至极,称得景祯身材颀长如修竹,整个人似刚被春雨洗濯过一般,面如冠玉,眉眼似墨染,任谁见了,都要情不自禁赞一声:好一位翩翩佳公子!
林笙十分得意自己的眼光,见将主子拾掇得清爽了,这才有空启禀正事:“属下早上先见了公孙先生,他说陈悉致的事儿查出了眉目,命属下带封绝密的书信给您过目。另外,伍将军已经着几个兄弟兵分两路,一路去查那一男一女的身份,另一路去查昨夜客栈起火之事。”
“属下想着这一男一女未必是翼州城里人,当然也未必是他们说的西山猎手。不过这两处都不得不严查一番。城内自有暗卫去查,可如今翼州围得滴水不漏,若是府里的人手突然齐齐出城,未免太过打眼,属下便自作主张,飞鸽传书给咱们留在城外镇上的那些兄弟,让他们沿途到西山寻访去了。如有不妥,还请殿下责罚。”www.bïmïġë.nët
景祯点头道:“你这差事办得不错,想得周全。”林笙一喜,便要从怀里掏出那公孙先生转交殿下的书信。
景祯却道:“先不忙。我饿了,你去找些吃食来,然后再看罢。”一天一夜未曾进食,先前一碗小米粥不过暖暖胃罢了。公孙先生亲自写的书信,里头定有极为重要的东西,看起来是极为费神的,非得先用些吃食才有那份精力。
殿下自打路上染病以来,连着数日都不思饮食,此刻有了胃口,说明身子真是好利索了。林笙十分高兴,应了一声,立即出门往灶间而去。
留下景祯静静地站在窗边,头一次正眼打量这个质朴简陋的小院。窗外阳光正好,一地的碎石子反射着光线,好似点点碎金一般。掉光了叶子的老树立在井边伸展着枯瘦的枝桠,似乎也在享受这难得的冬日暖阳。旁边张老先生的叱骂还在继续,夹杂着那一男一女结结巴巴的解释。不远处柴房门口那叫石斛的少年袖手站着,顶着一蓬乱七八糟的发髻麻木不仁地看着热闹。这些世俗的嘈杂,鲜活热辣,带着人世间的烟火气充斥在他周围,离他很近却又似乎离他很远。
他们和他显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但在这个时刻,他们却奇异地给了他安慰。其实昨夜他在客栈里孤身一人躺在床上,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凄清。
说来实在荒唐,他身而为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天潢贵胄,在那时竟然感到身若浮萍,似乎这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苍凉中踽踽独行。他不得不承认,今日在这个简陋的小院醒来,是这些素昧平生之人把他从那种陌生又令人恐惧的情绪中拉了出来。
此时,他已经能够平静地想,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在临阳温暖的王府里过年。今日是正月十三,大周民俗里“上灯”的日子,郑管家一定早早就在王府门口挂上一对硕大的羊皮宫灯了。从今儿开始直到正月十八“落灯”,千里之外的临阳城里必然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全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头百姓,想必都忙着觥筹交错,访亲会友吧?老二一定还赖在京城,不看过名动天下的崇文街元宵灯会,他怎么甘心离开?老七想必也在紫薇宫里。谢氏十几年没见过儿子,如今失而复得,爱得眼珠子一般,定是要留他多住些日子的。还有出嫁了的三皇姐、五皇妹,一定会带着麟儿到宫里陪父王过上元节,其他几个年岁小的皇弟皇妹也必会承欢膝下。这么多至亲骨肉陪侍左右,父王大约也不会想起自己这个远在天边的儿子。外祖倒是肯定惦记着自己。可是他年岁那么大了,身子又不好,倒是真心希望他别太挂念自己才好。
最后,当他的目光将院内的景象尽数收入眼底之后,便穿透土坯的围墙,穿过数不清的街道,越过高高的城墙,直蔓延到荒凉苍茫的翼州城外。
西北的寒冬真冷啊,在那空旷无垠的城外,呼啸的北风刮在脸上身上,一定如同刀割一般吧。
那里有数不清的大周子民,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拖儿带女从四面八方蹒跚而来,聚集在城墙根下,渴求一线生机来熬过这个灾难深重的寒冬。可是沉重的城门始终无情地关着,拒绝给它的子民一个最简单的庇护。
这些人原本也许贫穷,也许略有些薄产,但不管如何,都本该在温暖的家中烤着火,和家人一起和和美美地过年,可此时他们蜷缩在墙根下,头上没有片瓦遮头,身上没有棉絮取暖,腹中没有食物果腹,在寒风中绝望地游走在死亡的边缘,人性泯灭如最原始残暴的野兽。
他不过初来乍到,可他们却是世世代代居住在如今这属于他的封地上,他现在是他们的王,他们是他的子民。过去的一年里,他们曾用血汗供养他,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还会供养他的子孙后代。他要怎么做,才能尽快救他们于水火?
想到这里,他的胸中仿佛燃起一团烈火,烧得他五内俱焚。
翼州是大周西北第一大城池,是整个西北版图的中心。周氏皇族三百年来固守江南,西北边陲之地土地贫瘠,气候不宜农事,加上民风未受开化,虽然诸城兵权牢牢握在父皇手心,但其经济文化却不能与江南以及中原一带相提并论,虽朝廷年年下恩旨减赋税,百姓仍多挣扎在温饱线上。兼之地广人稀,城池分散,偏偏一旦入冬,常常大面积遭遇雪灾,城池之间相互不能呼应相助,如果连这唯一有能力赈灾的翼州城都不能提供庇护,这方圆几百里,还有哪座城池能让灾民容身?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雪灾,西北大地上要埋葬多少具白骨?新添多少座坟茔?
陈悉致,你牧守翼州十四年,年年花团锦簇的考评交到吏部,若非亲见,谁能想到你如此尸位素餐,枉为一方父母官?
太昌府府尹孙黔生年老昏聩,碍着其祖荫加身,朝廷不得不等他自己乞骸骨。陈悉致,这太昌府大大小小十二座城,无不以你马首是瞻,甚至吏部已数次奏请你为下一任府尹人选。你在这里享受了十四年四方供奉的荣华富贵,是有多狠心多无耻,才能在城外百姓哀哀呼救垂死挣扎的时刻袖手旁观?
就说城内,你热衷政绩,大兴土木,为表面功夫大费周章。城西这一带的棚户区,你若拿出一成精力来好生整顿,此次雪灾也不至于枉死这么多无辜百姓!本王昨日亲眼所见,简直人间地狱!此时略施薄恩,忙着赈灾,不过沽名钓誉,博一个慈善的名声!
陈悉致,你且等着,待本王抓到你私通西域、贪赃枉法的证据,必要活剐了你!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周秘史更新,第 39 章 此间无日月(上)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