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先生的话便卡了壳,生生咽了下去。他眼珠子转了转,一掀门帘,背着手走了出来,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这个连王府暗探都查不出身份的姑娘。
他此生阅人无数,看人不必细看五官生得如何,而是上下一扫,心下便有大致的判断。
边塞女子大多一脸风霜,这姑娘肤色白瓷一般,不像本地人;眼神过分清澈,一看就没被生活磋磨过,身边的人际关系亦简单;再看身形苗条四肢纤细,瞧着康健伶俐,原先家境必定很是不错。
不应该啊,这样一个清清秀秀通身带有书卷气的年轻姑娘,应当出自一个六七品小官的后宅,而不是贸然出现在这西北边陲,跟西山上的猎户搅和在一起,怪哉!怪哉!
公孙先生忍不住又去捻他那几根胡须。他对人的判断鲜少有出错的时候,这姑娘第一眼不讨嫌,再瞧,则越瞧越讨人喜欢,实在跟以往那些别有用心接近殿下的莺莺燕燕不一样。
他在这边打量晏晴时间长了些,景祯却莫名不自在起来。杀伐果断的年轻将领气场消失了,他局促地站在那,从掀起的门帘往外看到那女子两只手吃力地提着沉甸甸的食盒,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先生,是我吩咐她做早膳的。让她进来说话吧,不妨事。”
公孙先生一愣,一不小心就扯断了一根胡须,下巴上立刻一阵刺痛。捏着那半截胡须,他顾不上心疼自己,看向晏晴的目光顿时变得玩味起来。
殿下这话,很诡异啊!往常不肯让女子近身,府里连个贴身丫鬟都没有,可竟允许这女子出入书房!
这么想来是怪,虽说她曾救过殿下的命,于殿下和王府有恩,可一码归一码,厚赏也就是了,干啥巴巴地把人弄回府里?府里厨子帮佣一大堆,又何至于需要她去亲手做早膳?
公孙先生单论长相是不起眼,可人家也不是没有年轻过,主子一开口,他就顿悟了。这答案简直呼之欲出啊!
咱们殿下这是……开窍了?
哦呵呵呵哈哈哈,公孙先生心头一阵滚烫的欣喜,简直想叉腰狂笑。
自打十五岁上建牙分府,而今都过去八年啦,殿下早该娶亲了!一开始他还为主子不近女色专心政务高兴来着,可时间一长,他也担心哪!成天带着个林笙同出同入,不知道的还以为……唉,临阳城里编排殿下这方面闲话的人还少了?他可是很慎重地考虑过,俩人之间只要一露出那种苗头,马上就将林笙拿下打死。(林笙:我总算知道为啥看到先生就腿软了!他果然对我有杀意啊!o(╥﹏╥)o)
这下好了,林笙这条小命看来可以保住了。
还有皇嗣。殿下弱冠三年有余,还没成亲生子,这像话吗?在平头百姓家这是要被爹娘骂死的!可恨陛下竟也不急!果然没了亲娘,爹也成后爹了。王府众人盼小主子盼得眼睛都绿了,幸而七皇子如今也还未曾大婚娶妃,俩人在这上头勉强打个平手。
若是殿下开了窍,小主子岂不是也快来了!若是殿下比七皇子先有后,那对于翼王和萧相一系来说,将是天大之喜啊!
当然也不是没有缺憾。毕竟这姑娘来历不明,都不用谈接近殿下有没有动机,这身份肯定没法跟殿下相匹配,说不定还不如临阳王府里那两个宫里赐下的通房哩。
唉唉唉,不想了不想了,最主要殿下不烦她,愿意亲近她,这可比什么身份都金贵啊!
一瞬间公孙先生脑子里滚过几百个念头,对着晏晴却笑得益发和煦了:“原来是晏姑娘,有劳了。”还体贴地一手打起帘子,“姑娘请进。”
晏晴受宠若惊,迟疑地不敢迈步。这老先生是哪一位啊?一开始出来的时候那脸色阴得如同锅底,她还以为下一秒他就要命人将自己拖下去呢,审视她足有两三分钟,可只听了那位殿下一句话,立刻就上演了一出大变脸,一下子亲切得跟学校传达室的门卫大叔似的。
这一趟她也不想来的啊,小米粥熬了一个多小时,木生,啊不,林侍卫来看了好几回,说殿下已经从园子去了书房了,正等着用早膳。好容易等粥熬好了,她把两碟小菜、两盅粥一并装进红漆食盒,他却突然接到什么将军的命令,抱歉地给她指了下去书房的路,就匆匆走了,连先前这位殿下让他带她去换身衣裳也没顾上,她这会儿依旧这身打扮过来,不知会不会被挑刺啊。
唉,管不了那么多了,总不会因为这个挨打吧。
晏晴惴惴地跟着公孙先生走进了书房,可她毕竟是当过大学辅导员的人,大场面见了不少,心下再紧张也不会表现在脸上,公孙先生用余光瞟她,心里对她的评价又高了一层:“处事不惊,这姑娘挺大气的。”须知能进王府的书房伺候,有脑子的都知道,这得是多大的殊荣哪!这姑娘明显不是个傻的,还能表现得这么淡定,公孙先生只能理解为她天性淡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
再看自家主子,倒是有点神思不属。公孙先生一看景祯那故作严肃的脸,背在身后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食指,偷偷在心里笑了下,亲切地引晏晴到窗边那张小几旁:“姑娘放在这里即可。”
晏晴低声道:“是。”目不斜视走到那里,将食盒放下就打算告退,公孙先生却一下揭开了食盒:“老夫来瞧一瞧姑娘做了什么好吃的,让我们殿下念念不忘,竟连我们府里的大厨都给比下去了。”
他这口气太过揶揄,景祯自然也听出来了,顿时感到脸热,又有些后悔,真不该叫她进来。先生这般一反常态,殷勤与她搭话,必定是想岔了!
可紧接着他仿佛被一道雷劈中,整个人呆住了:真的是先生想岔了吗?
他一下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并不是傻子,相反他非常敏感,对于自己最近情绪上的变化,到了不得不正视的时候,稍一琢磨便已了然。
他,周景祯,真的对这个尚且不知底细的女子有了好感!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医馆她第一次见面便向自己要银子开始,还是她将食盒送到自己屋里,催自己趁热吃开始?又或者是那一次吃元宵,她背着张老头儿给自己碗里添了一勺雪花糖?那糖简直能甜到心里去。
又或者她更早便引起了他的注意,早到她在大生门外,看向隐藏在黑暗中的自己那一眼,疲惫却坦荡清亮,虽说着祈求的话,但又看不出卑微,那种怪异的违和感,让他印象深刻至今。
他不愿意她和青虎亲近,真的是看不惯男女大防,怕她耽误了青虎的前程吗?
越想心越沉,他僵硬地站着一动不动,为这个突然发生的变数心悸不已。
那边公孙先生却夸张地嚷道:“姑娘果然好手艺。”
公孙先生的小灶上有只硕大的砂锅,晏晴便是用它熬了满满一锅金灿灿的小米粥,又添了一把红艳艳的大枣,既和胃活血又宁神静气,此时粥盛在带盖的甜白瓷盅里,揭开盅盖一看,粥已微温,浮着厚厚一层金黄色的米油,点缀着两粒红枣,对于一夜未眠又干啃馕饼的公孙先生来说,极是诱人。他再用瓷勺舀起一勺,见那米粒几乎化在米油里,忍不住赞了声好。
这粥府里的厨子不是没熬过,却没有这锅粥这般熬出这么浓稠的米油。
晏晴以前在网上学过诀窍,淘小米的时候不能使劲搓,煮的时候别用冷水也别用开水,最好是在水将开未开之时下米,大火煮开之后多煮几分钟再换文火,中间不能加水也不能搅拌。这些在现代网络上随处可见的小窍门,在大周可是厨子的看家本领,等闲不外传的,府里的厨子擅长面食和牛羊肉,熬的粥千真万确不如晏晴。
再看旁边配的小菜,一碟酱瓜一碟腌白菘。公孙先生颇有雅兴,这些乃是他自己腌的,晏晴从坛子里捞起来,尝了一下觉得太咸,便拿开水烫过之后再切成丝,挑一点糖和香油拌了,最后淋了几滴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窍门,可是只要尝一口便觉得鲜香开胃、五味调和,滋味恰到好处。bïmïġë.nët
公孙先生和景祯一人一盅粥,就着小菜安静地吃着。晏晴在一旁垂手立着等着拿回食盒,看别人吃饭很不礼貌,她的目光无处安放,便认认真真欣赏起窗外的景色,那里有一株百年老梅,枝条色如玄铁,生着点点红花。虽然花并不繁茂,却让人感到一种遒劲的生机。
她看得入神,一时没注意,景祯很快就吃完了,然后就在看她。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周秘史更新,第 83 章 梦里身是客(下)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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