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是大大出乎沈无澈的意料，他顿时怔然，海棠又喝一口茶,抱怨似地道：“到底是强行认的主，那眉如意根本不消停。无咎又不是个用剑的,对如何对付剑魂一无所知,只好拿主人的印记强压他。当初了缘还指望无咎能度化他呢，这样下去我看别说度化了，两人都快成仇人了。”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一杯茶都快饮尽了，沈无澈才终于回过神来：“……剑魂么,我倒是知道该怎么对付。”
海棠笑道：“你必然是知道的，不过,我一点都不想你去费心帮他们的忙。”
沈无澈摇头：“不是这么个说法。那眉如意也算是个不世出的好苗子,一朝踏错才沦落至此……况且我又和他还算有缘分，帮一把也是应有之意。”
“哦？”海棠感兴趣道,“你和他的缘分？”
沈无澈却并不再说，只回想起画眉楼前红衣飒飒、眉目凛然的少年,彼时他连输给自己都要哭鼻子,这下委身人下，整个神魂都被迫臣服于人,不知心中有多痛楚？
沈无澈微不可查地叹口气,缓缓道：“无咎不是剑修所以不清楚。但对剑修来说,剑魂不是靠对付的,而是靠温养的。剑魂虽是奴仆但更像是密友，一般剑修得了剑魂，都恨不得抱在怀里,跟他把自己从襁褓到长大所有事交代清楚，互相分享一切喜怒爱恨。还有大能为温养剑魂取自己心头血灌溉总之是珍重万分。像无咎这样用主人威势强压，那是万万不可，更不要说眉如意本身就桀骜要强，这下他心里怕是早恨上无咎了。”
海棠早有预感，一听沈无澈这样说更是笃定，一时间对无咎都忍不住生出了同情并且幸灾乐祸之心：“是呢，上次我旁观还听到眉如意说要无咎解除契约放自己自生自灭呢，无咎怎么会放他为祸人间，自是不理他的然后眉如意就对他出手了，但剑魂怎能对主人出手？结果反而反噬自身。眉如意就此受了重伤，倒也不像以前那样折腾，而是躲在剑里再不出来了。算算日子，也快二十日了吧。”
二十日？沈无澈眉尖顿时蹙了起来，海棠却道：“你不要忙着为他们这些小辈操心，说到底无咎是了悟爱徒，了悟那秃驴怎么都会想办法帮他解决这事的。倒是你，你自己麻烦缠身，可有谁想过帮你一把！真是的，我越想越气……”
“怎么没人帮。”沈无澈却笑，“这桌上不是正有了缘大师送来的仙茸吗，说是给我养伤用的。”
“伤？你是指当初那谁捅你的那一剑吗？”海棠提到这事又要发作，但想到沈无澈必不愿意回忆往事，便好容易按捺下来，勉强拨弄着那些东西道，“这些玩意儿倒的确是法华寺压箱底的好东西。了缘那秃驴平时和李世英好得穿一条裤子，这时候却和李世英全然不同，对你百般照顾……他到底在想些什么？难道指望这点东西就让你既往不咎？哼，想都不要想。”
沈无澈喝着茶，又回身给榻上的云流掖了掖被子：“我看了缘大师是真心对我好。”
“好什么！小恩小惠而已！”海棠一翻白眼，“你哪日真和那谁对着干起来了，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帮那谁然后捅你一刀。”
沈无澈失笑：“我为什么要和龙苍流对着干？不是说了么，我和他和好了，你也不要对他有这么大意见了。”
“和好？”海棠眯眼，“你受了那么多误解，那么多年的委屈，还有那一剑之苦……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就和好？凭什么？”
沈无澈：“倒也没有”
“你不用解释！”海棠没好气，“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对那姓龙的心软了！要我说，不让他亲口下罪己诏澄清外加在天宫跪经百日受云鞭之刑，你就不能轻易原谅他！这小子”
“报，”却在这时外面侍从快步走来，俯首道，“海棠仙子，沈剑尊，外面天……天宫弟子龙苍流求见。”
天宫弟子龙苍流？
这称呼倒是稀奇，海棠狐疑地望着那侍从，而那侍从也可怜巴巴地望回去：“海棠仙子，沈剑尊，外面天宫弟子龙、龙苍流求见，说是来向师尊请罪，还说若是师尊不见他，他就在外面一直等。您看这”
海棠眯起眼睛不说话，半晌一拍桌子：“他威胁我们？！”
侍从满头冷汗：“这这这应该是没有”
“他居然威胁我们！”海棠直接无视了侍从，怒道，“去跟他说不见！让他等着吧，看谁耗得过谁！”
侍从傻了，战战兢兢站在原地不敢动，看表情都快哭了，好容易才脑子转过弯来，眼神一转看向沈无澈，这次直接给他跪下了：“沈剑尊！沈剑尊您行行好就见见龙尊吧，不然明天这消息传开我们这些人可怎么活！沈剑尊呜呜呜”
他居然就那样哭出来了，海棠这才觉得情况不对：“哪有说哭就哭的？说，你是不是龙苍流请来的说客？！你”
“好了好了！”还是沈无澈伸手拦下了海棠，“你怎么见谁都觉得是龙苍流的人，怎么可能。人家就是一个普通弟子，你也别为难他了。”他说着转头对侍从吩咐，“让龙苍流进来吧。”
“你！沈昏，无澈，你就是”海棠恨铁不成钢，“你就是心软！你这样就答应了，那谁指不定心里怎么笑呢！真是气死我了”
沈无澈只笑而不语，心想那有什么办法呢，我喜欢他啊，可这话还不能给海棠说，否则海棠真得气死。
所以他只是在海棠幽怨目光下喝茶，不一会儿外面传来脚步声，侍从站在门外，小心翼翼道：“仙子、剑尊，天宫弟子龙苍流带到了。”
“下去吧。”海棠阴森森道，又指外面那道影子，“龙苍流，你上前来。”
她这语气仿佛龙苍流真只是一个普通弟子，侍从听得头皮发麻赶紧退下了，而外面龙苍流闻言安静上前，月光下，终于露出真容。
他倒没有真的负荆请罪，但还是卸下了龙尊那套繁复华丽的雪白绣金线的衣服和冠带配饰，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弟子衣袍，头发拿木簪子简单束着，见了海棠和沈无澈也不多话，直接跪下行了个大礼：“弟子龙苍流见过师尊，见过海棠仙子。”
一时连海棠都安静了，阴晴不定地看着他，龙苍流没被叫起也就那么跪着头也不抬，全身锋芒都收敛了，看起来竟……乖觉得像是当年刚上天宫的他。
但那怎么可能？百余年过去，他早不复当年了！
海棠这样想着，骤然清醒，尤其转头看到沈无澈眼神温柔的时候，她就更清醒了，冷声道：“龙苍流，你可知错？”
龙苍流很乖顺地道：“弟子知错。”
海棠又问：“哦？错在哪里？”
“错在，”龙苍流顿了一下，“另投他宗，欺师犯上，污蔑师尊。”
“你心里倒是很清楚。”海棠冷哼，“那你说，按天宫规矩，该怎么罚？”
龙苍流很流利地答：“按天宫规矩，该”
“海棠！”沈无澈却打断了，“行了。”
“不行。”海棠却道，“犯了错就要罚，我偏要让他也尝尝受苦的滋味。龙苍流，继续说！”
龙苍流却没再说下去，只微微抬头，定定看向了沈无澈，而后才缓缓道：“按天宫规矩，该跪经百日，受三百云鞭，废除修为，逐出天宫。”
他话音落下，海棠这才脸色好看了些，沈无澈却蹙起眉来：“搞什么？魔修大敌当前，说什么废除修为的话？乱来。”
“是啊，”海棠喝着茶道，“你这修为肯定是废不得的，逐出天宫更是不可能既如此你还说出来作甚？诚心叫我们堵得慌么？”
她其实早知如此，并且扪心自问并没有真要废了龙苍流的打算她到底还是舍不得的。她无非就是想听龙苍流认错，反反复复地认错，在大庭广众下认错，然后为沈无澈恢复名誉，只此两样而已。
但海棠看着龙苍流又觉得恨得很，不想让他发觉自己其实没有罚他的打算，所以才故意如此刁难他。
可怜龙苍流被她刁难得没办法，只好深深叩首：“弟子绝无此意，请师尊、仙子明鉴。”www.bïmïġë.nët
“不明鉴。有什么好明鉴的？”海棠道，“我就问你你可知错？”
龙苍流只好道：“弟子知错。”
“错在哪里？”
“错在惹师尊和仙子发怒。”
“很好。该怎么罚？”
“……”
“不回尊者的话是为不敬，你又多了一条错了，龙苍流。”
“……是，弟子知错。”龙苍流无奈了，“请仙子责罚。”
“诶诶诶，不着急。你犯的错太多我记不住，你再把那一条条说一遍。”
“是，弟子龙苍流，另投他宗，欺师犯上，污蔑师尊，惹师尊和仙子发怒，还对尊者不敬，请师尊和仙子责罚。”
“听不见，大声点。”
“……弟子龙苍流，另投他宗，欺师犯上，污蔑师尊，惹师尊和仙子发怒，还对尊者不敬，请师尊和仙子责罚！”
“还是听不见，再大声点。”
“弟子龙苍流……”
他反反复复把这段话说了许多遍，夜深人静之下，几乎整个书院都回荡着他的认罪声。不过普通弟子们就算听到了也不敢议论，一时书院更加寂静，唯有月色如水。而就在这寂静的月色之中，海棠多年郁结终于在一声声的请罪声中消解了，反而是沈无澈，不觉解气只觉得怔然，好半晌才叹气道：“行了，差不多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唉师尊心疼了qaq
就是不知道云流掉马之后你还会不会心疼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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