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名道士久居深山,何曾见过这等官家威仪,忙说此番上山乃为进学修道,体验羁旅辛劳也是修行的一部分,所以公子们的吃穿用度一概不宜过奢。他们二人下山之前得掌门特意叮嘱,无论父辈官职大小,每位公子只能携一名仆从随行。他们见靖安侯将信将疑,便又说,此番进学须得完成考试方可卒业下山,而对于万川的考核从他二人进入侯府那一刻便已经开始了。上官仁听罢,唯恐这铺张的阵仗犯了道家忌讳,只好忙忙地收了,一切从简。
万川从没独自出过远门,而这一去至少三年不能回家。聂氏每念及此,心中都像被剜空了一块肉一样。又想到南下一路千里迢遥,便更是一万个不放心,所以连府兵首领和吴管家都安排进了随行的队伍里。现在听说只允许随身带一名仆从,聂氏马上抹起了眼泪,说什么也不肯依。侯爷和万川怎么劝也劝不住,两个道士在一旁坐立不是,神情甚是尴尬。
这时,映月伏在母亲耳畔悄声说了句话。聂氏一怔,收住悲声看着女儿,疑惑道:“真的?”
映月握了握母亲的手,轻轻点头,低声说道:“有他在,您还不放心么?”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母女二人在嘀咕些什么。万川心想,姐姐定是把师父暗中陪同自己南下的事告诉了母亲。只是师父嘱咐过,此事不好被外人知道。于是他只微微一笑,却并不声张。
自打聂氏知道了那两个貌不惊人的道士竟能够影响儿子的考核结果以后,便再也坐不住了。她寻思,礼多人不怪,道士也是人,哪有人会不喜欢好东西的?可思来想去,不归山的道士毕竟不同寻常,一般的金银财帛或许看不上眼。于是念头一转,硬是将他们在府上留了好几天,日日好酒好菜地招待,临行前又将库房里两柄削铁如泥的古剑强行赠给了他们,这才安了心。
出发那天,下起了小雨,聂氏一大早就起来亲自给儿子打点行装。万川第一次出远门,高兴得无可不可,却没有注意到母亲一早上都闷闷不乐。还是映月心细,帮母亲忙前忙后,一面说些安慰的话让母亲宽心。聂氏的眼睛始终红红的,叠几件衣服就抽一下鼻子,给包袱打个结又抽一下鼻子,嘴里念叨着:“外面都下雨了,留你弟弟呢……”
万川最后选了贴身小厮殊同陪他一起上路。出发前,聂氏把殊同叫到一旁,颤声吩咐道:“把少爷照顾好,啊。回来有你的好处……”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殊同忙给夫人跪下,满口答应。接下去,万川又与父亲、母亲、姐姐各有一番洒泪告别,其中絮絮叮咛自不必说。直过了晌午,众人才前呼后拥地将他们一行送出了城门。
万川与殊同俱是顽童心性,因此一路上说笑疯闹,对沿途事物尽皆新奇不已。可是这股新鲜劲儿不到三天就彻底过去了。
原来,那两名道士在不归山众弟子当中属于末流之辈,对瞬息行进之类的咒术一概生疏,因此无论遇到何等崎岖道路,都只好一步步地走。加之一路上并非时时能够经过市镇,因此住哪里、吃什么全凭运气。运气好时,倒可以投宿客栈,吃些好酒好菜;若是运气不好,栖身破庙山洞,吞食冷硬干粮也不是稀罕事。别说娇生惯养的万川了,即便是殊同,却又何曾吃过这种苦头?因此不消几日,主仆俩便都叫苦不迭。又过了十天半月,二人竟落拓成了两个小叫花子一般。
万川从小就跟随殷九入梦中学习各种咒术,而梦中的光景比照现实中滞缓何止千倍,因此他早已将殷九所传授的本事练得如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而然。虽然他现实中灵赋不足,一出了梦境便无法施展任何咒术,可是驭灵引气的诸般道理却已然烂熟于心。他想,瞬息行进之法本是不难的,怎的那两个道士竟连这个都不会?当下连同不归山也都不瞧在眼里了。
四人离开王城已经半月有余,可是殷九却始终没有现过身。万川虽然牢记着殷九临行前的叮嘱,可心中却也不免疑惑:既然师父决定跟随自己一路南下,为何却要如此偷偷摸摸地跟着?又为何不许自己对人说曾跟着他学过咒术?每一次殊同帮他挑破脚上的水泡,针尖儿扎得他生疼的时候,他便会气哼哼地想,或许师父压根就没跟来,否则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他受这种苦?
转眼之间,一行四人行至了永平县境内,两名道士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失踪了。他们二人有晨起练功的习惯,可是那天早上他们出去之后就再没了踪影。
万川和殊同边在客栈吃早饭,边等他们回来一起上路。可是直等到了接近中午,两名道士没等来,却等来了一个女人。
万川一见她,喜出望外地“咦”了一声。“老板娘?!”他把眼睛瞪得圆圆的,“你怎么也跑到这里来啦?!”
那女人掩着口轻声笑了笑,人人都唤她“锦娘”只有万川始终唤她“老板娘”。她今天的妆容格外冶艳,心情也似乎格外愉快,仿佛那声“老板娘”满足了她在这穷乡僻壤的全部虚荣心。
她绵言细语说道:“当然是来找你的呀?”然后又像是突然被万川的邋里邋遢给吓到了似的,深吸一口气,接下去说:“怎么小侯爷变成个小乞丐了?可是被那两个臭道士欺负的?”
万川惊道:“道士?你见过他们两个?”
“见过。”锦娘说,“不止见过,我还帮小侯爷把那两个讨厌的家伙都给解决了。”她双手叉腰,下巴昂扬起来,脸上仍是笑吟吟的,好像主仆二人还欠她一句感谢。
万川和殊同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她话里的意思。万川迟疑道:“……解决了?”
“对啊,解决了。”锦娘极其耐烦地看着他们,逗孩子似的。说着,右手五指并拢,在脖子上那么一抹,一面又说:“就是这样,解决的。”
殊同已被吓得面如土色,可是万川却哈哈一笑,“别闹了——”他拿出公子哥儿那种侉侉的语气,可是心中却顿时戒备起来。殷九曾经嘱他提防聆花楼的人,尤其是这位老板娘。虽然他没说为什么,可是万川向来听师父的话,所以从那时候起,便再也没去过聆花楼,今日却不曾想在此处碰上。
万川见她仍旧不过是那个风情万种的青楼妈妈,可是所说之话却又如此骇人,与素日欢场之中大相径庭,不知是真是假,亦不知对方有何意图,当下心乱如麻,只得强作镇定,便道:“老板娘可真会说笑,若不是今日风小,早把你那纤弱的身子刮走了去,还拿两名道爷打趣呢。可是怪小爷近日去得少了,这才巴巴从王城大老远跟了我来?”
锦娘听了笑得花枝乱颤,抚掌说道:“小侯爷不愧是小侯爷,无论何时都开得起玩笑,哪怕是死到临头——”她说到“死”字的时候,右手突然朝前挥去。一招既出,客栈厅内竟凭空翻起一道气浪,所到之处桌椅尽数翻倒,无数杯盏盘碟稀里哗啦砸个粉碎。众宾客不明所以,但见来人出手凌厉,只管抱头鼠窜,蜂拥着逃出门去。
殊同吓得两股战战,可仍不忘护主。他挡在万川前面,一迭声地大喊:“少爷快走!”
一切发生得太快,万川根本来不及弄懂这无端的杀戮究竟因何由头而起,只见一张桌子朝自己劈头砸来。殊同猛地跃起,不管不顾地将万川扑倒,紧紧护住他的头,自己用身子将那桌子挡了。那桌子乃是实木质地,桌角又硬又尖,猛然一下凿在殊同身上,只听“咯咯”两声,却不知是什么断了。
万川勉强将殊同搀起来,发现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他脸色惨白得吓人,嘴巴刚刚张开一条缝,鲜血立时涌将而出。万川来不及多话,架起殊同发足便逃,然而这时,锦娘已然迫近身前,伸手朝他胸口抓来。
锦娘只当万川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而自己这一抓必定十拿九稳,因此并未运上真力。万川虽然使不出任何咒术,可是从小却被殷九教出了一身外家功夫,当即右手发力格挡开来,随后竖起剑指,绕向她肘尖下方五寸处的四渎穴用力一点。这一路手法,本是揽月拂云手中的一招,万川虽然不曾学过,但殷九教映月这门功夫的时候他时时在旁看着,而且姐弟俩又经常过招,没想到危机之下竟也使将出来。
锦娘左手四渎穴被用力点中,顿感小臂一阵酸麻,一时之间竟发力不出。这一格一点,实令她惊疑非小,可心中却有如拨云见日,于是微微一笑,切齿说道:“还真小瞧了你!”说毕又欲再出杀招,可突然发现脚下如同生了根,竟然拔足不出。低头一看,原来是被那个名叫殊同的奴仆牢牢抱住了双腿。
那殊同手脚并用,龇着一口带血的红牙,死死盘住锦娘的双腿,模样甚是狰狞可怕。他恐怖地瞪着一双眼睛,冲万川吼叫:“走!”万川吓坏了,忙奔出几步,可扭头看见殊同似乎要将性命豁出去的样子,心中好生不忍。
锦娘一挣未脱,又见裙摆被他的血蹭得脏污不堪,顿时被激得狂怒。她低吼一声“作死的东西!”一掌重重朝殊同的天灵盖拍了下去。万川只听得一声闷响,那殊同的七窍几乎同时窜出一股鲜血,连声都没吭出来便立时毙了命。
万川心里猛然一阵剧烈的绞痛,犹如这一掌是拍在了自己的胸口,脚下也如同灌了铅一般,竟就那样痴傻地杵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
锦娘早已是一副杀气腾腾的面孔,与先前那个巧笑吟吟的青楼老板娘简直判若两人。她左足一点,身体飞速跃出,右手弯成利爪直取万川咽喉。万川的思绪一片混乱,而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头脑中竟然闪现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想法:以这女人的身手,若是有心,他主仆二人恐怕早就丧了命。何以从进门到现在,此人出招花哨而赘余,虽凌厉却又对自己处处容情?
就在她的手马上便要触到万川咽喉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如同从他体内迸发而出,猛烈向外弹去,整个客栈被这股看不见的巨浪震得几欲倾倒。www.bïmïġë.nët
锦娘瞳孔瞬间放大,在半空中急忙收势,身体随着那巨大的冲击力猛地向后翻飞而去,于数丈之外双脚才飘然落地。她心中一沉,脸上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万川的眼泪就在这个时候夺眶而出,这是只有在确认自己安全的前提下,才得以释放的悲伤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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