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打开盒子,里面放着的香包做工却比他想的好了太多。素白的底,上面绣的是一枝桂花,针工细密,将一朵朵米粒大小的花瓣都绣得纤毫分明。香包里估计也放了桂花,揉一揉还能闻到淡淡的香气。
既好看又清雅。
但桓羿反而不敢高兴了。他捏着香包问,“这是你做的?”
这种东西心意最重要,若是她从别处买来的,就是做得再好,也没意思了。若说是甄凉自己绣的,无论梦里的那一世还是如今,她哪里来的空闲?
甄凉被他惊讶的表情逗笑了,“怎么,不像我做的么?我跟着胡姑姑学了好几个月,看来好歹能见人了。”
桓羿一怔。
他见过了熊虎,又知道此人往后是自己手下一大得力干将,当然知道甄凉费心拉拢胡姑姑是为什么。却没想到,其中还藏着这样的心思。
他没再说话,而是直接将自己腰上系着的香囊解了下来,换上这个。
“往后,”然后他说,“每年都给我做一个吧。”
“殿下不嫌弃,那我就做。”甄凉笑着应了,又要开自己手里的盒子,却被桓羿止住。
“回去再看。”他说,顿了顿,又道,“给你用的,正好配你的裙子,别白放着。”
其实现在就拆也没什么,但甄凉的礼物如此用心,他的东西虽然贵重,但反而俗了。桓羿以己度人,就不想叫甄凉在他面前拆。
但甄凉回到自己的住处,打开盒子,看到里面的一套十二月花簪,不由呆了。
这套花簪取自民间歌谣十二月花中,材质并不是流行的金银或珠玉,而是以香木制成,佩戴在身上带着浅淡香气,雅艳清美、意韵动人。至于做工,请了最顶尖的木雕师父,自然是不会差了。
但甄凉惊讶的是,上一世桓羿也将它们送给了自己。
那时他的说辞是,“既然进了宫,前尘往事自然就都断了,不必每日打扮得这样素净。”
女官都是以未亡人的身份入宫,所以从来不会过分打扮,但像甄凉这样素净,连首饰都没两件的也少见。她其实不是没有,只是那些东西她都没有带进宫,也不愿再用,要和过往的自己一刀两断,才能迎来新生。
而今她早就已经在桓羿的影响下,不再每日只着青蓝之类的素色,更是请胡姑姑帮忙,在衣服细节出下大工夫绣了各种花样,有常见的如意云纹团花,也有各种时兴花卉。
但桓羿还是送了这套花簪,只是理由变成了让她搭配裙子。
虽然只是一件小事,虽然只是一句话的不同,但甄凉琢磨着其中的意味,还是不由有些失神。
第二日她就戴上了一支正月的迎春花簪。那一曲民间歌谣,恐怕是江南人作的,如今的京城,外头其实还是冰天雪地。但甄凉照了镜子,看着头上的花簪,恍惚有种春天已经出现在了她发间的错觉,让她心情都明媚起来。
人人都看得出她今日心情极好,但也都不觉得意外。
甄凉到了主殿这边,桓羿也才起,正在翻看什么东西。两人照了面,一个往对方头上看,一个往人家腰间瞥,看到了熟悉的东西,遂觉满意,这才相视一笑。
不过桓羿脸上的笑一放即收,表情再次严肃了起来,朝甄凉招收,“你来看。”
甄凉走过去,接过他递来的消息,低头一扫,眉头就跟着皱了起来。
“上回冯姑姑说,王女史往宫外传的消息,事涉前朝,所以除了皇后娘娘亲自垂询,别的时候都一言不发,可见这消息事关重大,莫非说的就是此事?”甄凉抬头看向桓羿,“殿下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可确切?”
桓羿点头,“桓衍要推动此事,自然要召集心腹重臣商讨。动静大了,便也引人瞩目。我的人本来探不到这样的消息,这个”
他用下巴点了点甄凉手里的几张薄纸,面上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我猜,是有人送到我面前来的。”
甄凉先是一惊,但旋即又觉得并不稀奇。
桓衍已经不怎么掩饰自己对桓羿的态度了,自然有人能看得清楚。桓羿若不是个傻子,不想任人宰割,就不会坐以待毙,必定要设法给桓衍找麻烦。既然如此,有人看中他,想让他去做这个出头鸟,也就理所当然了。
尤其桓衍要做的又是这么一件事。
太祖起兵时,曾经得到江南世族的大力支持。
这些家族盘踞江南,虽然是世族,读书之风盛行,但与此同时,因为当地商贸发达,所以也不会死守一条出路,若是子弟不擅读书,就安排他们去经营家中产业,行商贾之事。因此历代积累,有钱有粮,十分富庶。
当日他们其实也不光是押注了太祖一人,各个起义军背后都有他们的影子。但不可否认,太祖能够迅速将军队发展壮大,夺取一处根据地,与他们前期的投资是分不开的。再加上后期形势渐渐明朗,他们也很老实地积极配合各种政策,甚至献出大半身家,这功劳也就抹去了之前的一点点瑕疵。
建国之后,为了安抚他们,太祖便在江南完全开放了商贸,又颁发给他们特别的经商令,只要每年运送钱粮和物资前往边关军中,便可以兑换盐、铁、茶叶券,获得相应的经营权。
须知这些东西本是官营的,而且管控十分严密。明面上看,将这些经营权开放给商家,他们要用钱粮来换,而且须得千里迢迢送到边关,代价非常大。但是实际操作上,因为管控严格,商人便可以囤积居奇,只要物价炒上去,一张券就能卖出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高价,从而攫取大笔财富。
除此之外,因为江南盛产丝绸,一匹上等丝绸价比黄金,就算是普通的素布,几匹也可以换取一个几口之家一年的钱粮。
跟粮食比起来,丝绸的利润太高了。因此在商业贸易全面开放之后,江南简直是家家种桑。不但富户将自家的田地都改造成桑园,就连普通百姓,也更愿意种植桑麻而非粮食。反正每年到了收获的季节,大商人会开着船挨个村子去收布匹,不用担心卖不出去,而且布匹用来抵税也比粮食更方便。
总而言之,在这些政令推行之后,江南的格局为之一变,不过几年的时间,粮食产量就降低到只有原本的三成,每年都只能从外面运回大量的米粮,反而导致本地米价比外地贵了几倍的奇事。
原来的天下粮仓、鱼米之乡已经快要消失,而很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百姓却发现,自己手里拿着银两和铜钱,却买不起粮食了。
所以先帝登基之后,就视江南为心腹大患,经过了十来年的时间,才总算是彻底压制住这些桀骜的世族,重新颁布了限制令。
虽然依旧允许他们用粮食物资换盐铁茶经营权,但限制了每年的数量。至于改稻为桑这种自毁根基的做法,更是严格限制,规定一户人家只允许拿出五分之一的土地种植桑麻,其他地方必须要种粮食,否则一经发现,土地即收归官有!
两道限制令彻底掐住了这些商贾世族的喉咙,他们自然不甘如此,因此阳奉阴违,在江南闹出了不少乱子。先帝是暴病而卒、去得太过仓促,后事半点都没有安排,以至于如今的江南依旧充满了各种隐患,乱象频生。
论语说:“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国朝以孝治天下,即便桓衍当了皇帝,也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依旧处处掣肘,比如先帝留下的许多政令,他想更改,朝臣们只需一句话就能顶回来了。所以这三年,他也只是在暗处做些手脚,稳固自己的地位,并没有真正推行过什么大的决策。
但是他为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太久。
而最终选定由这件事入手,固然因为江南富庶,事关每年的国库税收,是整个朝廷都在关注的大事,用来立威再合适不过。但恐怕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这是太祖的政令,又被先帝更改,而今桓衍要改,朝臣不好拿先帝来压他。而改动先帝的政令,对桓衍来说,象征意义更大过了实际利益。www.bïmïġë.nët
只要成功,他就能彻底摆脱来自父皇的阴影。迟早有一天,他会将先帝留下的所有痕迹都除去,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他这个儿子不得先帝宠爱,始终渴望改变。可桓羿就不一样了,他是先帝最宠爱的小儿子,原本也很有希望即位,至今也依旧有一部分朝臣觉得先帝是属意他的,对桓衍多少有点意见。
这样的立场,让他天然就会去维护先帝。现在桓衍要更改先帝的政令,背后的有心人将消息传给他,自然是希望他站出来阻止。
阻止当然是阻止不了的,他现在只是个连差事都没有的光头亲王,靠朝廷的俸禄养着,哪里能跟桓衍对抗?他更像是一颗探路的石子,被人推出去试探桓衍的决心和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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