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她的心事不会写在脸上,而要做的工作大都是些重复性的部分,即使走神也不会影响,所以完成得十分顺利。
原本为了就近照料这些秀女们,她们这些尚仪局的女官也在储秀宫分了住处。但天黑之前,完成了锁所欲工作的甄凉,还是匆匆赶回了和光殿。
她现在状态很乱,下意识地想回到自己觉得安全的地方,而甄凉也没有跟这种本能斗争的意思。
桓羿在那里。
还隔着很远,单是看到和光殿高大的殿门,光是看到不远处那片并不璀璨的灯火,甄凉也觉得安心。
看到她回来,正站在院子里说话的小喜子和小圆子都惊得睁大了眼睛。而惊讶过后,小喜子更是一蹦三尺高,大声喊道,“姑娘回来了!”
一下子,所有人都被惊动了过来。
他们围着甄凉,絮絮叨叨地问了许多没什么意义的废话。储秀宫是什么样子,秀女们是什么样子,是否好相处云云。
甄凉一一敷衍了过去,并不觉得心烦。
等把这些人打发了,一转头,就发现桓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正看着她笑。
甄凉动了动唇,原本很容易发出的声音,此刻却变得有些艰难。片刻后,她才喊出那个在心里无声地转了一整天的称呼,“殿下。”
“回来了?”桓羿问。
只三个字,甄凉鼻尖一酸,险些哭出来。
她连忙低头掩饰,又不自在地抬手揉了揉鼻子,“嗯,回来了。”
“今儿天气不错。”桓羿从殿里走出来,“才刚吃完饭,正打算消消食,陪我出去走走?”
桓羿有所求,甄凉自然无有不应。
两人出了门,沿着宫殿绕了一圈,转到后面的花园里。阳春三月,花园里开了不少花,争奇斗艳、姹紫嫣红,西风薄暮之中有花香送来,沁人心脾。
甄凉走在桓羿身侧,在一片宁静之中,心情逐渐放松下来。
桓羿走到一株花树下,突然回过头来,问她,“发生了什么?”
甄凉下意识地摇头,“我没事。”
说谎。她的不在状态已经表现得这样明显,难道还以为他会看不出来吗?
桓羿垂在身侧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他以为自己跟甄凉之间是没有秘密的,纵然有些地方没有交流,但那只是因为没必要死抠细节,实际上他们是有着某种不必言说的默契的。
就连重生这样重大的秘密,甄凉都没有瞒着他。
“阿凉。”桓羿看了她一会儿,在甄凉以为他会追问的时候,他却只是道,“没事就好。如果发生了任何事,都可以告诉我。”
桓羿不相信甄凉会刻意隐瞒他什么,她不说,一定有她不说的道理。而他能做的,只有给予自己的信任,让她知道,无论何时她身后都有自己作为后盾,随时可以回头而不必有所顾虑。
然而这句话才说完,桓羿就发现,面前的甄凉看着简直像下一刻就能哭出来。
这种事她是有前科的。
桓羿的头皮瞬间都炸了一下,紧张地盯着她,同时绞尽脑汁地去想,万一真的哭了,该怎么安抚她。
好在甄凉最终没有哭,只是用她那双灵动的、湿漉漉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就低下头去,声音也是轻柔的,“嗯,我知道。”
桓羿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气闷。
他想了想,抬头看了一下头顶的花枝,突然伸手折了一段下来。
已经完全盛开的花朵弱不胜枝,这一碰,花瓣簌簌而落。没有风,那些花瓣坠落在两人头上、身上,沾了一片馨香。这个画面真是说不出的美好,甄凉看着桓羿,心底的欢喜便渐渐漫上来,让她重新生出勇气,去面对外面的事。
下一瞬,桓羿回过身,将手里的花枝递了过来。
“给你。”他说。
甄凉将这枝花带回房间里插瓶,于是这一夜,就连梦里都带着花香气。她本来以为自己睡不着,或者至少会做个噩梦,然而一夜无梦,平平静静地就过来了。
她醒来之后,坐在床头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意识到,那些烙印在骨髓深处的东西,已经无法再继续伤害她了。
她很快整理好自己,去了桓羿那边。
见她已经没有任何异样,桓羿稍稍放下心来。以甄凉的身份和才智,这宫中能为难她的人没有几个,想来她自己心有成算,他也就不必过问太多,只是留了甄凉陪他吃饭。
以前她去尚仪局,每日只要上去过去就好,其他时间都能留在和光殿里。但现在去了储秀宫,非但下午不能回来,恐怕晚上也多半要在那边留宿,能见面的时候就少了。桓羿虽然没什么不放心的,但也还是多留了她一会儿。
吃完早饭,还叫忍冬和半夏两个将她送过去。
虽然他没吩咐,但这种差事却分派给自己,忍冬当然知道不止是送人而已。所以把人送到,又在甄凉这边徘徊了片刻,询问了一下储秀宫的事,确定没什么问题,这才回去禀报。
桓羿听她回说一切如常,也只好暂且放下。
这头甄凉送走了忍冬半夏,并不急着忙碌,而是走到窗前,看着趁早起时光在院子里走动的秀女们,尤其是其中一个离着人群远远的,独自出神的秀女。
这位秀女生得温柔秀美,个性似乎也十分内敛,进宫之后几乎不怎么与人交谈,身上总带着一股忧郁的气质,十分特别。
她就是江南富商们献上的美人之一。
官方的资料里,她的名字叫张巧娘,是江南某富商之家的旁支出身。
可是,在甄凉认识她的时候,她的名字叫做巧奴,是在甄凉之前,“夫人”那里培养出来的,最出色的……妓女。
是的,这外表看起来白净秀美,姿态仪容无一不符合大家闺秀的标准,能识文断字、擅弹琴作画的美人,是妓女出身。只不过,她们并不同于普通的欢场女子,不会出现在秦楼楚馆之中。
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保养自己,跟着“夫人”请来的各种老师学习识字、礼仪和各项才艺。
单从这方面来说,的确是照着大家闺秀的标准培养的。但事实上,每个养成的女孩,最后都会被送到“客人”那里,成为对方炫耀的玩具以及……待客的礼物。
而如巧奴这般身份的女子,甄凉认出了五个。是否还有更多,谁知道呢?
谁能想到,这些江南富商的胆子竟这么大,敢把皇帝当成一般的“客人”糊弄,而且成功了。
包括张巧娘在内几个姿容和礼仪都很出众的美人,已经成了尚仪局关注的重点,若后续没有查出任何异常的话,很有可能会留到最后,真的成为后宫嫔妃。
这件事若是揭破了,只怕皇帝会成为天下笑柄。
当然,若没有甄凉这个意外,只要富商们不自爆,这世上永远不会有人知晓此事。而富商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只会将这个秘密藏得更深。
甚至甄凉已经开始怀疑,上辈子他们是否也往宫中塞过人了。
这是极有可能的事。
甄凉本来暂时腾不出手去理会那些人,那些事,毕竟他们远在江南,一时半刻也难以对付。但现在,人都已经跑到她眼前来了,自然也不能视而不见。
这么想着,甄凉迈步出门,朝张巧娘走去。
察觉到她的到来,秀女之间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论身份,当然是她们更高。若能入宫,初封最低也是正八品的采女,如果能得到皇帝的喜爱,五品才人乃至四品美人,都并非不能一争。像是陈瑾那样出身高贵的,甚至连九嫔也不是不可能。
但前提是能留在宫中。
而是否能留下来,至少有一半是尚仪局的人说了算。
所以甄凉这个尚仪局的女官,对她们还是有一些威慑力的。等到发现她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独自坐在一旁的张巧娘,所有人看过来的眼神都带着审视与试探。
张巧娘也发现了甄凉,站起身,朝她行礼。
甄凉微微颔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打量了她一遍。
……这世上的缘分,真是奇妙得很。
谁能想到,她提前十年入了宫,以为与上一世的遭遇彻底背道相驰,却竟也能在这皇宫之中,偶见故人。
当年,贾家本来是打算将她卖到城中的大户人家做丫鬟,拿一笔银子回家渡过难关。谁知道在贾家娘子领着她进城的路上,偶遇了一位“夫人”。“夫人”衣着华贵、首饰醒目,乘坐着一辆一看就很贵重的马车,身边还簇拥着十几个打手,带了许多行李和仆人,着实是小地方的人从未见过的派头。
见她们走得艰难,“夫人”发善心捎了她们一程。交谈间得知是要将甄凉卖去做丫鬟,就笑着说自己身边正缺一个伶俐人,问贾家娘子愿不愿意把人卖给她。
她是这样和气的一位贵人,又出了比预计更高得多的价钱,莫说是贾家娘子,就是当时还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甄凉,也下意识地将她当成了好心人。谁都没有去想,一位好人家的夫人为何会在外面抛头露面,还会为了买一个丫鬟出上二十两银子的高价。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甄凉一直以为“夫人”是好心救自己脱离了火坑,她乖乖听话,努力学习“夫人”让她们学习的一切,希望能尽早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帮得上“夫人”的忙。
因为天资出众,一点就通,而且不怕苦不怕累,连休息时间都在练习,所以她虽然来得晚了一点,却很快就赶上了其他人的进度。
当时大概所有人都把她当傻子看吧?可是沉浸在喜悦之中的甄凉却看不见。
因为表现好,她经常能见到“夫人”,待遇也是所有同伴之中最好的,“夫人”总是摸着她的头夸奖,给了甄凉莫大的鼓舞。
像巧奴这样的女孩子,基本都是十岁左右,五官还没有长开,却已经看得出容貌根底的时候,就被“夫人”买回来,调理个五六年才能用得上。甄凉十五岁才被买来,自然落后了许多,但她凭着自己的努力,不过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就脱胎换骨,到了可以出师的程度。
前一刻她还在骄傲于自己的出色,下一刻,“夫人”就把她领到了“客人”面前。
直到此时甄凉才明白,原来她不是进了天堂,而是来到了地狱。
她抛弃自尊,折断脊梁,凭着一腔不甘苟延残喘,最终从那无边的炼狱里爬了出来,然后遇到了一生的救赎。
但是更多的人,像是被摧折的花,萎顿在了最美好的年纪。
曾经对她施以援手的巧奴就是这样。
甄凉看着她,目光沉沉,心里却在想,原来推动一切发生变化之后,出现的也不尽然是坏事。
原本因为桓安的事,也因为桓羿的告诫,甄凉始终告诫自己要更谨慎,不能轻易造成改变,导致自己“预知”的未来产生变化,不再可控。但现在她又觉得,变化本身一定会发生,也注定有更多人被卷入这种变化之中,但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却很难说。
比如巧奴这样的姑娘,没有被送给阴郁变态爱折磨人的“客人”,而是被送进了皇宫,虽然依旧是身不由己,但也比原来好了太多。
对其他几个女孩,甄凉能做的就是不去揭破这件事,给她们一个留下的机会。
但是张巧娘不同,上一世,她救过甄凉,两人相互扶持过,最后也是她的死给甄凉敲响了警钟,让她终于下定决心去拼一把。这样的恩义,纵然现在这个她不会知道,甄凉也不能不回报。
可是,怎么样才算是帮助她呢?
见张巧娘被看得紧张不已,一直偷看自己,甄凉才开口,“在宫中,不合群的人可走不久。”
张巧娘一愣,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但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低头道,“多谢姑姑提点。只是这么多秀女,每一个都十分出众,似我这般泯然众人的,未必能被选上留在宫中。”
话是这么说,但甄凉没有听出她的语气里有任何担忧的意思。
只怕不是选不上,而是不想选上。
这让甄凉有些意外。对别的秀女而言,若选不上,或是留在宫中做宫女,再博别的机会,或是被遣送回家,顶着入宫待选过的秀女的身份,说不准还能找到一门好亲事。可是她们这种人,是没有选择的。
出宫,就等于是主动回到地狱里。
张巧娘只要不傻,就应该拼尽全力留下来才对。毕竟要留在宫中,宫女和嫔妃的身份可是大不相同。何况她生得这么好,若是选不上,旁人哪里能容她?
所以,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
上一世,甄凉到了“夫人”身边不久,巧奴就被送走了,两人几乎没什么交集。是后来到了“客人”那里,数次辗转,才机缘巧合地碰到。那时,巧奴当然是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遭遇这么多痛苦和磨难。
可是,在刚刚被送走的时候,她知道吗?
会不会她也像曾经的自己一样傻,以为“夫人”是真正为她们的前程着想?毕竟她这一次没有被送到“客人”面前,而是进了宫,这待遇的确是天差地别的。
甄凉一时间竟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先观望一段时间,便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仿佛她过来就是为了叮嘱张巧娘这么一句。
但其他人倒也没生出几分嫉妒之心。毕竟她们并不像张巧娘那样不合群,自然也就不必尚仪局的姑姑特意过来提点。
接下来的几日,甄凉没有再接触过张巧娘,只在她们接受各种礼仪训练的时候在一旁默默观看。
因为是遴选嫔妃,所以训练的事,是金尚仪亲自主持的。不过大多数时候,她只需要坐在一边威慑,别的事情都交给手底下的女官来做。甄凉就坐在她身边,一边记录秀女们的表现,一边默默观察张巧娘。
看了几天,她终于确定,张巧娘在藏拙。
她竟然真的不打算留在宫里!
可是甄凉当然也看出来了,张巧娘绝不是个傻子。她在“夫人”身边的时间更久,五年里,有新来的小姑娘,也有被客人带走的大姑娘,时间久了,不可能一点都察觉不到。
何况“夫人”教她们读书识字,教她们陶冶情操,虽然只是为了把她们卖个更好的价格,可是啊……文字就像是魔鬼,识了字、读了书,这魔鬼就钻进了她们的心里,让她们可以张开眼睛,彻底看清楚这个世界。
不能留在皇宫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张巧娘不可能不知道。
甄凉觉得自己要跟她谈谈了。
好在这段时间日日都去尚仪局点卯,金尚仪又看重她,尚仪局的女官们已经将她看作自己人了,甄凉要做个什么手脚,倒是很容易的。
借着向秀女们问话的机会,她终于不引人注目地单独见到了张巧娘。
谈话的地方,甄凉选在了一处亭子。这宫里虽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危险,却也没有那么安全,到处都是眼睛,不可不防。
“见过姑姑。”张巧娘端正地向她行礼。
然而甄凉却并不打算给她缓冲的时间,直截了当地道,“我知道你的身份,巧奴。”
张巧娘愕然地抬起头看过来,面上一片雪白,陷入了短暂的呆滞之中。
片刻后,她才微微颤抖着回过神来,垂下头避开甄凉的视线,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小女……不明白姑姑在说什么。”
“你明白。”甄凉却不给她逃避的机会。
张巧娘腿一软,跪坐在了甄凉对面的石凳上,半晌才喃喃开口,“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不是要勒索你。”甄凉压低了声音道,“我只是想救你!你应该很清楚自己这段时间的表现怎么样吧?应该是我来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应该很清楚,你根本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出宫之后就必须要回去夫人身边。”
听到“夫人”这两个字,张巧娘瞪大了眼睛,看着甄凉,终于不再怀疑她是在诈自己,“你怎么知道!”
“这跟你没有关系。”甄凉盯着她,“你若是不想回去,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要藏拙,想方设法留在宫里。”
“留下来又如何?”张巧娘反倒笑了,“姑姑既然知道那些人的存在,就更该知道他们神通广大、手眼通天。便是宫中又如何?一样逃不脱他们的视线,一样只能被当成傀儡摆布,替他们做事。”
“可是……”可是至少在宫里,你能活得像个人。
甄凉没有说出口。张巧娘比她想的更清醒,也更聪明,看得更通透。她不会不知道哪一个选择对应着什么样的结局,但她还是这么选了。
“我们这样的人,对那些人来说,是精心准备的礼物,送给什么人,都是一样的。”张巧娘又说,“姑姑该不会以为,入了宫锦衣玉食,又只要伺候皇帝一人,就比原本高贵了吧?”
后面这句话藏着几分尖锐的讥诮,不是甄凉认识的巧奴能说得出来的,却也给甄凉带来了巨大的震动。
原来她比自己以为的更加清醒、明白。
这一刻,甄凉甚至在她平静的眸光里退缩了。
她发现自己是如此的自大,因为重活一世,因为先知的优势,就以为自己可以“拯救”某个人吗?不知不觉,她也开始以从前的自己最讨厌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嘴脸说话了。
“对不起……”她狼狈地移开视线。
“姑姑为何道歉?”张巧娘说,“应该是巧奴多谢姑姑这一番好意。”
甄凉闭了闭眼,冷静了一下,“但我还是想劝你留下来。”
“不必了。对我来说,在这里,在别处,一样都是炼狱。可是别人应该不这么想,既然如此,不如把机会留给她们。”张巧娘轻声道。
甄凉十分吃惊地盯着她,她没想到张巧娘选择放弃的理由竟然是这样。
她这时就已经将一切都想得清楚明白,甄凉竟有些不知道她上一世是怎么在那样的炼狱里坚持这么多年的。但是,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上一世,巧奴会在关键时刻代替她受辱,几乎被折磨死了。
因为我还在意,而你已经不在意了吗?
难怪后来,终于离开这个世界的瞬间,她脸上竟然是带着笑意的。那时甄凉以为她是糊涂了,在梦里看到了值得高兴的事。但是也许,也许她只是因为自己终于解脱了而高兴。
死亡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可是她没有选择自我了断。在可以活的时候,她仍旧努力地活着,直到撑不下去的那一天。
甄凉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窒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有一种强烈的想哭的感觉,却发现眼泪已经干涸了,根本哭不出来。
原来难过到哭不出来是这样一种感觉。
不等她反应过来,张巧娘又说,“我不知道姑姑是如何知晓此事的,但是我劝姑姑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此事,即使是我那些遭遇差不多的姐妹……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保守秘密。如果可以,姑姑还是当做不知道吧。”
“不。”甄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只是嗓子干涩得厉害,说话时像是有砂纸在喉头摩擦,“已经知道的事,怎能能装作不知道呢?”
她抬起头,正视张巧娘,“对不起,之前是我看轻了你。可是巧娘,我依旧要劝你留下来。”
甄凉说着,抓住张巧娘的手,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你现在放弃,无非是把名额让给另一个人。这么多人,你也只能救这一个。留下来,我们一起努力,从根子上除掉那些人。这样,以后才不会有更多的女孩再跌入炼狱之中,不是吗?”
“怎么可能?”张巧娘下意识地摇头。
她是个悲观主义者,从上一辈子的经历就能看出。她虽然努力活着,努力帮助别人,临死之前还跟甄凉说,让她努力活下去,努力逃出去。可是,她其实根本不认为她们真的可以逃脱。
但是甄凉不这么想。
“为什么不可能?”她看着张巧娘,“他们根深叶茂,我们就把扎进地里的根全部挖出来,他们手眼通天,我们就将通天的枝蔓尽数砍断。这样就可以了。”
张巧娘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这种大逆不道之言,顿时震惊得无以复加,连被甄凉握住的手都忘了收回去。
半晌,她的双目之中渐渐泛起神采,用力反握住了甄凉的手。
也许她依旧不认为她们可以做到,可是,可是,既然已经不抱任何希望,那就……拼个鱼死网破吧!哪怕最终只给对方带来一点损伤,一点就好。
她并不认识甄凉,在今天之前两人也只说过一句话。这样两个弱女子,突然要一起去做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
听起来明明是很荒谬的事,但不知为何,张巧娘心中却忽然畅快起来。
“我……我要怎么做?”她有些紧张地问。
“跟我说说你知道的消息吧,任何一点细节都不要放过。”甄凉道,“要先了解我们的敌人。”
张巧娘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甄凉,“我原本还在想,我们十个人一同入选,姑姑为何偏偏只找我说话。但若说这些消息,所有人中的确只有我才关心。”
很多人至今浑浑噩噩,还在为能够入宫而欢喜,根本不知道她们的处境到底是什么样的。
“十个人?”甄凉也很吃惊,“我只认出了五个。”
于是张巧娘先将十个人的名字,连同背后的势力是谁都告诉了她。
说是姐妹,其实她们并不来自同一处。这世间,有人需要这些被调教好的姑娘,就有无数个“夫人”做这一门生意。而这些姑娘们,长成之后,会被卖给富商、豪绅、世族、宦官……所有知道她们的存在又出得起价钱的客人。
这一回的十个人,就是江南的富商们分别从不同地方买来的。他们一共送了几十个人过来,剩下的,一部分是他们家中蓄养的歌舞伎,一部分是真正从旁支选出来的女孩。
张巧娘一路有意打探消息,早就已经摸清楚了这十个女孩各自的来历,不过,她们大多自己也说不明白,所以所知有限。
最大的收获,还是进京之后打探到的消息。
她们入京之后,并不是立刻被送进宫,而是在宫外住了两日。自然有人来跟那些护送她们上京的人交接,也有人过来警告她们这十个女孩子要老实听话。张巧娘也就借着这个机会,探听到了一些隐秘。
听说是江南的富商们给京城这边的一位桓总管送了大笔钱财,买通他里应外合,才促使皇帝改了政令。明面上,为了感谢皇帝的恩德,才献上这么多美人,实际上,是寄望于这些美人能有几个顺利留在宫里,站稳脚跟,而后自然可以替他们打探消息,吹皇帝的枕边风。
但是要让她们在宫里站稳脚跟,也须有人扶持。
江南路远,那些富商们的手伸不过来,京城这边的事,自然都是桓总管来处理。
“桓总管?”甄凉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异,“原来是他。”
“怎么了?”张巧娘问。
甄凉摇头,分析道,“不一定真的是他,也许只是障眼法。不过,也可能就是他,毕竟以后还是要交接各种消息的,对你们这些知情人,不必太过避讳。”
这话与其说是说给张巧娘听,不如说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今天之前,甄凉跟桓安相处过一段时间,一度甚至觉得,此人既有才干,又有人格魅力,可惜不能为桓羿所用。
现在回想起这个念头,只觉得恶心。
实在是她被上辈子的事误导了。上辈子,从“夫人”那里买走她的也是一位富商,后来又被转手到了一位夏太监手中。夏太监是何荣的人,借助许多像甄凉这样的女子,帮着何荣在凤京织了一张密密的人脉网络,又大肆贪赃枉法、几乎是恶事做尽。
因为这段自身经历,甄凉便一直觉得那些人都是与何荣有关的。所以入宫之后才格外针对他,想要提前除去这个隐患。
可是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何荣会用的手段,桓安也会用。
是她想当然了。“夫人”是做生意的,自然不会只有一方恩客,谁有钱都能从她那里买到满意的货物。
所以她的想法是对的,必须要将这群人连根拔起,彻底除去。否则,只要罪恶孳生的温床还在,没有“夫人”也会有别的卖家,没有何荣桓安,也会有别的买家。有人买,有人卖,自然就会有无辜的女孩成为商品,堕入炼狱。
“姑姑在想什么?”张巧娘一句话,唤回了甄凉的神智。
“没什么。”她转移话题,“其实你比我还大几个月,不必叫我姑姑。我的名字是甄凉,你叫我阿凉就好。”
“还是叫姑姑吧。”张巧娘说,“若是被人听了去,不好。”
她现在还是秀女,让人知道与尚仪局的女官过从甚密,说不定又会生出波折。
“那你还是跟其他人一样叫一声姑娘吧。”甄凉只得道。其他人不熟也就罢了,熟悉的人,连和光殿的人也不敢叫她姑姑呢,不好给张巧娘破例。
“甄姑娘。”张巧娘干脆地改了口。
甄凉看看时间,便道,“你该回去了。眼下什么都不必想,先尽全力留下,我也会帮你的。”
“我知道了。”张巧娘站起来,又朝她行了个礼,认真地道,“甄姑娘,谢谢你。”
“不必谢。”甄凉知道她的意思,轻声道,“只是因为以前也有个人……帮过我。你要谢我,不如将来力所能及的时候,也帮一下别人。”
世间缘法这样奇妙,谁也不知道在这一刻断掉的缘分会不会某一天又突然续上,而此刻的举手之劳,或许就是他日的救命良药。
……
过去的事,虽然又揭开了一层真相,但也并没有困扰甄凉太久。
让她觉得棘手的是桓安。
以前甄凉也将桓安看作是敌人,但也许因为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欣赏,其实并不敌视他,就算将来桓安跟桓羿有一场争斗,但输赢并不妨碍这份观感。现在得知自己是瞎了眼,甄凉就有些无法忍受了。
可是,要对付桓安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尤其如果把这种念头暴露在他面前,说不定还会给桓羿带来危险。
这件事甄凉一定要做,但她也不希望牵连到桓羿,影响到他的大计。可是她又不想将这件事告诉桓羿,因为一旦要说,必然要讲清楚来龙去脉。甄凉并不觉得遭遇了那样的痛苦与折磨,她就会低人一等,她也相信桓羿并不会介意这些,但她还是不想说。
她张不开口,也许是因为,希望能在他面前保持一个更加完美的形象。
哪怕……只是自己的非分之想。
甄凉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桓羿那种阳谋只适合他,她学的就是阴谋诡计,擅长的也是这些,最好还是自己躲在幕后操纵一切,让别人去正面对上桓安,就算不能对付他,至少可以削弱他手中的力量。
至于人选……甄凉很快就将视线放在了如今在勤谨殿已经逐渐边缘化的何荣何总管。
都是一样恶心的人,正好叫他们狗咬狗。
但何荣现在的处境,有些不妙。明明是司礼监的总管太监,但是因为桓安的排挤和自己的不作为,他在勤谨殿已经快连位置都没有了。
倒也不是何荣不想争,只是他现在正为了凤京的事焦头烂额,一时半会儿顾不上。
说起来,这事还跟甄凉有关。
当初为了对付何荣,她设法让皇帝把潘德辉发配到了凤京,又暗暗透出消息,让他知道何荣似乎在凤京弄鬼。潘德辉到了那边,近水楼台,自然正好去调查。
后来桓羿又借着莺美人的口,将潘德辉在查他的事告诉了何荣。
本来是想把这件事闹大,两方斗法,何荣很难将所有消息都压下去。一旦事情暴露,彻查起来,他第一个跑不掉。桓衍那样的性子,绝不会容忍何荣继续活着,自然就解决了这个心腹大患。
然而现在需要何荣来对付桓安了,甄凉才发现自己之前的手段有点太狠。
好在何荣和潘德辉都不是省油的灯,两人争斗了这么久还没分出个高下,而宫中连桓安那样的老狐狸似乎也没有收到消息,一切才能继续风平浪静,她也还有机会挽回。
不过也正是因为精力都放到了那边,连桓衍哪里,何荣都没工夫去应承了。桓衍对桓安越发倚重,恐怕也早忘了还有他这么个人。
这样的他,就算回来了,也不是桓安的一合之敌啊!
但目前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不管怎么说,先把人捞回来再说吧。
要捞人,那就只能让潘德辉那边先松口了。只是甄凉才进宫没多久潘德辉就走了,而且他所犯的盗窃库房的罪名,还是由桓羿检举的。这种情况,不成仇人就不错了,还指望能有商有量的吗?
不过,这宫里,说白了一切都是围绕着利益运转。只要有足够的利益,要让潘德辉和何荣停战乃至合作,也并非不可能。
何荣想要的是将自己的阴私按下去,腾出手来对付桓安,夺回权位。潘德辉只怕也不会想这个年纪就在凤京养老,必然还是更愿意回来。
想到这里,甄凉等今日的差事一办完,就赶紧回了和光殿。
她不敢找桓羿,只好叫来成总管,说想传个消息给莺美人身边的宝珠。成总管跟桓羿不一样的是,他不会问为什么,只考虑能不能办,所以很干脆地答应了。
然后一转头就把事情告诉了桓羿。
不过这一点,甄凉也不是完全没想到。他毕竟是桓羿的人,帮自己办了事,禀报一声也很正常。反正她表露出不想说的意愿,桓羿多半不会主动来问她,而只要不是当面对质,她也就不必解释那么多……
虽然心里时不时还是会冒出来一阵罪恶感,但都被甄凉一股脑儿压下去了。
这件事……能拖就拖,等到拖不下去的那一天再说吧,希望到时候桓羿不要对她太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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