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看穆家迎接亲戚的那个阵仗,甚至特意为此开了正门,她还以为两家的关系十分亲密。然而事实上,他们两家早就闹翻了。
这消息好像没有传到外面去,但按照之前那些银州城百姓的说法,两家已经好些年不曾往来。
甄凉之前以为,他们没有往来的原因是距离太远、交通不便,但现在听说了段家内宅的秘辛,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段崇文的原配夫人,正是穆平海的胞妹,但是这位穆夫人在生产时大出血死亡,只留下了一个襁褓中的女儿。
穆夫人的死,无疑已经让段穆两家的关系出现了裂痕。毕竟虽然都说生产是一脚踏入鬼门关,但是豪门大户自然有许多照料孕妇和产妇的秘方,出事的概率不会那么高。
不过那时毕竟还有个连接了两家血脉的孩子在,所以至少表面上,两家人依旧来往密切。
那时段崇文才三十出头,为了照顾孩子和主持后宅各种事务,势必要再娶。他官运还算亨通,就算是填房也必然出自大户之家。但新夫人出身太高,只怕原配夫人所出的嫡女日子不会太好过。于是在穆家的暗中支持下,段崇文选择了将自己的一位良妾扶正。
这位郑夫人是段老太太娘家的表侄女,家道中落之后投靠到段家,后来就做了段崇文的妾。
那时,穆夫人还没过门。
而在穆夫人生下女儿段素馨之前,她已经生下了段崇文的长子,就是段启明。
这样一个人,要说她能真心照顾原配夫人留下来的女儿,甄凉是怎么都不可能相信的。穆家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在那之后,就设法将段崇文给弄到银州城来了。
甄凉听到这里,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对穆家来说,把人弄到眼皮子底下看着,确实不用担心会出什么问题,还能照顾好段素馨。但对于原本有大好前程,说不定对自己的仕宦生涯有着完整规划的段崇文来说,那就是无妄之灾了。
银州知州,在朝中可是专门用来发配那些罪臣的所在!
而且在穆家的高压之下,银州城一切都按照军队的标准来,根本没有任何给他发挥的余地。
于是就在十年前,银州大旱,而草原人也正好叩边入侵,整个银州乱成一团。战事最紧张的时候,穆平海及穆家上下全部都上了前线,银州城内自然空虚不少。
结果等他们战胜而回,却得知段素馨走失了!
怎么走失的,段家人也说不清楚。因为那几天银州城里进了草原人的探子,很是乱了一阵,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就没了。
这说法自然没什么说服力,但段家咬死了就是这样,穆家也无法可想。
之后当然也找了很久,但那时到处都是流民,连个调查的方向都没有,渐渐的大家也就死了心。不管是意外走失还是有人处心积虑,这么小的女孩子,在这样的世道怎么活下来?
这件事导致两家人彻底决裂,不久之后,段崇文就在回京述职的时候得到了新的机遇,转迁他处,没有再回到银州。
再之后,段崇文被派到江南维州,官途重新走上了正轨。
而今段家突然派人过来,穆家又表现出了这么明显的欢迎,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那位走失的段小姐,已经被找回。
这让甄凉颇感意外。原本弄明白之前那些问题的时候,她猜想过自己或许就是那位走失的段小姐,但是如果段家已经把人找回来了,自己又是怎么回事?
“后天要去府衙吗?”甄凉琢磨着这个消息,“那我少不得也要走一趟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亲自去看看才知道。
做出这个决定之后,甄凉便暂时将这件事放下了,开始处理生意上的事。虽然只是顺带,但是既然来了,那也该多用点心思,至少不能把本钱都给亏了。
然而这一整天,她都有些心神不宁,很难像平时那样静下心来。
一开始甄凉并没有太过在意,也没深思其中的缘故,直到夜里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她才渐渐回过味来。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在为后天的事而忐忑。
这让甄凉十分吃惊。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不太在意这件事的,之前也确实是这么想的。然而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心情却还是不免受到了影响。
无奈只能承认,她确实不是那种沉稳有度、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镇得住场子的人。
以前能表现得淡定从容,一方面是许多事都在预料之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桓羿就在身边。有他在,甄凉就有了主心骨,自然什么都不用担心。bïmïġë.nët
甄凉翻了个身,看着透过窗棂照在地面上的月光,突然十分想念桓羿。
反正也睡不着,她索性坐起身,穿好衣服,点起油灯,在桌前坐下,铺开纸张给桓羿写信。
之前,她一直没有跟桓羿说过自己调查的结果,不过现在真相已经近在眼前,倒是可以写一写了。连自己的担忧与忐忑,也都可以尽数在信里告诉他。
这一落笔就有些收不住,等写完了,甄凉才发现,自己竟写了厚厚的一沓。
这样的信自然是没法寄出去的。
她对着油灯出了一会儿神,拿起写好的信纸,一张一张在灯上点燃,看它们尽数烧灭成灰,然后才提笔重新写了一封信。这一回就简洁多了,只写了一张纸,简单交代了一下自己到银州城之后的事,就住了笔。
不过经了这一遭,甄凉倒是冷静了不少。再躺回去时,也能睡得着了。
第二日一早她就起来了,收拾了礼物拎在手里,带着一个护卫登上了那位张户吏家的门。之前打算徐徐图之,所以没急着接触,但好在已经跟他的夫人搭上了线,所以如今登门拜访,倒也不显得突兀。
听到甄凉的来意,张夫人也不免有些为难,“这……您是知道的,府衙里的事,按理说是梁知州管,但咱们银州城,管事的其实是大将军府。这些琐事他们虽不会过问,可是衙门里有他们的人,都看在眼里。大将军最重规矩,要将姑娘带进去查看文书,是万万不能的。”
一边说,一边将甄凉的礼物推了回来。
甄凉又伸手推了回去,“我也知道此事为难,不过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这样吧,明日我跟张大兄一起去衙门,他找到文书之后拿出来,让我看一眼,然后再放回去。如此总不算是破坏了规矩。”
这倒比之前的容易得多。
银州城确实规矩重,但是百姓们住在这里,就是要过日子的,要过日子,就难免有些事情需要拜托到衙门里。这也是早已有之的旧例,只要不出格,将军府那边往往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夫人看了一眼桌上的礼盒,她刚才接到手里,就打开看了一眼,都是贵重的香料。
听说京中今年弄了个什么品香大会,好大的声势,凡是上榜的香料,价格都翻了不知几倍。盒子里的这几种,她都听说过,价值必然不菲,最重要的是,这是银州城里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拿出去必然人人称羡。
她心里舍不得,又听甄凉肯退步,便犹豫着道,“这想来能办。但我听当家的说,明日少将军要到府衙来,不若换个日子?”
“不,就是明日。”甄凉道,“正是因为少将军要到府衙来,所有人都会去他面前露脸,张大兄办起事情来才方便。”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穆长征身上,自然就不会有人注意到这样的小事。
张夫人最后也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只说要先跟张户吏商量一下,但礼物既然收下,想来此事不会有问题。甄凉回到客栈,天黑前果然就等到了她送来的消息,让她明日到衙门那边去等。
上回穆家迎客,弄出好大的阵仗,但其实马车直接进了门,根本没看到客人是什么样子。不过今日不一样,他们要进州府衙门的大门,总不能再乘马车进入。
甄凉有些好奇那位段小姐会是什么模样,所以一大早就到了府衙门口,在对面的酒楼上挑了个位置坐下,一边吃早餐一边等。
一直等到巳时初,才远远瞧见一行车马停在了府衙门前。
那位甄凉远远看过几次的穆少将军从马上跳下来,殷勤地凑到后面的马车旁,说了几句话,然后车帘子才掀开,先下来的是个白面书生,而后才是一位身着白衣的小姐。
看到人的瞬间,甄凉有些失望。
倒不是这位段小姐不好看,其实单论长相,可以称得上“花容月貌”四个字,但甄凉第一眼注意到的却不是长相,而是她身上那种柔弱无依、楚楚可怜的气质。
如果是身体不好,荏弱一些也是常理。可是依甄凉看来,这位段小姐身体健康、面色红润,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用这样一副身体摆出弱柳扶风、泪光点点的姿态还不违和的。
甄凉两世为人,所认识的女子,无论身在什么样的处境里,大都坚韧而要强,各有风骨,就算斤斤计较,那心里也是有成算的。所以这样的姿态,看在她的眼中,怎么看都是矫揉造作。
到底是她本来的性情如此,还是段家用了什么手段?
甄凉将最后一枚虾饺放入口中,吃完之后便搁下筷子,下楼结账去了。
她的预计没有错,这些人一来,衙门里所有人都凑了上去。其实未必人人想在少将军面前露脸,但若是不去,万一被人记起来,说不定就会有麻烦,自然是随大流更安全。
趁此机会,甄凉进了府衙,跟张户吏接上了头。
然而张户吏手上什么都没有,“你说的那些文书,我翻遍了整个库房都没有瞧见。”他对甄凉道,“不过看前后的痕迹,应该不是没有,而是被人取走了。甄姑娘,您看这……”
“辛苦了。”甄凉朝他点头,“这不是你的问题,你尽了力,我们的交易就算完成了。”
这个结果,也是之前就预料到的。
银州城毕竟是他们的地盘,兴宁县那边的记录不好销毁,这边的却容易。若连这样的证据都留着,那以穆家对整个银州城的掌控,早就已经察觉到不对了。
所以扫尾工作必然做得很仔细。甄凉若不是先在兴宁县得到了线索,有针对性地调查,说不定也不会察觉不对。
事情了了,按理说甄凉也该离开了。不过她看了看张户吏,又道,“张大兄,我听说今日少将军要过来?我来银州城也有一段时日了,还未见过少将军,想近距离瞻仰一番,回头到了别处,有人问起来,也不至于一问三不知。不知张大兄可否行个方便?”
这要求确实有点过分了。但考虑到之前自己并没有帮上她的忙,张户吏低头想了想,还是一咬牙道,“那你跟我来。”
穆家治军严谨,不过百姓们对穆家人,却还是敬大于畏,因为他们本身并不凶神恶煞,甚至不涉及到正事的时候,还相当好说话。到时候就算被发现了,解释说是自家亲戚,想过来瞻仰少将军的威仪,想来也不会受罚,最多是之后被府衙的佐贰官们数落几句。
甄凉就跟在张户吏身后,进了府衙后的花园。
各地衙门的规制,跟京城的皇宫有异曲同工之处,也是前面办公,后面住人。绕过衙门所在的正堂,进去就是一座小花园,将前后分隔开来。后面的那些院子,就是各级官员的家眷们所住的地方。
穆长征一行人,此刻就在花园里。大半个衙门的人都来了,将他们簇拥在中心,所以一眼就能看到所在。
张户吏领着甄凉汇入这些人之中,半点波澜都没激起。
梁知州不在,负责迎接他们的是本州通判。这会儿,他正在介绍花园里的各种景致,段启明间或插一句话,都是说哪里跟从前一样,哪里又与之前不同了。
而穆少将军,则是一脸期待地看着站在段启明身边的女孩,似乎是希望她能够通过这种介绍,想起些什么。
甄凉只看了一眼,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这位段小姐跟她一样,完全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如今这是在故地重游,希望能激起她的回忆?
意识到这一点,甄凉心底立刻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在这一刻之前,她并没有怀疑过这位段小姐的真假,毕竟段家人总不至于胆子大到用一个假的小姐来消遣穆家吧?一旦被识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而当年“走失”的真相只有他们知道,现在把人“找回”也很正常。
可是这位段小姐竟然也什么都不记得,这就让甄凉忍不住怀疑了。
究竟是真的不记得,还是她本来就没有所谓的“记忆”,只不过是在作戏?
如果是这样,那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更多了。
段家和穆家早就闹翻了,已经多年不曾往来,如果不是这位段小姐,估计穆家也不会再认这么一门亲戚。段家“找回”段小姐,只是为了有一个跟穆家接触的理由?
这么费尽心思,必有所求。
而穆家手里握着的最重要的东西,自然就是军权。他们将银州城打造成了一处屏障,挡住了所有敌人!
想到这里,一个念头从脑海中掠过,甄凉忽然一震,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神情,露出了几分惊愕。幸而这会儿也没人注意到她,甄凉悄悄后退两步,退出了人群,靠着旁边的假山石愣愣出神。
这段时间,她深陷在自己的身世之秘之中,几乎想不起来正事,自然也就疏忽了许多东西。
穆家军世代镇守银州,至今已有百年了。而大魏立国才不到三十年,若不是当年穆平海将军的父亲深明大义,主动投向太祖,说不定大魏根本无法拿下这座边境重镇。
可以想象,穆家携一州之地归降,自然也礼遇有加,所以他们这么肆意插手银州的政事,也没人管。
后来先帝登基,对穆家也是一样的态度。
所以银州名义上是属于朝廷的,但实际上朝廷对他没有多少掌控之力,在这里,是穆家说了算!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就连银州城的军民,也都视之为理所当然。
可是真的理所当然吗?至少如今勤谨殿里的天子,并不是这么认为的。
上一世,就在两年之后,承熙六年,穆家军在跟草原作战时失利,一战损失数万精锐,甚至几乎丢掉了银州城。消息传到京城,朝廷上下大哗。借助这个机会,桓衍毫不犹豫地夺取了穆家的军权,派遣自己的心腹将领接手银州城的防卫,彻底将这座城池纳入了朝廷的掌控之中。
这是桓衍短短十几年帝王生涯之中,最为得意的一件事,所以曾经数度拿出来夸耀军功。但是跟在桓羿身边的甄凉更加清楚,实际上,整个承熙朝的政治糜烂,都是从这时开始的。
如果不是桓衍自毁长城,那时已经成了废人的桓羿,说不定根本找不到机会绝地翻身。
朝堂上的种种纷争可以暂时放一下,只说着一战的惨烈结果,就是甄凉这种只听说了数字的人,都不免心惊。
除了数万能征善战的精锐士兵之外,这一战,穆平海战死,穆长征瞎了一直眼,断了一条胳膊,整个穆家从此一一蹶不振,至于银州百姓,能拉得开弓的青壮都上了战场,最后生还的不足五成。
从前,这些对甄凉而言,只是记载在文书上的数字,已经过去了的事,无可更改,所以她也没有多想过。
但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那些纸面上牺牲的数字,都还是自己身边活生生的人。而她也终于意识到,这件事里,恐怕藏着许多隐秘。
其中最令人不解的,就是穆家的失利。最后调查的结果是,穆平海误判军机,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但是现在甄凉却开始怀疑,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外人不知道的隐情?
桓衍想要收回军权,收回银州,这念头肯定不是第一天有。就像他想对江南动手,除了桓安的帮助之外,他之前也往江南派了不少人,才能如此顺利地做成这件事。
安知他在银州,就没有别的安排?
至少甄凉看这对突然送上门来的兄妹,就觉得十分可疑。
如果这个段小姐不是真的,那么段家冒这样的风险,也要将一双子女送到银州城来,指向性就相当明显了。
而且更微妙的是,段崇文也正在江南。虽然没有具体的情报,但是按照桓羿之前的判断,他应该是早就站在了桓衍那一边的。现在想来,说不定他就是桓衍安插到江南去的一枚棋子,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能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她不但有机会改写那段惨烈的过往,更有可能为桓羿招揽到穆家这样的助力!
想到正事,甄凉那些忐忑不安就都尽数消失了。这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事,而是涉及到桓羿,涉及到数十万人的生死存亡。所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整理完了心情,甄凉收拢思绪,站直了身体,正准备走来,眼角余光瞥到自己靠着的这块假山石,不由微微一怔。
从她这个角度看去,这块石头的上半部分好像一只昂首的鸟儿。
这个念头一出现,一幅有些模糊的画面就突然出现在了甄凉的脑海里。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拍着这块石头对她说,“记住了吧?就是这块长得像鸟儿的石头。”然后少年拿起铁锹,在这块石头下面挖了个坑,将一个做工精致的铁盒子埋了进去。
这画面一闪而逝,又太过模糊,甄凉下意识地想要看得更清楚,结果头突然疼了起来,就像是有人拿着钻头在里面凿。
甄凉抬手捂住额头,半晌才缓过来。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石头底部,也不知道是不是受那画面影响而产生的错觉,她总觉得有一处的土壤确实跟旁边不大相同。
那到底是什么?是错觉,还是一段被她遗忘的记忆?
要证明这一点,也很简单,只要在石头底部挖一下就知道了。
就在甄凉出神时,那边人群已经走出去了很远,突然骚动起来。甄凉被惊动,猛地收紧拳头,又看了一眼石头底部的位置,这才举步走了过去。
走近了才看见,那位段小姐也正一脸难受地捧着头,穆长征和段启明一人一边扶着她,脸上俱是担忧。
过了一会儿,段小姐放下手,脸色惨白地笑了一下,“我没事。”
人群顿时松了一口气,而段启明则是期待地看向段小姐,问,“妹妹,你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好像是……”段小姐脸上的表情不太确定,抬手指了指前面一处空地,“我记得这里似乎有一株桃树,怎么不见了?”
听见这话,穆长征脸上瞬间迸出惊喜的神色,放柔了语气道,“是,这里原本有一株桃树。只是后来有一任知州大人不喜桃树,觉得有些妨碍视线,就将之斫了。”
这种小事,他原本是不在意的,但这会儿想起自己从前总领着表妹在桃树下玩耍,便也有些埋怨那位大人不懂趣味,并且琢磨着是否要在这里再种一株桃树。
也不过三五年,就长起来了,也许将来他的孩子和表妹的孩子,还能继续在这树下玩耍?
不过旋即穆长征就意识到自己想多了,如今这州府的长官姓梁,他们穆家就是再霸道,也不可能把人赶出去,再让亲戚住进来。既然不能煮,那也就没必要折腾这些了。
倒是可以在表妹住的院子里,种上一株。只是不知道她能在这里留多久,是否能等到桃树长成的那一日。
因为段小姐在回想起那段记忆之后,就表现得精力不济的样子,穆长征就主动提出先送他们回去休息。今日把人带来,本来就是想看看熟悉的环境是否能刺激表妹的记忆,如今她果然想起来了,穆长征对她的身份再无怀疑,自然也就更加体贴周到。
于是一群人又簇拥着,把他们送到了门外。
只是上马之前,穆长征终于从激动的情绪之中恢复过来,意识到那位行商的事还没有处理,所以就找了个借口,说自己还有公事要找梁知州,让段启明先带着段小姐回去。
然后他转回府衙,摆手让其他人都散了,单留下一个跑腿的衙役。
等人都走了,他才问,“那个行商今日也来了?”
“来了。”衙役回道,“跟张户吏接了头,不过张户吏在库房翻了许久,最后却什么都没拿走,想是没找到她要的东西。”
穆长征点点头,又问,“他人呢,走了吗?”
“没有。方才众人都跟着出来了,她倒是独自留在了花园里。”衙役回道。
穆长征挑了挑眉,“那我去会会他。”
这会儿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很,倒是个说话的地方。该看的也看了,穆长征打算收网,把人抓起来问话,弄明白他的目的。不过这种事,把人带回营中或是将军府都不合适,倒不如就在这里问明白。
他进了花园,很快就循着响动找到了人。
然而一看到人,穆长征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顿住,脸上也露出几分惊愕。
他之前只听下面的人说是个商人,就以为是个男子,却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姑娘。然而真正让他愕然的不是这个,而是此刻,那姑娘正蹲在一块假山石旁边,用一柄匕首将石头底部的泥土刨开,挖出了埋在那里的一个铁皮盒子!
十多年前,穆长征正是少年时代,整日想的是上阵杀敌,偏偏家里人却让他来带孩子。一开始,穆长征是一千一万个不情愿,本来已经男女有别,年龄还差这么多,他哪里耐烦应付这些?
然而小表妹虽然年幼,却是古灵精怪,各种鬼主意一会儿一个,没多久两人就投契了起来,在府中折腾出了不小的动静。
这个铁皮盒子,就是他们一起埋下的。
那是他刚给表妹讲了一个藏宝的故事,于是小姑娘就将自己最宝贝的几样东西放进盒子里,说要将之藏起来,说不定百年之后被人发现,又是一个传奇故事。
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自从表妹走失之后,全家人都对她的事讳莫如深,而穆长征也如愿进入军中,几番出生入死才终于站稳了脚跟。过去那些往事,就像是心底细细的涟漪,早就已经消散不见了,他也彻底忘记自己还陪着小姑娘做过这样的傻事。
但是现在,这盒子被人挖出来了。
不是那个被启明表弟带回来的“表妹”挖出来的,而是眼前这个来历身份都成迷,说是商人,但看起来却更像大家闺秀的女孩。
穆长征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敢上前一步。
直到对方将泥土中埋藏着的盒子取出,突然转头朝他看了过来,穆长征才终于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掌控权,他脑子里的思绪还很乱,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甄凉将那个盒子拿在手里,起身朝他走了过来。
“我叫甄凉。”她在穆长征面前站定,笑着道,“长征哥哥,别来无恙。”
“你是素馨妹妹?”穆长征还是有点不敢认。
他本来相信段启明带来的那个就是当年走失的表妹,因为她身上有胎记,而且段家人总不会认错人。然而现在看到甄凉做的事情,他却不能确定了。可是他更不敢随便猜测甄凉的身份,生怕再次失望。
甄凉摇了摇头,“不,我是甄凉。”
穆长征刚刚露出失望的神色,准备追问,就听她说,“少将军,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你的素馨妹妹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穆长征神色震动,连忙追问。
“别怕,她没有死。”甄凉说,“但也不算活着。至少,现在活着的这个人,已经不可能再成为段素馨了。”
太迟了,这个消息来迟了两世。
无论是现在的甄凉,还是上一世那个“琼奴”,都注定了不可能再回到原本的命运里,去做段素馨。
穆长征听懂了她的话。
他不知道她这些年来经历了什么,只能审慎地、仔细地将她打量了一遍,似乎是想将她现在的形象刻入眼底,最后才艰难地开口,“我怎么相信你说的话?”
甄凉一手托着那个巴掌大小的铁盒子,递到穆长征面前。
“木簪、草蜻蜓,香包和十二月花的银锞子。”她说。
穆长征亲眼看着她将盒子从泥里挖出来,当然也知道,她从头到尾没有打开过这个盒子。但里面放着的东西,她都说出来了。
木簪是姑姑的遗物,草蜻蜓是他编了哄她的,香包是她自己做的,为此将手指扎得全是窟窿,银锞子,是过年时母亲特意为她打的,一个不错。
穆长征没有伸手去接那个盒子,而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无论如何,我始终都是你的长征哥哥。”他说。相较于院子里种了一株桃树这种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当然是只有他和她知道的秘密,更能证明对方的身份。
听到这句话,甄凉猛地转过身去,用帕子捂住嘴,发出无声啜泣。
这让穆长征有些无措。无论是之前那个“段素馨”,还是眼前这个甄凉,哭起来他都是没有办法的。面对“段素馨”的时候,穆长征还会因为感觉别扭而暗暗腹诽,可是现在对着甄凉,他脑海里简直一片空白。
然而不过几息之间,甄凉已经收敛起了所有情绪,转回来时,除了眼圈微红,看不出半点异样。
她如果真的哭了,穆长征会觉得无措,可是她表现得这样懂事,连眼泪都要克制,穆长征反而终于感觉到了心疼。
如果不是吃了太多的苦,如果不是经历了太多的事,又怎么会是这样的表现?
可是甄凉没有表现出来,他就更不能问。
好在甄凉很快打破了沉默,“少将军心里应该还有很多疑惑,但这件事也是说来话长,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来说话?”
穆长征看了她一眼,暂时没有纠正她的称呼,想了想,道,“你跟我来。”
他找了个绝对安静,也不会有人过来打扰的地方,这才听甄凉简单地将自己的事情讲了一遍。越听,穆长征就越是心惊。他没想到,表妹的经历竟是如此曲折离奇。在农家长到十几岁,竟然因缘巧合进了宫,被越王看中留在身边,又因为宫廷倾轧之事出宫,才想回来寻访自己的身世。
如果不是越王察觉到甄凉的身份有异,如果不是甄凉恰好这时候查到银州城,或许自己就真的被那个假的段素馨糊弄过去了!
不光是他,还有父亲,远在京城的祖母和母亲。
一旦他们真的将段素馨当成姑姑的女儿来看待,对方能够在银州城得到什么样的优待,自不必说。
穆长征的想法跟甄凉一样,人既然是假的,还劳烦段启明千里迢迢亲自送过来,那就必然有他们的目的,而且绝不会是小事。镇西将军府位置敏感,他们图谋的是什么自不用说,穆长征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无数种可能,哪一种都让他忍不住咬牙切齿。
甄凉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这么凑巧。
说实话,如果不是那个“段素馨”突然跑出来,她要查清楚真相,要证明自己的身份,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现在,阴差阳错,反倒提前揭破了一场阴谋。
不过还好,现在什么都没发生,只要有了防备心,不管他们想做什么,都注定不可能成功了。
所以穆长征很快将注意力转到了甄凉身上。
当年的走失根本就是有意为之!而且段家怕他们找到人,还特意把表妹远远送到了宁州,如果不是有越王助力,要查到当年的事只怕也不那么容易。因为无法解释重生之事,所以甄凉索性把白夫人那边的关系都推到了桓羿身上。
琢磨着琢磨着,穆长征突然发现了一个疑点,“你说,你当年是大病一场,后来就忘了小时候的记忆?”
“是的,怎么了?”
穆长征皱起眉头,“那个段素馨,也是这么说的。”
虽然这是个很寻常的借口,但是穆长征下意识地就觉得不对劲。其实想想,五岁的孩子能记得多少事?完全可以全部都推说忘记了,反正也没人能追究真假。
“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是假的,怕人追问,才弄出了这么个说法?”甄凉道。
但旋即,她自己又忍不住摇头,“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些怪异。若要保险起见,说不记得了才更好。现在说是能想起来,就备不住会被问起更多。”
“而且她的说法和你一模一样。”穆长征看向甄凉,“我有一个想法。”
甄凉也同样想到了:说不定段家本来是打算把她找回去的!只要人是真的,自然就不怕穆家查了。反正一个在村子里长大的女孩,也不怕控制不了。
然而她偏偏就在一年多之前离开了槐树村。
段家人没找到正主,可是计划却不能放弃,于是就找了个假的来冒充?
而虽然没找到她,但是她病了一场,早就忘了家里的事这一点,还是可以打探到的,所以段家就索性让“段素馨”也失忆了。
这个猜想,让甄凉心头震动不已。穆长征不知道她活了两世,上一世,段家人很可能也用了一样的办法对付穆家,也就是说,上一世段家人也同样来找过她。
当然同样错过了。因为贾家那对短视的夫妻,早就将她卖给了“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命运啊……
周末日万610,还有两个周末呜呜呜!
感谢在2021011622:16:062021011721:54: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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