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甄凉又开始频繁地派大吉出门,去拜访朝廷派来的钦使和几位目前能做得了主的人。她如今挂了个商队的名字,想要在这场混乱之中分一杯羹,是很自然的事,并不打眼。
毕竟江南这些豪族,能够供养得起这么一大家子人,全靠着族人在各处经商,因为把持着整个江南的商路和进货渠道,所以他们的生意也是最好的。如今他们倒下去了,这些利益自然要有人来接手。
因为这是人人都看得见的好处,所以桓羿并没有沾手,只拿了一部分现成的。甄凉既然因缘际会,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登了这些人的门,之后她再去拜访桓羿,也就更自然了。
桓羿身为亲王,正式动身回京的那天,肯定会有不少当地官员来送行,甄凉反而不方便露面,所以只能提前过去。
虽然还有一段日子,但行宫的众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
桓羿在一旁看着他们收东西,见到甄凉,便朝她招手。甄凉快步走过去,就见桓羿指着地上的箱子道,“这些东西我不能带走,都留在这里。你手里不是有个商队吗?若能把这个生意做起来,这些都能作为本钱。”
他当初来赈灾的时候,除了从京城带来的粮食,别的就只有几箱行李,如今回去若带着几大车的东西,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www.bïmïġë.nët
所以甄凉也不意外,点头应了下来。
桓羿又转身往屋子里走,示意甄凉跟上。
一进屋,甄凉就看见书桌上放着一个一尺见方的剔红木盒,桓羿走过去,将那木盒往她面前一推,“这个也给你。”
甄凉有些好奇地打开盖子一看,顿时吃了一惊。盒子里放着的,都是地契、房契。她的惊讶,一部分是因为这些契书有厚厚一摞,除了几处房屋和庄园之外,剩下的都是地契,算来怕不有数万顷。另一部分,则是因为桓羿竟然就这样给了她。
“殿下将这些给我,是随我处置的意思?”甄凉确认道。
桓羿闻言笑了起来,“给了你,自然就是让你处置。难道我在你心里,是这么小气的人,连这点东西也不放心?”
甄凉待要解释,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桓羿这才解释道,“这些都是隐田。”
甄凉方才了然。隐田的意思,就是这些田亩是不登记在册的。这很奇怪,明明是官府盖了大印的红契,但这些土地,却并不在官方划定的田册上。不过这种事,在江南是很寻常的。
除了隐田,还有隐户,也就是富户收纳了奴婢却不上报人口数。而这些,都是为了避税。既然官府的册子上没有,那自然就不必上税了。
当下朝廷的税率,是先帝在的时候定下的十税一,官府只抽一成,听起来并不高。然而这只是地税,除此之外,还有个词叫做“苛捐杂税”,朝廷或是官府,随便编个什么名目,就能从百姓手中征税。所以一年所得,交完了税往往就只够一家人糊口了。
这还是只征税,若是轮到摊派徭役,那更惨。家里的男丁会被抽走去服役,短则数月,长则数年,家里的地没人耕种,地里的收成减少,税却不会随之减少。而且这年头出门服役,还要自带口粮。
然而这些苦楚,都还是摆在明面上,看得见摸得着,心里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的。
但实际操作的时候,却还藏着更多的问题。
比如用有问题的量具克扣斤两,一百斤的粮食,让官府的人一称,剩下八十斤都算是厚道了。而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有时朝廷会下令只收银子,然而这又涉及到粮价和银两的成色问题。反正只要上面的人有心盘剥,怎么样都是有办法的,普通百姓也只能在水深火热之中熬着。
另外还有一种普通小民根本就想不到的情况,那就是有关系的那些富户会想方设法地避税,可是一个地方的税多少是有数的,少得太多地方官也交代不了,又不能去强迫那些富户,那就只有摊派到普通人头上了。
而税收太高,百姓交不起税,就会索性将自家的田土挂靠到富人门下,自己反而成了佃户。但这样只要每年交三到五成的租子,其他的问题都会有上面的人解决,日子反而能过得下去。
长此以往,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但富户继续避税,于是摊派到普通人头上的税也就越来越重,形成恶性循环。
所以这数万顷的隐田,不仅仅只是田亩,更不知是多少普通人家的血泪换来的。
桓羿的面色十分凝重,“我到了这里才知道,江南如今九成的地上都种了桑苗,良田只剩下不到一成。这是会动摇国本的大事!”
“我明白了。”甄凉也郑重地应道。
抄完了那些豪族的家,算出来的田亩,一部分会被分给当地的百姓耕种,另一部分则会由官府做主出售,自然,买得起的也只会是另一家大户,对于实际的情况,并不会有根本上的改变。
所以桓羿将这些田留在自己的手里,是为了保证这个“天下粮仓”还能够继续正常地出产粮食。纵然不能跟以前比,至少也要能够供应本地的人口,否则会留下极大的隐患。
而这件事,他就交给她了。
说完了正事,桓羿放松了一些。他走到窗边极目远望,片刻后才道,“我这次回去,轻车简从,恐怕要留一部分人在这里。我也把他们都交给你了,阿凉。”
“不行!”甄凉几乎没有思考,就下意识地反驳道,“殿下身边本来就没几个知心的人,若不带着他们,你怎么办?”
她知道桓羿的意思,就像当初他希望她离开皇宫一样,这些跟在他身边多年的人,都是有了感情的。这次回京,他所面对的情况将会比之前严峻十倍,他并不希望这些人跟着他涉险,所以才想把人留下来。
可甄凉绝不能同意这种做法。
如果可以,她甚至也不愿意让桓羿涉险,可她很清楚,这是他避不开的命运。生为皇子,而且是有能力的,又曾经很受宠,甚至朝中至今还有一小部分人支持的皇子,这些都是他必须要去面对的。
没有需要顾虑的人在身边,他可以不必太担心。但也同样因此,他手里就没有可靠的人手了。
已经是十月了。甄凉没有忘记,转过年就是承熙五年,上一世,桓羿就是在这一年被废掉了双腿。这是他人生中最重大的转折点,也是甄凉重生回来之后耿耿于怀、一定要改变的部分。
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面对?
她走到桓羿身后,再次摇头,“我不同意。”
“阿凉。”桓羿转过身看向她,“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但我还是不能同意。”甄凉用力咬了咬唇,忍去泪意,“殿下可以问问外面那些人,哪一个愿意留下来?”
最后,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两人终于达成共识:成总管年纪大了,就留在这里,忍冬半夏都已经到了能出宫的年纪,也留下来。小喜子和小圆子还是让他带回去,身边也有个能跑腿办事的。
不过甄凉另外加了一个要求,就是把自己手底下的那些伤兵分了十个给桓羿。怕太打眼,还都挑那种外表看不出来有什么缺陷的,免得让人认出他们的来历,怀疑起桓羿跟银州的关系。就因为标准苛刻,所以最终只勉强挑出九个,甄凉索性又把大吉也给塞进去,凑了个整。
桓羿身边也不是没有护卫,但是不论是忠心程度还是武艺、能力,显然都是比不了这些百战之兵的,最后只好领了甄凉的好意。
不过,他并不知道的是,甄凉早就已经打定主意了。既然她知道桓羿会出事,那就在那个时间点提前回京就是。她绝不会让桓羿再一个人去面对那样的局面,也决不允许这件事出现任何一点差错!
这些都商量完了,两人才有了几分离情。他们相互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屋子里便立刻安静了下来。
“殿下……不问我吗?”最后还是甄凉先开了口。
她不想提起自己的过往,但更不愿意因为这样的原因,跟桓羿之间生出隔阂。如果是以前,甄凉心底本来就不抱希望,说了也就说了。可是偏偏现在她认回了家人,知道自己的一腔心事未必没有可操作的余地,就难免踟蹰。
桓羿越是不问,她心里就越是忐忑,终究还是自己先说出来了。
然而桓羿听她这么说,却只是一笑。他抬手抚了抚甄凉的鬓发,看着她道,“以前我很不愿意你心里有事瞒着我,好像跟我生分了似的。但现在我已经不这么想了,这些事并不会影响我们的情谊,你不说也一定有不说的道理。阿凉,我不会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不过,我会等着,等到你想说的那天。”
这一刻,甄凉几乎想要不顾一切了。
然而最终,她还是紧紧抿住了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佛经上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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