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山之中,一簇簇深红、浅黄,绽于树梢,漫天彻地,渺渺如燃烧的烟云。
流水冲刷着溪边的灰白石子,隐约可见水下灵巧掠过的游鱼。低矮小草被露水打湿了,风一吹过,草络轻颤,水珠滚落,仿佛下了一场急促的秋雨。
在溪水上游的山坡上,长着一株树龄几百年的枫木。浓密的树冠亭亭如盖,阳光穿透了红叶,在草地上落了一片橘影。
一团娇小的身影窝在了三根粗壮的树杈环抱处睡懒觉。面容匿在树影下,看不清晰,然观之青丝蔽眼,双颊泛粉,红唇微嘟,便知是个姑娘。一截袖子垂到了树枝下方,于微风中轻轻晃荡,怀中还松松抱着一个喝空了的白釉小酒坛。
若是绕到她的背后,就会惊异地发现,这姑娘的裙裳底下,竟是无故拱起了一个小山包,似有活物在内。梦中一个翻身,一条蓬松赤红的狐狸尾巴就从裙底漏了出来。
古籍异志篇有云:人身狐尾,藏于山间,妖也。
时至午后,安静的山间忽起异象。大片的黑鸟从林中惊飞而起,掠过低空,拍动翅膀的响声急促而凌乱,由远及近。倏地惊醒了树上这酣睡的狐妖。
俞鹿困乏地揉了揉眼,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坐起身,才发现了自己屁股处的异物,有点心虚地四看一眼,嗖一声将狐尾收回。几乎被撑裂的裙裳才随之软塌了下去。
在八方蓬莱,云海之上是仙族栖居的绝境山。
云海之下,烟火环绕的凡间,是人类与妖怪的天下。
俞鹿是狐妖一族的小公主,本体是一只通身火红的九尾狐。
妖怪天性风流浪荡,狐族更是个中翘楚。狐王地位尊崇,后宫美人无数,子嗣众多。
俞鹿的母妃只是一只普通狐狸,因此,俞鹿这个公主头衔的含金量着实不高,自幼所受的教导和管束都甚少。
即使三头两天就溜出妖界,跑到人间玩儿,嬷嬷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不会约束她。
凡间有诸多盛景。俞鹿最喜欢的就是擎山,尤其是秋日的擎山。
擎山人迹罕至,很少有樵夫踏足。她可以在满地红叶堆中打滚,听叶子被压扁时的“沙沙”响声。馋了就摘树上的果子吃,这个时节的水果滋味最甜。若是阳光足够温暖,她可以抱着酒坛,美滋滋地在树荫下睡上半天懒觉——正如今天。
俞鹿从树上滑落到地,打算去溪边喝点水,再洗个脸。步出林子时,她忽然察觉到了四周的光线在迅速变暗,便停住脚步,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向上空。
往日,在这个时辰,天空依然明媚。可今日此时,太阳已被黑压压的云层藏起。巨大的云影仿佛一头屈膝趴在上空的巨兽,遮天蔽日,盖住了方圆百里的阳光。
方才那一大群彷徨飞过的鸟早已不见了踪影。空旷的山间,听不到半点鸟鸣兽嗥之声,无风也无雨,极是静谧,却仿佛透出了一种暴风雨来临前夕的不安感。
这是要下大雨了么?
前方不远处就是溪流了。俞鹿不以为意地收回了目光,摸摸干渴的喉咙,心道自己动作快些,在暴雨来前离开就是了。
在溪边蹲下,她捧起甘甜的水饮了一口,又洗了洗脸。
晃荡的水面上,模模糊糊地倒映出了一张姝丽的面容。
一双圆而大的眼,偏生有着妩媚上挑的眼尾,融天真与魅气于一体。
在百妖之中,狐妖格外擅长化形术,可与画皮鬼媲美。这便是狐族多出美人,凡间人类也将风情万种的美女戏称为“狐狸精”的原因。
修炼旁的法术时,俞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唯独化形术练得很不错。
可惜的是,她道行太浅,即使修炼出了人形,也无法将曼魅轻佻的妖气彻底收起。
正所谓对比出真知。单独看的时候还挺像个人的。若是混迹在真正的人堆里,行走于热闹的市井上,和凡人并肩而立,骨子里的妖气就浮出水面了。不幸遇到了道行深厚的收妖道士的话,是很难逃过他们的火眼金睛的。
所以,俞鹿很少会独自跑到热闹的街镇去玩耍。她可不想让牛鼻子老道盯上,打散元神后再被他们装进葫芦瓶里呢。
俞鹿抬手擦了擦唇上的水珠,便想着打道回府了。
谁知道,就在这一刹那,远方黑漆漆的天空,倏地绽开了一道雪亮的白光。
俞鹿诧异地抬头,才发现短短几息之间,天色已接近全黑,色如浓墨。
乌云压阵,滚滚下袭,远方的天际,裂开了一道横贯东西的银紫电光,如火龙现世,迅疾地豁亮了漆黑的天际!
崇峻巍峨的擎山,在这刺眼的光中,只剩下了一片嶙峋诡谲的轮廓。
紧接着,便是“轰隆——”一声,平地风雷,天地变色。
俞鹿迅速捂住了双耳。可那震颤的雷声还是穿透了手的遮挡,送入了耳中,甚至掩盖住了她心脏的狂跳声。
这只是一个开始。在这之后,一道接一道银色闪电伴随雷鸣,开始密集地鞭笞向大地。
轰雷掣电,百兽惊鸣。
妖怪虽已修炼出人形,可本体仍根除不了兽性,尤其是对强大雷电的本能畏惧。俞鹿被震得双膝发软,耳朵、尾巴都吓得冒了出来,眼见电光逼近,才终于反应过来,脑海里唯剩一个字——逃!
这、这根本不可能是普通的天气!
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仿佛要毁天彻地的雷电,比狐族这一代最厉害的狐妖历劫时都强……一定是有大能在擎山附近历劫!
然而此刻才跑已经太晚了。她才跑出几米,便听见“滋啦”一声,一簇刺眼的火电之光击中了她前方的草地,劈出了一道深深的地缝。俞鹿惊恐地止步,却还是被波及了。在灼痛中,两串晶莹的泪水滚落眼眶,她的喉咙溢出一声痛鸣,被狠狠地抛飞了出去。
抛起时还是个姑娘,落下时,衣衫已被烧毁,变回了一只红色的九尾狐。
妖怪在受伤或虚弱时,就会维持不住人形,变回本体。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她像个烤焦了的小炮弹,落入了冰冷的溪水里。
两秒后,俞鹿就扑腾着四条短短的腿儿,惊惧地在水中翻滚了起来。一张开狐嘴哀鸣,就硬生生地灌了一大口冷水进肚子。
不好了……她不会游泳!
在人形时,这条溪流的水深不过到她腰部左右。如今却成了深不见底的大河,岸边更是怎么都碰不到。
从前的俞鹿最是臭美,喜欢梳理、保养自己的九条狐尾,如今才发现它们吸了水有多重,简直像是石头一样坠着她下沉。浑浊的水面飘过了许多碎木屑和枫叶,水底还有游鱼乱窜,撞得俞鹿脑壳发晕,只能不断在水里张牙舞爪地挣扎,哀哀地呼救。
不知扛了多长时间,俞鹿几乎耗尽最后的力气,小眼皮儿都要绝望地粘合起来了,冷水渐渐没过了头顶。就在她要放弃之际,后颈忽然被拿住了。
一只手将湿淋淋的她从水中提了起来,轻轻放到了岸边一处平坦的石头上。
由于受了伤,还在水里了挣扎太久,俞鹿已经陷入了任人宰割的半晕厥状态,看东西都是重影。露着软乎乎的肚子,朝天躺着,四只被劈得皮开肉绽的小爪子无力地蹬着空气。
依稀看到,救她上来的那人蹲在了石边,似是蹙眉在端详她。
半晌,对方抬起了手,指尖轻轻在她的额头上点了点。一丝温润的灵气涌入体内,将晕厥的俞鹿从阎王殿处拉了回来,如获重生。
她腹中一热,哇地呕出了一滩冷水,慢慢地睁开双眼,就毫无防备地与跟前之人对望上了。
救她上来的,是一个少年。
年纪极轻,青丝束于玉冠之中,身着简朴白袍,腰束二指宽玄色腰带,背负长剑,仿若道式打扮。
肤白若雪,龙姿风表,风华秾丽。
生得如此一副令人遐想的好相貌,偏生,看着冰冰冷冷的。乌眉之下,双目泛碧,淡若秋水,清冷寡欲,有种令人不敢进犯的气质。
俞鹿:“……”
她的瞳孔微微放大,焦黑的尾巴尖儿跟过电似的,轻微哆嗦了一下。
众所周知,狐族爱美,更爱与美人厮混。可是,在妖界,看来看去都是风骚妖艳的类型,她早就看厌了。
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清纯冷傲的美人……
纵然此刻的自己十分狼狈,俞鹿还是偷偷咽了咽口水。
但随后,她就发现了一件很不妙的事——从这少年的装束来看,他似乎是个道士。
没有拂尘,只有武器,是因为初出茅庐么?
即使初出茅庐,那也是与妖怪不共戴天的道士。
方才之所以救她,会不会是因为他没看清楚她是妖怪?那他现在会收妖吗?
如果她装成真正的狐狸,是不是就安全了?
不对……哪有普通狐狸是有九条尾巴的?根本骗不了人。
不要,不久前才死里逃生,她还不想死!
忐忑与恐惧在交织,四只爪子的裂伤随着知觉恢复,疼痛也浮现了出来,俞鹿的眼中迅速聚集起了两泡眼泪,盈满眼眶,一吸鼻子,泪水就淌到了脸颊的两撮毛上。
她哭得委屈,抽抽噎噎,泪花朦胧。但等了好一会儿,预想中的穿心一剑并没有落下。反倒,是身子一轻,被这少年轻轻抱了起来。
俞鹿无比惊讶,打了个哭嗝,瞪向了对方。
从这角度看去,他的下颌生得极好看,线条利落,无一丝冗赘。神态沉静地抱着她往远处走去。
不,现在不是欣赏美人的时候了。
莫非是她今个儿走运,碰到了一个不杀妖的小道士?
由于仍旧虚弱,俞鹿都没有注意到刚才那可怖的雷光天劫是何时停止的。天光渐渐明晰,乌云散尽,露出了满天红光,夕照快沉入地平线了。
少年抱着她穿过树林,抵达了一座小木屋。空出一手,推开了柴扉。
院子里打扫得很干净,墙边放着扫把簸箕。屋子是最简单的品字状结构,由两大一小三间黑瓦平房组成。他带着她径自走入了正中间的屋子。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房间,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套桌椅而已,东西少得都有些简陋了,不像是能长住的地方。
少年面不改色地踏入其中,一手将叠好的被子展开了,把蜷成一团的小狐妖小心地放在了上方,就去柜子处寻药了。
方才一路都悬着心脏,眼下看出了这少年似乎要给自己治伤,俞鹿才没那么害怕。趁他转身,她垂下眼,轻轻倒抽着气,望着自己血糊糊的爪子,心思千转百回,哀怨又委屈。
也不知道是谁在渡劫,害得她好惨。
唉,不过也怪不了人家。在看到天有异象时,她就不该心存侥幸,应该警觉起来,立刻跑掉的。
若非还不怕死地去溪边洗脸,她也不会被殃及池鱼。
好在,她现在碰到的不是坏道士。
不过,难得遇到了不讨厌妖怪的美人,却要以这个丑兮兮的模样和他认识……好气啊。
不一会儿,少年拿着一个小瓷瓶折返,坐到了椅子上,垂落视线,握住了她的一只前掌,为她上药。
面色冷淡,动作倒是轻柔认真。
俞鹿趴着瞅他。等他给自己上药上到第三只爪子时,狐嘴里忽然冒出了一句人话,是一道娇弱又怯生生的少女嗓音:“道长,谢谢你救了我,你叫什么名字啊?”
少年的动作微不可见地一顿,先用绢布细心地包住了她的伤口,打了个结,才抬目看她:“桓行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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