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俞鹿,今年十六岁了,被我爹——当朝的靖王送到了国子寺,和勋贵子弟们一起学习。
尽管我冲爹娘撒娇耍赖装病不下于二十次,多次表明我宁可去马场天天撒野,也对坐在桌子前读书写字没兴趣,最后还是拗不过我爹,被送了过去。
我打听了很多关于国子寺的事情。听说,今年新来的直讲,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嵇丞相的孙子,与我同辈的嵇家公子允。没错,就是那一个被各大世家拿来口头教育孩子的完美楷模,嵇允。
我向来都只闻其名,未见其型。一直都以为,嵇允会是一个和国子寺太傅一样,古板又无趣的小大人。
结果第一次见面,就彻底粉碎了我的这个印象。
那是我去国子寺的第一天。起床时,因为不情愿,故意拖着时间。等来到了国子寺外,看着那面静悄悄的高墙,就开始后悔了。
于是我让香桃和小蝶带我绕到了后门——我已经打听过里面的布局了。从后门进去,再经过一片荷花池,可以从不起眼的小门进入学堂。不会被太傅看见。
后门关着,墙也很高,不过,爬树、爬墙这些事,从来都难不倒我。
在香桃和小蝶的帮忙下,我轻巧地落了地。正以为没人看见我时,一抬头,我就发现,前方那株茂密如盖的树下,站着一个身影。
一个芝兰玉树,乌眉墨发,清冷英逸的少年。手执一卷书,立在树下,似乎是在这里看书。
但是,当他抬头,那一双幽深而忧郁的眼眸望过来时,我却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麻酥酥的感觉,觉得他是故意等在此处的。
——一直在等我出现,等我走过去,跟他说话。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我掐灭了。
这么想就太过自作多情了,一定是这人长得太好看的缘故,那双眼睛也是狭长的桃花眼,很容易给人含情脉脉的错觉。
这个时间,世家子弟们,应该都在里头听学。这个人虽然和我年纪相仿,却不用受此约束,公然在外游荡,又是我没见过的面孔,应该不是俞家哪个宗室的后代。很有可能是国子寺的人。
好在,这人没有大呼小叫,叫人过来的意思。很上道。我对他露出了笑容,趁他怔愣的一刹,假装没看到他,跑掉了。
到了下午,我在学堂上见到了这个家伙,惊得差点儿滚到了桌子底下。
原来这家伙就是传说中的嵇允。
年纪轻轻,就因才贯二酉,学识渊博,在国子寺中担任直讲的那个嵇允。
他站在太傅的身边,有许多倾慕欣羡好奇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在勾名册的时候,他仿佛早上没有见到我,态度很平静。
奇怪了,不是说这个人很铁面无私、不近人情的吗?怎么会对我放水?
过了一段日子,我从一开始怀疑是自己自恋,到终于肯定,嵇允对我有些特别。
特别温柔,特别耐心。甚至,我敏感地感觉到,他对我的态度,有一丝几乎没有原则的宠溺,与低声下气的讨好。
可惜,我这个人有个怪毛病,谁对我殷勤,我就越不爱靠近谁。况且我们只认识了不久,说不定他抱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
嵇允大概感觉到了我的警觉和抵触——比如说,故意装听不见他叫我,招呼同龄子弟去玩绝不带他,一下学就脚底抹油跑掉。他很有自知之明,默不吭声地退回了原处,没有再试图靠近我。
只就是有几次,我呼朋引伴,兴高采烈地叫人去玩,回头就会看见嵇允站在远处,那双古井般的眼眸,静静地凝望着我。被我一看回去,他就会低下头,片刻后,转身离开,背影很落寞。
怎么看起来那么可怜啊。
不理他,好像成了我的不对。
有一次,我的良心实在过意不去,第一次开口,邀请他一起去了马场。
嵇允那一刻很高兴,我觉得他的眼睛似乎都瞬间亮了起来。我也第一次看到了他在马上的英姿,原来他的马术那么好,怪不得去年春猎时会拔得头筹。
打开了豁口,渐渐熟悉起来之后,我发现,其实放松了享受嵇允的“放水”也不错。
嵇允严于律己,对于外人,也很有原则。唯独对着我时会时刻让步。
比如他从来不会呵斥我上课不专心,看见了我迟到早退,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跟先生告状,说我功课没完成。只会在事后留下我,耐心问我哪里听不懂,打算教我,明目张胆地给我开小灶。
这让我感到有些窃喜,同时也很困惑。于是就旁敲侧击,问他为什么。
嵇允似乎并不意外我会这样问,而且,仿佛还有一种“终于等到了”的欣慰感。
可回答时,他又卖了个关子,凝视着我,说:“你以后就会懂了。”
等于什么也没说。
故作高深。
我无趣地想,接着,又闲聊着问他——像他这种满腹经纶的人,会不会觉得别人(尤其我)很笨?
嵇允听了,就放下了笔,转过来看着我,认认真真地说:“不会。”
那语气怪郑重的。他还安慰我,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如果我真的不爱学习,也没关系,只要开心就好了。况且我还那么擅长马术呢。
这话我爱听。
我心情好时,就会画画,存心逗他,有时候画的还是不正经的画。嵇允第一次收到时,反应也很奇怪,双手拿着,怔然看了很久,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说我胡闹。抬头时,眼眶似乎有点红,仿佛有泪光在其中浮现了一刹。
之后,他就将我那幅涂鸦,郑重地藏进了一个匣子里。
颇有一种将垃圾当成宝贝的意思。
因为嵇允平时脾气太好了,所以,他唯一的一次发火,显得非常可怕,让我现在都忘不了。
那是发生在夏天的事。
那个寻常的日子,国子寺里,光天化日之下,进了蒙面的贼人。逃跑时,他将坐在池边石栏上吃西瓜的我推进了水里。大概是为了转移那些追兵的注意力,让他们来救我,而无暇去追他吧。
可惜,他挑错人了。
我娘——靖王妃的祖地是江南,我的水性从小就好。在清澈的水里,还可以睁开眼睛。
国子寺的池子那么浅,水又是静止的,所以,摔下去后,我只是有些吃惊,并不觉得惊慌。
见到远处那些人一边紧张地大叫着“郡主落水了”,一边跑来的样子,我起了玩心,故意装作溺水,大吸一口气,放松了四肢,让自己脸朝下,漂浮在水中,随波逐流,一动不动。
没过多久,我就听见了岸上面,传来了一阵粗重的喘息声。应该是有人率先冲到了池边。依稀听见远处有人大叫:“嵇公子!”
在这一阵哗然的惊叫声中,来者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水,哗啦一声,水花四溅,奋力朝我扑来。我莫名心慌,打算起身不玩的时候,胳膊就忽然被人用力地拽住了,拖出了水面。
我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嵇允。
平日里那张温和清冷的面具,在他的脸上裂开了。
我的手臂被他掐得很痛,也是第一次,从他那张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的脸上,看见了恐惧,还有更多我看不懂却很沉重,很压抑的情愫。
以前腹诽他是小大人,但我心里其实并不真的那么觉得。只有这一刻,我仿佛看见了一个披着年轻的躯壳,内里却已迟暮的千疮百孔的灵魂。
被送到了休息的地方——嵇允的房间后,我换好了衣服,从内间出来,看见嵇允,压不下那种干了坏事的心虚感,拉了拉他的衣袖,讪讪地说:“嵇允,你不生气了吧?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嵇允没说话,静静地看着窗外。
他白皙的面容上,刚才那种让我害怕的神色,已经消失了。
被我晃了两次胳膊,嵇允才低头看我,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我在他欲说还休的哀伤表情中,败下了阵来,主要是我不舍得美人露出悲伤表情,便很没有骨气地发了誓:“好吧好吧,我以后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让你们担心了。”
真是美色误人啊误人。
嵇允隔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按下的我乱动的手:“坐好。你饿不饿?”
“有点。”我诚实地点点头。
嵇允笑了笑,起了身。我的目光追随着他,看到他打开了房间角落的一个暗格,从里面搬出了一个藤箱,一打开,里面满满的都是零嘴。
不敢相信,他居然在直讲才有的休息房间里藏了那么多好吃的。而且,奇异的是,这里面的都是我爱吃的零嘴。
嵇允会读心术吗?难道他提前打听了我喜欢吃什么?
嵇允摸了摸我的头,柔声回答:“都是给你的,随便吃。”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什么?”我突发奇想,随口问:“难不成我第一天来国子寺,从后门翻墙进来,也是你预料到的?你该不会是故意等在那里,守株待兔的吧?”
说完,我就觉得很好笑,自己先笑了起来。
嵇允看着我,非但没笑,还点了点头:“是。”
我的笑声止住了,跟见鬼了似的瞪着他。
“我从清晨开始,就在那里,等着你出现。”嵇允轻声地说:“不敢离开半步,怕会错过你,也怕你看不到我。从清晨,一直等到中午,差点以为你不会来了。好在,你最后还是出现了。”
我吃着零嘴,不太相信他的话。
虽然嵇允的确很厉害,但总不至于连未来——比如我会在那天翻墙进去也预知到吧?
.
落水的事情瞒不过爹娘,我回家后,被爹娘轮番教训,还被关在了家里,老实了好些天。
嵇允每天都会托香桃和小蝶送些东西给我,有些时候是吃的,有些时候是解闷的小玩意儿,还有亲笔写的信。
仿佛一个出门在外,每天给夫人汇报行踪的丈夫。
他还会给我买城东的老胖头家的糖画。
我最爱吃他家的糖画。不仅糖放得够多,也不会粘牙。
当然,好吃也意味着难买到,这一家店,通常都要排很长时间,才能等到。小蝶有一次好奇地问过,原来嵇允是自己去排队的。
怎么可能。他肯定是打发小厮去买的。
不,更重要的是,我都不知道香桃和小蝶是什么时候被他买通的。
幸好嵇允没做什么坏事。www.bïmïġë.nët
不仅不坏,我有时候觉得嵇允对我,比我爹娘对我还纵容。
可有些时候,我又会觉得他很像狡猾的狼,天天送我鸡腿,只是为了让我放下警惕,让他更进一步。
回到了国子寺后,我才发现,因为上次的贼人事件,国子寺巡逻的侍卫换了一批,变成了皇宫御林军直接来巡逻。
自从巡逻者换了人以后,开始有些怪事在我身边发生。
比如说我那张四条腿有一条不稳的桌子,我还没叫人来修理,就发现有人默默地将那条松脱的桌脚拧紧了。还有,休息后回来,我的桌椅总是擦得干干净净的。
我很好奇是哪个田螺姑娘在做这些事,故意装作不知道,然后杀了一个回马枪,成功地让我逮到了对方。
——不是田螺姑娘,而是田螺少年。
那是一个肤色黝黑、虎目炯炯的御林军少年,未语脸先红,被我逼问了几句,才说自己的名字叫“穆函”,几个月前,在宫中被我救了一命,所以想方设法地报答我。
我看他没有恶意,逗了他几句,就放走他了。
不久之后,国子寺又迎来了一个怪人。
这个怪人叫做萧景丞。大有来头。
他爹名叫萧齐。萧齐大将军,是周朝威名赫赫的战神。作为武将的儿子,萧景丞是在黄沙漫天的边关摔摔打打着长大的,以后肯定也要继承他爹的衣钵。
我听过他的名字,也在宫宴上远远看过他的脸。和嵇允完全是两个极端的气质,冷硬,锋利。
听说,这家伙当年闹死闹活地要去边关,今年却跟中邪了一样,闹死闹活要回来舒城长居,还主动要求进国子寺,让所有人都大跌下巴。
为什么?因为这就和嵇允突然弃文从武,跑到边关去,天天脱掉上衣,挥汗如雨地跑操爬杆一样惊悚。
不过,久了就发现,萧景丞这人不拘小节,性格豪爽,还是挺好相处的。
他跟嵇允那种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类型,完全不同。喜欢一个人时,会写在脸上,写在他热切的、讨好的目光中。
就像一条哈嗤哈嗤吐气、还会摇尾巴的大黑狗。
他对我太主动了,我确信自己这一次没有自作多情,很是别扭。
嵇允和他的关系,也是奇奇怪怪的。
第一次见面时,他们站在院子里,望着对方。空气里仿佛弥漫着浓浓的、冰冷的敌意。之后相处时,也总是剑拔弩张,波涛暗涌。
有时候,我又觉得他们是谈得来的朋友,总会在一起谈论一些我听不懂的事儿。
不知道是诡异还是巧合,每一次,他们议论完一些高深莫测的话题后的不久,朝廷都会动荡一番。宗室和官员们,会有翻天覆地的洗涤。
唯有嵇家与萧家,在颠荡中仍可以保持屹立不倒。仿佛在这两个家族中,都有着未卜先知之人,可以预知吉凶,领航着这两艘大船,在波谲云诡、惊涛骇浪中,劈波斩浪地前行。
有时候,这两个家伙,也会因为一些无聊的话题争论不休,互不相让,还让我来评理。这让我打心底觉得,他们就是两个缺根筋的弱智。
什么少年卿相,什么将军之子。
根本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子和第二号大傻子。
还有一些时候,他们嘴里会冒出我不认识的人名。比如说,“连烨”这个名字,我听都没听过。嵇允和萧景丞,却可以瞬间明白彼此的意思,并达成一致。
“……连烨?”
“我来解决。”
“嗯。”
这类对话,不时就会发生,就跟打哑谜一样。
难道傻子和傻子之间,会有心灵感应?
我问过嵇允这个问题,他没有正面回答。等嵇允不在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了萧景丞:“你们两个为什么老是不对盘啊,是不是前世有仇啊?”
萧景丞看了我一眼,说:“是啊。我们就是前世有仇。”
我:“?”
“上一辈子,嵇允杀了我。”萧景丞垂眼,仿佛浸入了久远的回忆中,顿了顿,语气有了一丝丝的得意和哀伤:“不过,他也不算是赢家。因为他和我一样,都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并且,在余生的每一天,都会后悔最初做过的许多事。”
我敷衍地支着腮在听。心里却在想——人就算有上辈子,也该在喝孟婆汤的时候就忘记了啊。
不能说就算了,和嵇允一样干脆别回答就好了。何必编个鬼故事骗我?难道萧景丞以为我会信?
等这一年过去后,我离开了国子寺。没过多久,悚然的事发生了——嵇家和萧家,都向靖王府求亲了。
我躲在屏风后,听那两个笑得像花儿似的媒婆,对我爹娘说什么“窈窕淑女”、“静女其姝”……这一类根本和我牛头不搭马嘴的词,眼珠子都要滚出来了。
要不是我爹确实只有我一个女儿,我肯定会怀疑他们找错了人。
我当天晚上就收拾了包袱,留下香桃给我拖延时间,只带着小蝶,偷偷溜出了家门,决定去我娘的祖地——风光秀丽、婉转多情的江南,躲……不,玩上一段时间。
三日后,在驿站里,我就“出师未捷身先死”,钱袋被人顺走了。我们没有出门经验,不知道钱要分开装,正要灰溜溜回家时,就在驿站门口,被策马赶来的嵇允拦住了。
“听说郡主要去江南休养一段时间。正好,我奉命去江南探查盐引贪墨一案,可以护送郡主一程。”
我之前也听爹说过这个案件,可要去查案的人,不是嵇允的父亲吗?
嵇允不慌不忙地说:“父亲身体不适,由我代他先行一步。”
以前他和萧景丞,总会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各种有我的地方,今天少了一个,还挺新鲜的。我问:“只有你知道我出来了吗?”
“萧景丞也知道。”嵇允几不可见地轻轻勾了勾嘴角:“不过,萧大将军不会让他胡来的。”
我:“……”
这蔫坏蔫坏的笑容,怎么觉得萧景丞被禁足了,和他脱不了关系呢?
嵇允笑道:“江南之地确实是一个游历的好去处。郡主可愿让我护送你前往?”
“……可以是可以,但你不许提求亲的事。”
嵇允好脾气地说:“那是自然。”
那好吧,去江南躲一段时间,也比回舒京面对一双媒婆的虎狼夹击要好。况且,嵇允学富五车,和他同行一定不会无聊。
我权衡一番后,矜持地点头,接受了嵇允的同行邀请,在他的注视中,将手递了过去。
嵇允很高兴地笑了起来。
只是,才刚上路不久,我们就被一声怒吼喝住了。后方沙尘滚滚,萧景丞仿佛一只脱缰的野狗,骑着马,背着包袱,追了上来。
他拉住了缰绳,停稳了以后,首先是对我笑了一笑,随后,就转头,恶狠狠地对嵇允说:“你以为你的伎俩能关住我几天?!”
嵇允风清云淡地看着前方:“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没关系,这一趟我跟定了。”
我:“……”
看来,前路注定多灾多难。还是等我抵达了江南再继续写后面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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