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风非常大,没下雨也没下雪,却带着点潮湿的水汽。路旁的广告牌被大风刮得往一边倒,脆弱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折倒。
她抬头看了一眼昏暗的天色,紧了紧外套。
这才晴了一天,今晚大概又要下暴风雪。
公交车开得很快,司机师傅像是要赶在暴风雪来临之前,下班回家,但他还是没赶上还没到站,天空就开始下起了大雪,没有任何缓冲的过程。毣洣阁
张蔓下了车,戴上羽绒服的帽子,从车站往小区里走。z城的冬天最可怕的,不是雨也不是雪,而是狂风。
海风呼啸着,她有些走不稳,只好眯着眼快步走,想赶紧回家。
然而还没走到家楼下,她就听到了嘈杂的人声和撕心裂肺的哭声,在这样的大雪天里,像是一把划破宁静的冰刀。
张蔓皱了皱眉,加快脚步,走到隔壁单元楼,发现楼底下此时已经围了一圈人,人群之外还停着一辆亮着红灯的警车。
她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费劲地从人群里挤进去。
在人群之中崩溃哭喊的,是一家三口,两个青年人,还有一个老人老人她很熟悉,就是前世弄丢了孙女的老奶奶。
张蔓心里一紧,头皮发麻,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她听到了那个老奶奶沙哑的、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的囡囡啊,我的囡囡被人抢走了,那人戴着帽子,把我的囡囡从我怀里抢走了……我没追上啊……囡囡她,一直在哭,她在叫奶奶啊……要死的人贩子,抢小孩的人,都该下地狱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六七十的老太太,白发苍苍地瘫坐在雪地里,不管不顾地哀嚎着,看得旁边几个有孩子的女人眼泪直往下掉。
这种失去亲人的痛,是人们至今为止也没有办法克制的,锥心之痛。
老太太旁边,那个看起来不到三十的女人,大概是孩子的妈妈。她头发凌乱,面色苍白地坐在地上,也顾不上漫天的大雪,哭得仿佛快要背过气去。
两人旁边稍微冷静一些的男子,红着眼哽咽着,一边向旁边的警察叙说事情经过。
张蔓的心脏怦怦直跳。
为什么还是发生了呢?她还以为她都提醒过了,应该,不会再发生啊。
周围小区里的群众们议论纷纷。
“哎哟这个老太太真可怜,听说她今天抱小孩子出去买菜,一直抱在怀里的,却在回来的路上被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抢了。”
“啧啧啧,你说现在的人贩子,也太猖狂了,偷孩子不成改成抢了,我算是不敢带我家孙女出门了。”
“我跟你们说啊,你们别往外传。这家人估计是得罪了菩萨。前段时间我跟周老太一起出门的时候,她还一直神神叨叨的说,小孩子不能放在婴儿车里,容易被人抱走。结果,她全程抱在怀里,还是被抢走了。你说这事毒不毒?”
“别提了,都是命,命里没有的,沾不上,命里有的,逃不开。”
命里没有的,沾不上,命里有的,逃不开。
狂风忽然袭来,密密麻麻的大雪从天而降,飘落在她的发间、衣上,有那么一两片还掉在了她裸露在外的脖颈上。
张蔓的头皮一炸,冰天雪地里,寒意从脖子上每个毛孔往里传,冻得她打了一个哆嗦。
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在这一瞬间,爬满了她的胳膊。
她忽然意识到,很多事情不是她以为自己有能力去改变,就真的能改变。
……
张蔓走后,少年捏着那枚她给他的平安符,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看着。
很久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什么事情也不做,却不觉得无聊,反而心里的每个角落都是温暖的。
他想起刚刚少女递给他平安符的时候,认真严肃的表情。
她好像对于很多事情,都很认真。
下午她做题,他在旁边看了,她皱着眉思考那些问题,一页页草稿和笔记做得清清楚楚,她的字体清秀,偏圆,一下一下在纸上很用力,甚至翻过这一页,还能清楚地看到下一页被印出来的痕迹。
她在每一个公式后面,都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圆圈里是一个个排列整齐的数字标号。
她的解题过程,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技巧和灵机一动,大多都是按着最基本、最靠谱的解题思路,规规矩矩地往下做像是能治愈强迫症。
其实他们俩,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截然不同的。她和他的漫不经心不一样,她虽然安静,但对这个世界,有着她自己的热爱。
她会力所能及地,在狭小的生活圈里,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好。
这样一个姑娘,忽然就这么闯进了他的生命里,让他时不时地会去怀疑,她的真实性。
对他来说,就好像中了头彩。
他把那枚平安符放在了睡衣胸口的口袋里,贴着心的地方。
但下一瞬,他想到少女认认真真地说,要让他在家里找个安全隐蔽的地方放好,千万不能弄丢。
少年摇摇头,笑着站起来,走进卧室。
隐蔽安全的地方……
他打开衣柜,最下方的角落,放着一个带了密码锁的红木箱子是之前爷爷派人来和他交接他父亲的遗产的时候,顺便带给他的,说是父亲这辈子最重要的遗物,这么多年,他都没打开看过。
密码是他的生日。
0110。
他打开红木箱子,一股陈旧的味道铺面而来。
他把明黄色的平安符放进箱子里,原本想就此关上,却忽然来了兴致。
少年顺手打开房间里的照明灯,把箱子在床头柜上摊开。
箱子里东西其实并不算多。
上头最显眼的是一把接近雕花木梳,因为时间的流逝,已经从木头原本的紫红色变成了沉淀后的紫棕色。
梳子齿不算密,但木质坚硬,完整的紫檀木上,雕刻着精致的梅花。木蜡油亮,这么多年过去,依旧散发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檀木香气。梳背弯曲,上头刻了一个字。
“茴”。
少年微怔,是janet的名字。
他放下木梳,又拿起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有塑封,右上角烫金字体写着日期,字体稍微有些脱落。他仔细辨认,发现距离如今已经十七年了。
照片里是一男一女,看起来都是最好的年纪。
男人一身笔挺西装,英俊潇洒,意气风发的模样,他戴着墨镜,搂着身边笑容甜美的女人。
而那女人穿着时尚,驼色的风衣里头搭着素白色连衣裙,一条黑白波点的丝巾寄在颈间。一头微卷的长发和照片泛黄的岁月感,让她看起来像是从上个世纪的欧洲街角,转过身来的摩登女郎。
不过,最重要的是,那个女人的连衣裙下,高高耸起的肚皮很难让人忽视,她的下巴,也略圆润。
照片的背景是隐在白雾之中的塞纳河畔,两人的背后还能看到高耸入云的埃菲尔铁塔。
和变换的时代和人类不同,那些建筑一直屹立在那儿,十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迎接着每一天的初生朝阳。
李惟心里某个角落微陷,原来janet年轻的时候长这样,和现在倒是有些不一样。
他闭起眼去想janet现在的模样,忽然感觉有些记不起来了。他摇摇头,看来过段时间还是得和janet多联系一下,最近已经有许久,没想起她。
盒子里还有好几样东西一个沉甸甸的金锁,应该是他小时候戴的,还有两缕结在一起的头发。
结发为夫妇。
红木箱子的最底下,铺着一本有点卷边的儿童英文读物,大概是他小时候用来启蒙的。
少年小心翼翼地抽出那本读物。
封面是儿童读物专用的彩色,上面用夸张的花体写着“小狮子班尼”,还配有彩色的英文标题。标题下面,一头可爱的小狮子转着脑袋面朝前方,一只前蹄举起来,比了个“耶”。
他心里好笑,原来他小的时候,也看过这么童真的书。
他又想起了蔓蔓。
不知道她小时候,有没有看过类似的书,是不是奶声奶气地读着一个个温暖的儿童故事。
一想到,心里就发痒,恨不得下一秒就捏一捏她的脸。
少年一边想着,一边翻开那本“小狮子班尼”,随意翻进了第一页。
确实很启蒙,每个英文句子下面都带着一句中文翻译,还有一行是中文拼音。
很适合小孩子看。
然而下一秒,少年脸上温暖的笑意,骤然凝固。
“很久很久以前,森林里住着一只小狮子,它的名字叫班尼。它是一只幸福的小狮子,它有整个动物王国最温柔的妈妈,janet,还有最聪明的好伙伴,nick。它们的故事,从现在开始。”
……
书册从手中滑落,少年踉跄跌坐在床头,面无血色,脑子嗡嗡直响。
一页泛黄的读物,犹如被岁月遗忘的钥匙,打开了他尘封多年的,记忆之门。
少年的思绪变得无比混乱而不受控制,两张模糊的人脸,在此刻闪进他的脑海。
“惟惟,妈妈明早的飞机去温哥华,你不用送我。”
“妈妈给你做了饭,宝贝,吃吧,是你最爱的菜。”
“不是这样的,量子纠缠确实存在着这种超距作用,只要接受了这个基础,接下来的推导就会水到渠成……”
“这女生是你女朋友?挺漂亮的啊。”
他们在他的耳边,不断地叙说着,嗡嗡的说话声如撞钟,让他产生了严重的耳鸣。
屋内的暖气调在最适宜的23度,但少年却打了个冷颤。
他企图说服自己。
janet是去了温哥华,没错啊,他小的时候她就移民了啊。还有nick,是他每次遇到学习上的困难,都会细心地替他解答的,最好的伙伴啊。
但下一秒,心里却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灵魂深处,质问着他。
nick是谁?他是你在孤儿院里认识的人?还是你在学校里的同学呢?
janet又是谁?你母亲的英文名,真的叫janet吗?
如果他们真的存在,为什么你这么多年来,会感到这么这么孤独呢?为什么你每天都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去做所有的事情呢?
为什么你被父亲吊在阳台的晾衣竿上时,他们不在?为什么你被爷爷丢弃的时候,他们不在?为什么你的衣领里被人塞进蚯蚓的时候,他们也不在?
你的人生被大片的黑暗占领的时候,他们,在哪里呢?
脑海里的两个人影越来越模糊,到最后,他只能看到两张没有五官的,惨白空洞的人脸。
犹如修罗地狱走出来的阴森鬼影。
少年忽然记起了从前被他彻底遗忘的片段。
他记起自己似乎在某一天,打电话点了两个菜,那个外卖小哥到的时候,迟到了一个多小时,他把外卖递到他手上,希望他不要投诉他们店。
他记起他打开了那个外卖,把两份菜分别倒进了两个瓷盘里,把外卖盒扔进了垃圾桶。
他记起了那天,他拔开钢笔盖,在道歉信上,写下了母亲的名字。
他还记得那天,他送nick出门的时候,黑漆漆的、空无一人的楼道。
楼道上的声控灯,只要有人走过去,就会亮,但那天没有。他对着那片黑暗,招了招手,然后关上了门。
“啊!”
少年在这一刻忽然头痛欲裂,他痛苦地、发着抖地抱住了自己。
他们,到底是谁?
他又是谁?
他的双眼通红,血丝在眼底弥漫开来,大脑逐渐变得神志不清。
他惶恐地睁着眼看着身边的大床和空无一人的房间。冰冷灰暗的家具似乎在对他叫嚣着。
“假的,我们都是假的,其实你自己也是假的。”
他踉跄着往后跌,倒进柔软的床垫时又神经质地坐起来。
都是假的,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脚踩空,掉进了万丈悬崖里,身体和意识不受控制的往下坠。
“不,不,不要……”
无边的黑暗和恐惧,在这一瞬间,彻底淹没了他。
绝望之中,少年忽然想到了那个在他怀里,任他亲吻的女孩。
她的嘴唇,带着真实的触感和醉人的香气,曾让他欲罢不能。
对,对,蔓蔓,他还有蔓蔓。
蔓蔓是不会骗他的,她曾在他的伞下拥抱他,就在刚刚,下午的时候,还在书桌下,他的怀里,热烈又青涩地回吻他。
少年慌乱的心脏稍安,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站起来,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忙脚乱翻进电话簿。
看到了唯一存在的那个号码。
他抖着手想点进去,却在下一秒,想到了她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nick,你好,我是张蔓。”
“嘭”,手机从手里滑落,摔得粉碎。
暴雪,来袭。
作者有话要说:居然从来没人问我,为什么janet和nick都是英文名……
我保证最后一定写好多甜!
所以……我还是你们的小可爱嘛?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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